流量下的深圳直播街:直播是窮人翻身的唯一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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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老街是深圳名氣最大的商業步行街所在地。這裏有中國內地第一家麥當勞、中國內地第一家百麗、深圳第一家新華書店。如今,逛街購物不再是人們來此唯一的目的,去年十月以來,全國各地戶外主播集聚東門,讓這裏又多出了“網紅直播街”的新標簽。

戶外主播來自五湖四海,職業“走播“更是全國巡遊,他們跟著熱點跑,在一個地方播一陣子,然後再到下一個地方,像候鳥一般。很難說是主播們的到來帶來了流量,還是東門自帶話題,一位主播稱東門為“天然巨大流量池”,高峰時期,每天大約有70組人同時開播。

凶猛的流量下,發際的故事流傳甚廣:網傳,一位網紅主播打PK,一晚上收個幾百個“嘉年華”,一天收入高達幾萬元;更有傳奇色彩的是,一位名不見經轉的小主播,在東門直播的成績引起了上海某MCN公司的關注,成功簽約,實現了階層跨越。

這種推送在短視頻平台上傳播開來,它們帶著某著便簽出現:比如“東門四大天王”“東門某某某”之類的號,主播們為東門打出口號,“東門不大,創造神話”。東門火了以後,有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人罵他們“牛鬼蛇神”,網友形容東門現在像一座“動物園”。抱著許多好奇,3月,我在具有鮮明嶺南特色的商業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天,試圖尋找發家致富的故事。

與想象中不同,大部分主播並非“網紅臉”,也沒有專業的才藝。他們有的在東莞做生意失敗,虧了幾十萬,抱著博一博的心態,趁著熱度到了東門直播;有的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分食紅利;有的苦於無法變現而憂愁。在這裏,人們說得最多一句話,“吃死膽大、餓死膽小”。隻需要一點勇氣,一部手機,一個手機支架,任何人都能“支棱”起一場直播。

東門成了新的掘金之地,“野生主播”們逐夢東門直播街,懷抱著改善生活的樸素願望:當上主播每月賺到萬把塊錢。

露天秀場

如今來到東門,比地標性的中國內地第一家麥當勞更快映入眼簾的,是幾乎每隔兩米就站著一位的主播們。

下午3點,步行街熙來攘往的人群匯集成一條流動的河,男男女女的主播也在此刻傾巢而出。他們或是背著大包或是推著拉杆箱——裏麵全是直播的設備,補光燈、聲卡、音響、話筒、容量2.5升的保溫壺、25.5w毫安的充電寶,還有纏作一團的幾十根數據線和兩三台手機。

十幾個直播支架直接架在解放西廣場中央,插上聲卡,調試好話筒,低音炮響起,直播正式開始。

就像進入了一場亢奮的露天秀場,遍地都是景觀:你能看到有人穿著皇帝的服裝,舉著長長的自拍杆,邊舞邊唱;也會遇見穿著清涼、化著濃妝的年輕女孩兒,大幅度地扭臀擺胯;蹦迪版的抖音神曲《科目三》響起,年輕小夥全身的關節像打了油一樣順滑,甩動手臂瘋狂旋轉。

在鏡頭前,他們拿出十八般才藝,隻為博得榜一大哥一笑。

“家人們點點關注。”

“先小心心占榜好不好,哥哥們讚讚走一走,讚讚走一走。”

主播們機槍似的一串串歡迎語,此起彼伏。

這裏每個主播都有自己的表演風格。賣唱的、扭腚的,扮小醜的、變魔術的。一位中年男主播,身材微胖,不高,穿著花襯衫、花褲子,乍看上去,過於普通,不太可能讓人多看一眼。但怕什麽?這可是在東門。他把音響打開,舉過頭頂,對著手機屏幕喊麥,旁若無人地起舞:擺頭、彈腿、扭臂,動作之野像要崩裂肌膚。

在街頭直播,幾乎所有主播都會將自己的賬號打印出來,掛在直播架上,用於線上漲粉。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藝名,你會看到那些響當當的名字:“東門屌炸天天王”“深圳皇帝”“天王巨星”“呂布傑克遜”,一位主播在主頁上寫:年少讀書不努力,長大深圳杠竹竿(注:直播竿);另一位主播把野心打在直播公屏上:夢想1000萬粉絲!

這裏是戶外直播網紅們的主戰場,也是流量最高的一條街。網絡流量轉換成了真實世界烏泱泱的遊客,人們順著網紅直播打卡地的線索摸到這裏,一睹東門老街上的“奇觀”。

圖/隨處可見邊走邊唱的主播

放眼望去,觀眾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不用懷疑,那中間必定有一個正在跳舞的女主播。

27歲的阿梓長相甜美,長發披肩,為了跳舞方便,她衣著緊身短裙,展現出窈窕的身材。抖音上她的粉絲總數過百萬,是東門小有名氣的網紅。下午三點,是她固定的開播時間。直播剛開始,她就被人群團團圍住。

“家人們,注意安全”她用嗲嗲的音調回應現場的人群,又對著鏡頭緩緩擺動身體。在阿梓的身旁,站著她的弟弟,也是她的攝影師。他用雲台運轉手機,緊盯著屏幕,關注著直播間裏的動向。五分鍾後,直播間的在線觀眾數量就突破了一千。

“安全帶係好了麽?準備出發!”熱舞開始,她跳起招牌舞蹈《惡龍咆哮》。整條街都成了她的秀場,一邊走一邊跳,她走到哪,人群就呼呼地跟到哪。屏幕裏,粉絲們列隊入場,屏幕外,幾十部手機正對著她拍照,圍觀的人群中,不隻有湊熱鬧的看客,還有許多“掃街主播”,如果鏡頭捕捉到她,直播間的人數會增加三倍多。

圖/正在跳舞的阿梓被團團圍住

圖/每隔兩米就站著一位主播

流量,是主播們聚集在東門的理由。

曾學過幾年舞蹈的爆爆,是國內最早做“走播”的網紅之一。所謂走播是一種新的表演形式,就是在戶外不停地邊走邊跳。2023年8月她在東門直播,無意中發現流量很可觀——過去,她積累了七八十萬的粉絲量,來東門的某一天,突然創下21萬人在線,粉絲量漲到了120多萬。

阿梓清楚的記得直播的第一天,那是2023年11月,她下了飛機,感到天氣太熱了,先是回酒店換了套衣服,緊接著拿上手機支架,來到麥當勞門口的廣場上,開啟直播。整條街上隻有3個人做直播。直播沒一會兒,她就被一群遊客圍觀,駐足、拍照。此前她在其他城市做直播,從來沒有引起這麽大麵積的圍觀,她被這樣的場麵所嚇到。

真實世界裏的觀眾就像是“背景牆”,引爆了全網的遊客。越來越多的戶外主播聞風而動。2023年年底,千萬粉絲級別的網紅馮提莫到東門,一場直播險些造成擁堵事故;甚至明星都在這裏播,晚上你總能看到賣力唱歌跳舞的男子劉洲成,搜索引擎上對他的介紹是:中國男歌手、來自曾經的偶像組合“至上勵合”。

抱團直播也是為了流量。有主播曾嚐試在戶外積攢粉絲後轉回室內,結果流量一落千丈,隻得選擇繼續在東門播。更神奇的是,在東門的主播越多流量越好。“隻要刷到一個在這裏播的,你接下來會刷到這一片的(所有主播)。”阿梓說。

圖/“東門一姐”爆爆

或許隻有深圳這座城市才能孕育出這樣的露天秀場。一位主播提到在其他城市做直播時,總會迎來旁人奇觀的眼光,但深圳不同,“路人真的會帶著欣賞的眼光看你。”適宜的氣候也是吸引主播來的原因,進入10月份,北方冬天的戶外早就待不了人了,但深圳戶外直播跳著舞還能穿短袖。

它的興起也受益於當地政府的包容。你可以給喜歡的主播投屏到大屏幕,可以用傳統方式賣藝乞討,也可以擺地攤賺錢。

傍晚7點,東門步行街的氛圍達到頂峰,補光燈打亮,音響震動強烈。有人手裏拿著烤串,更多人舉起手機。此時的廣場聚集了超過千人。圍觀的人越多,主播唱歌的聲音就越大。我在人群中穿梭,突然被一個陌生人搭訕:“你也是專程過來看直播的?”他問。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挑起眉,表情自豪地說,“讓你大開眼界了吧,看看這陣勢!”

一群野生主播

在主播的人群裏走一圈,你會發現他們大多長相普通、設備簡陋,和圍觀的普通遊客並無二致。

38歲的田傑總是穿著同一套服裝出現,上身是深紅色的襯衫,下半身是金黃的褲子,黃色鞋子的頂端翹起。比起行頭,更讓人在意的,還是那張臉。灰色的斑紋如此之大,布滿整個臉部,看著有些駭人。直播時他從不開美顏,有觀眾攻擊他的麵部,對此他表現得無所謂。

“我是殘疾人,你曉得吧”,聽說我的采訪意圖後,他露出苦哈哈地笑容,伸出手給我看。那雙手,五個指頭的關節腫突出,骨頭也變形了,指縫歪歪斜斜的。

除了臉部,不規則的斑紋遍布他的全身,肚子上,背上,腿上,他自訴那是大火燒傷後留下的痕跡。

這天晚上7點,他關停直播間,連續播了三個小時,衣服都濕透了。收拾好設備,他要暫時回自己的出租屋休息。來東門兩個月,他已經搬了三回住處。

起初,為了省錢他住在關外,坐地鐵單程要一個半小時,這使得他晚上無法直播,稍不留意就會錯過最後一班地鐵。年後,他下定決心搬到東門附近,走路十幾分鍾,房租一個月1800元。那僅能稱之為一個睡覺的地方,擺放著一張高低鋪,一張桌子。

圖/唱歌的田傑

為了賺回房租,他隻有拚命直播,下午3點到7點,第二場直播從晚上9點開始,有時會持續到淩晨。休息間隙,他向我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來自湘西農村,4歲的時候,外婆家發生了火災,火引爆了酒精瓶,他全身80%的麵積被燒傷。這場事故中,同時受難的還有他兩歲的妹妹。田傑說,家裏拿不出更多的錢,隻能選擇救一個人。他在醫院躺了三年,妹妹在家裏挨痛。“我妹妹真的很可憐”,他不忍再說下去。

命運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妹妹被火燒成像得了侏儒症一樣,長不大,智力也不行,沒能活過18歲。僥幸活著的人也飽受苦難,他的人生看不到太多可能性,高中畢業後隻能外出打工。他當過農民工,開過摩的,修過手機。

枯燥的生活裏,隻剩下唱歌。他把手機裏的音樂打開,跟著旋律放聲大唱。音樂給了他慰藉,他說,生活有多苦,他就唱得有多開心,把憤懣全吼出來,盡情地發泄。從此,他找到了新的道路——在城市的各個街道口,靠賣唱賺錢。

唱歌全靠自學,他愛唱一些被命運捉弄,仍然奮鬥不息的歌,又或者是帶著行走江湖氣質的歌。比如《我們不一樣》《隻要你還需要我》,這些歌詞帶著某種注腳,和他融為一體。

後來線下賣藝不被允許,也被人趕過,他把唱歌放到了線上。他是最早做直播的那一批人,2021年就開始了。起初做直播他沒有任何經驗,隻會獨自對著鏡頭呆呆地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線觀眾人數從未突破過百位數。後來他慢慢摸索,學著和網友聊天,不直播時也會拍攝短視頻,打造自己的“人設”——一個在底層摸爬滾打,不向命運低頭的主播。

在東門每個主播都有自己的故事。24歲的安妮做主播已經三年。做直播之前,她獨自一人在縣城老家擺流動攤位,賣一塊錢一串的香腸。早出晚歸,一天的營業額也不過幾十元。偶然地,她把自己擺攤的日常發在抖音上,引起了MCN公司的關注,她就這樣走上了直播。

開始時她隻在室內直播,聊天,偶爾也跳跳舞。做聊天主播,她不懂怎麽活躍氣氛,隻能硬找話題聊。除了直播就是睡覺,沒有社交,長期下來,她感到自己患上了抑鬱症,甚至有幾次自殘的行為。

一年前,她強迫自己走出來,成為一名“尬舞主播”。所謂尬舞就是隨著音樂的旋律,發揮自己的個性,跳出不同的動作。跳舞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又活了。

每天長達幾個小時激烈的跳舞,使她的腿部經常要忍受劇痛,去年嚴重的時候,兩條腿發顫,腳踝處腫得老高,關節處有積液,無法行走。她休息了一個月,感覺好一點了,又開始猛跳。

圖/安妮在東門尬舞

她需要錢。2022年,安妮的父親患腦溢血住進了醫院,2023年病情又再度複發,請護工照顧了幾個月才慢慢好轉。她的母親也常年身體不好,失去了勞動能力。父母都在湖南老家,一家的重擔需要她來承擔。安妮說她沒有文化也沒有學曆,如果不做主播,她也不會有其他出路,隻能重回路邊擺攤。主播工作是她能力範圍的最優選。

直播的準入門檻較低,直接打開直播即可,幾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他們被業內戲稱為“野生主播”,剛剛起步,粉絲量不多,且沒有專業的團隊運作。

我見到劉揚和阿起的那天,他們剛到深圳三天。兩人在雲南認識,覺得彼此有緣,便決定搭夥直播——一方直播時,另一個人就充當攝影師。

劉揚39歲,戴著墨鏡,穿黑色的襯衫和西褲,一副大哥的氣質。他說起之前的經曆,是一名裝修工,幫人粉牆,做了8年之久。粉塵對身體傷害很大,他的身體開始受不住,年紀慢慢上來,以前的生計不能繼續,隻好出來另尋他事。他自稱是短視頻平台的深度用戶,說起各類主播和短視頻博主都熟門熟路,看到越來越多的普通人在短視頻平台上收獲粉絲、流量變現,他也動了直播的念頭。

比起一般主播,他的直播設備相當搶眼,單反相機、聲卡、話筒,都是最好的,加起來差不多10萬塊錢。他把打工多年的積蓄,全部投入進來,決定大幹一場。

這似乎就是東門主播的底色了,一群底層的,懸浮之人。他們大多在小地方出生,早早結束學業,進入社會打拚。我見到的主播還有:外賣員,做生意失敗的餐飲老板,導遊,跑龍套的演員,失業的水利工……像田傑說的,“來直播是因為窮”,在流量時代,他們都幻想直播是一場窮人翻身的機會。

在東門,我還遇見了一個自稱網紅級別的大神,他稱呼自己為“天王提桶哥”。他長得很瘦小,背著背包,穿著拖鞋,牽著同樣瘦弱的狗。“你不知道我麽?我很火的。”說著,他打開賬號讓我添加關注。他有很多賬號,每個號的粉絲都不超過5千人。

“提桶哥”說起自己最有名的事例,一年打了1000多份工,幹一天就跑路。他在廣東生活了10多年,最近他來深圳的目的,是為了和東門的主播競爭,“線下我出名8年了,隻是網上知道我的人還不多。”他說他要讓自己更出名,又說有老板要包裝他。

過了一會兒,那個他稱之為老板的人來了,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支起手機支架,打開直播間,開始介紹:“家人們,今天天王提桶哥來到了我的直播間。”

直播間裏湧進來幾百個粉絲。

“看看我提桶哥”公屏上有人打出留言。

老板將鏡頭拉近,對準了“提桶哥”的臉,又對直播間的粉絲說,“家人們我們今天的目標是眾籌600元,籌到了我們就去下一個城市。”

我對這樣一場“表演”感到好奇,問“提桶哥”包裝的費用,他側著身在我耳邊偷偷地說:“他一天給我兩百。”

兩小時賺5千的造富神話

在東門,跟人交談,所有人都會說上這麽一句:東門不大,創造神話。也不知道最早是從誰口中傳出的。賺錢是主播們來這裏的唯一目的,而東門、直播和深圳聯係起來,多少總帶些造夢的色彩。

這裏從不缺乏造富神話。流傳最廣的,是關於一個流浪妹,在東門兩小時賺5千元的故事。

“她以前在東莞流浪,要麽睡橋洞,要麽睡大街,白天睡覺撿瓶子、拍視頻,晚上開直播,給網友跳舞、打PK,來到東門後突然爆火”,熟稔東門直播圈的謝定強向我說起流浪妹,更被人熟知的名字叫作“大嘴妹”。

“我親眼看到,就在2023年平安夜的晚上,她就在麥當勞樓下門口直播,兩個小時,直播間打賞5000多元。”他語氣信誓旦旦,“直播肯定是賺錢的”。

謝定強是這裏有名的“蹭播”,也俗稱“第三視角主播”。不出鏡,不表演,隻是將鏡頭對準那些被圍觀著的主播,哪裏的網紅有人氣、有看點,就把鏡頭對準哪裏。他戲稱自己是“戰地記者”。為什麽來東門?他將眼睛睜大,露出誇張的表情:“我蹭播四小時能掙400元起,還有各款美女看,你說我為什麽不去?”

他身高1米84,在“蹭播”群體中占據優勢,隨身背著一個貼有自己賬號“深圳戶外”的雙肩包。翻看他的主頁,很多都是深圳各個旅遊景點推介,比如世界之窗、歡樂穀等。他的本職工作是導遊。2019年他與朋友合夥創辦了工作室,剛要幹一番事業,就碰上了疫情,行業受到重創。壓力之下,他琢磨起自媒體,利用業餘時間做直播。來東門一個月的時間,漲了1.1萬粉絲。

做直播謝定強目的明確,先漲粉,再賣貨變現。“光漲粉沒用,早點換成真金白銀才是正經事。”這一點,他深以為然。

這天,他打開賬戶後台,向我展示“成果”。“昨天我錄了個視頻,賣了三本書,再加上代售門票的錢,和平台對分,差不多也有五六百塊錢的收益。”他提到一位同行老鄉,賬戶粉絲有70多萬,播一些深圳的懷舊題材,但還是不賺錢,“號基本算是廢了。”

東門火了以後,有很多不同的聲音,有人說做直播的人都是好吃懶做,謝定強不同意,“沒偷沒搶,各憑本事賺錢”。也因為此,他是最懂平台直播規則的人。現實中,直播間的觀看人數並不能給主播們帶來實際收益,他們還需靠打PK,索要打賞、禮物獲利。

謝定強舉例,如果一名主播一晚收到價值100元的禮物, 扣除平台的分成50%,剩下的50元會打到主播的個人賬戶。在抖音,音浪是抖音直播的虛擬貨幣,10音浪可以提現1元,送出一個“嘉年華”,需要花費3千人民幣。

他最喜歡的就是在一些人氣高的主播的主播間裏蹲守,粉絲每刷一個禮物,他就在心裏默默記下。“想著怎麽賺錢的時候,你就會去想要研究”,他有很多個變現計劃,帶貨、做探店達人、教人做自媒體。

圖/謝定強(左)在戶外教網友直播

他還有自己的微信群,裏麵都是“戰地記者”,現在快40人了。發財夢人人有份。謝定強說,所有人都在找流量,等粉絲漲到一定數量,就去做自己的事。現在他不常來東門了,他要為粉絲持續尋找新的熱點。

圖/等待的“戰地記者”們

“火龍果”倒是天天來,他是“蹭播”中最活躍的人,和誰都能聊上幾句。

他把“蹭播”當成了自己的工作,在主播開播前,湊上前去,請對方為自己的視頻錄兩句話,他計劃要采訪東門100個主播。他說其他人拍不了那些作品,不是誰都能拍的,“還是要人緣好”。

“火龍果”說,此前,直播街沒形成氛圍的時候,那些主播很不喜歡他們來蹭流量,但現在,“主播身邊要是沒有一大波‘蹭播’說明你還沒有被認可,反而在這邊不好混,做什麽事都要人捧的。”

熱鬧的聊天中,他以驕傲的口吻談起他在東門直播圈的地位,前兩天,有外地新人主播來,向他打聽東門的規矩,還給他發了紅包。

戶外直播和傳統的街頭賣藝有相通之處,都有一片江湖。泡在直播圈裏久了,“火龍果”總結出很多規律。主播與主播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幾個大主播開播的時間段都是相互錯開的,你3點我就4點,彼此互不幹涉。

女主播一般都能賺到錢,美顏一開,跳跳舞,聊聊天,基本上都有人刷禮物,至於男主播,除非長得特別帥,要不就是有過硬的才藝。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他說起“大嘴妹”賺錢的秘密,“她有一個幹爹,那個男人覺得大嘴妹像自己的女兒,每個月都會給她刷個幾萬塊錢的禮物,漸漸地人氣越來越旺。”他總結道:“隻要有一兩個榜一大哥,再來點散票,一個月幾萬塊錢好掙”。

兩小時賺5千元的財富神話讓許多人趨之若鶩,在東門,我不止一次被陌生人搭訕,對方第一句話總是,“你玩直播麽?帶我一個”。人人都想進來分一份羹。

大聖和他的發小也是其中之一,“我們年輕就是要出來闖一闖。”他們搭起直播架就開始在路邊唱歌,不時還拉來路人一起互動。

一個約莫40來歲的老哥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原本是圍觀的群眾,被主播臨時邀請唱歌也應對自如,絲毫沒有心理負擔。

老哥說,他原來做水利工程,白天幹活,晚上就和工友們一起唱歌,他也做過主播,就隻是當作娛樂。在他看來直播不是一般人能玩的,要放得開,臉皮厚,還得交出自己的尊嚴。“直播的人本來就被人瞧不上,就像乞討一樣,攻擊你的人,罵你的人太多了,天天這麽被罵,誰心情好得了?”

圖/老哥被邀請在直播間裏唱歌

我在東門走訪的第三天下午,看見了傳說中的“大嘴妹”。她穿著黑色的T恤,黑色的長褲和一雙運動鞋。此前,我在她的短視頻裏,看到過她落魄的一幕,那時她頭發邋遢,穿著髒兮兮的T恤,拖鞋,在垃圾桶撿廢品。與現在判若兩人。

此時,她開起直播,把音響扛在肩膀上,跟著音樂左右搖晃。

直播間有600多個人湧進來觀看她。公屏上滾動的評論像沸騰的水。

不是那個流浪女麽

不夠漂亮,誰看呢

來回就這幾個動作

太丟人了,滾出去

一陣狼奔豸突的既視感。

她絲毫不理會,繼續蹦著,跳著。

掙紮的大多數

東門從商業街變身成為“網紅街”,頭部網紅的帶動是一個因素,但更重要的還是平台規則的變化以及流量的走向。

“它今天可以讓你當王,明天就可以不給你流量。” 女主播“小荔枝”在東門直播了三個月,她深諳直播的規則,“平台每天都有考核,一旦在直播時有一點不合格,就會失去流量”。就算沒有不合格,流量也不穩定。

“小荔枝”容貌出眾,濃眉大眼,身材窈窕,是一個美女。不僅如此,在浩浩蕩蕩的直播大軍裏,她算得上是為數不多的以專業傍身——是一名專業的舞蹈老師和編舞師,擁有13年舞齡。顯赫的履曆一覽裏還有這樣的表述:鄧紫棋的舞蹈老師、陳偉霆的廣告女主角、蔡依林的舞蹈mv替身。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站在街角邊直播,邊跳舞邊和網友互動。見她關掉了手機,我走過去剛要和她攀談,她擺擺手,“對不起,我還在直播。”接著從包裏又拿出另一部手機。直播從下午3點持續到晚上8點, 5個小時,她沒有離開過直播間一步。

後來我才知道,她有三個抖音號,每天直播三場,每個號一場。“現在有流量的直播間太多了,每個人都可以直播,沒有門檻”,她說,努力是沒有用的,必須拚命。

作為一個專業的舞者,“小荔枝”最早在上海做舞蹈老師。在不同的舞蹈機構裏教課,有時一天要趕好幾場。教課之餘,她還接一些廣告演出。如今這段相對充裕的經曆,被她描述為:混日子,沒有前途。“接商業廣告也好,當舞蹈老師也好,隻能被動的等別人發單子,你是屬於底層的。”她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她的人生也曾到達過高點——她曾是陳偉霆香飄飄的女主角。她輕描淡寫地描述被選中的過程,有一種機緣巧合下的幸運之感。在那場原本已經內定的選角中,她隻是8個伴舞之一。再拍了好幾場之後,廣告商突然又開始新一輪的選角,這一次她當上了女主角。“可能是我上鏡好看吧,當然也看綜合實力。”她覺得沒什麽好炫耀的,“運氣好而已。”

這份運氣讓她小小出了名,也給她帶來了一些機會。有人邀請她進劇組拍戲,她很高興地問對方一個月工資多少,對方說反正有幾千塊。“4000元”,她伸出手指比劃,在上海這個數連房租都交不起,她拒絕了。也有人找過來請她加入女團,她心動過,也拒絕了。後來,女團出道,還拍了一支MV,但很快被證明是一場泡沫,公司後續沒有更多的資金投入,女團解散。“我聽說她們又跑去接演出了,想想看,從高點重重跌落的反差,我接受不了”,她說。

沒有其他選擇,隻能繼續跳舞,但靠跳舞維係的生計也不牢靠。疫情期間她接不到商演,舞蹈課也漸漸少了,那段時間,她回到老家的家中做直播,“來一個歡迎一個”,鏡頭前她免費給網友跳舞。

去年11月底,她尋著流量來到東門,身處網紅直播街這一高地,迅速漲了1萬粉絲,她收到最多的一次直播間打賞,是3000元左右。

但賺到錢,並不是持續性事件。她直播流量最好的一次,直播間觀看人數達到五六十萬,同時在線人數 1 萬多,但當天並沒有給她帶來豐厚的收入,所有的直播打賞加起來,到手隻有50塊錢。

圖/“小荔枝”在直播

“沒有人比我播的更差了”,她不理解,“火的都是沒有才藝的,要麽就是嘩眾取寵,要麽隻是靠一張嘴。” 她覺得自己是東門直播街最不會運營的網紅,沒有團隊,也請不起攝影師。普通觀眾哪會看你跳舞專不專業呢,相反有公司就有後台,有鐵粉,“隻要懂直播就行了,在正確的時候被人看見,有流量有曝光就火了。”

一條直播的鐵律是:人氣高不一定收入高,但沒人氣就一定沒收入。也因此主播與主播之間雖然有競爭,但也細膩地維持著關係微妙的尺度。主播之間會互相“串台”,相互引流。有段時間“小荔枝”一天要去好幾個人的直播間,“就當是交個朋友”,但時間一長,她受不了了,感到很累,“你會發現蹭別人流量沒有用,還是不長久。”

她至今很少有自己的鐵粉。“和大主播打PK也沒有辦法,差距太多,她們有大哥守護,隻有我沒有。”她顯得有些失落。前一陣子,東門因為“牛鬼蛇神”的低俗直播被網友戲稱是“動物園”,這樣的言論也讓她很不舒服,“我和他們淪為了一體。”

“小荔枝”說起這行的殘酷,東門觀眾看熱鬧的多,主播沒幾個能掙到很多錢的。“大家都是維持溫飽的狀態。看他們好像賺很多,實際上一一扣掉,就沒了。”

“賺大錢”注定隻是少數幸運兒的傳奇,哪怕身處東門這一流量高地,在溫飽線上掙紮的是大多數。

攝影師“送笑寶”是東門直播街上最忙碌的人,你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最顯眼的,就是那一頂蓬鬆的黃色炸毛。這一天,他的檔期安排得很滿,“12點半拍,三點拍,五點拍,8點拍,完事後又臨時加了一個”,算下來他一共拍攝了7個小時。

這還不是他的頂峰。去年12月東門直播登上了各平台的直播熱榜第一名,他一天連續拍9個小時,幾乎沒有休息。攝影時他手握著雲台,上下左右地來回揮動,還需要跟著主播不停地走動,運動量極大。“很累,但沒辦法,做什麽事情不都是累。”

做直播攝影前,他在深圳公明賣檸檬茶,靠擺地攤賺錢。決定轉行的那一天,他花900元買了一個雲台,在家自學了兩小時攝像和運鏡,就開始來到東門當攝影師接單了。

一開始他免費給主播拍,在拍攝中摸索各種各樣的拍攝方法,漸漸地也有了自己的名氣,合作過的網紅都叫他“寶哥”。

他的攝影按小時收費,起初每小時100元,今年價格提到了150元一小時。提到漲價,他解釋說,自己住得遠,離東門40公裏,過年期間主播流動大,單子不固定,有時連每天的開銷都不夠覆蓋。

價格提高後,他和主播、和同行的關係有了細微的裂縫,“主播覺得我把價格抬得太高,其他攝影師看到後,也想把價格提高。”他因此兩麵受敵。但他不想過多解釋,他提到有些攝影師刻意把價錢壓到30元一小時,“那真的是把市場搞亂”,他想把直播攝影做成職業化,不會輕易妥協。

事實上,目前在東門接單的攝影師就隻有他一人。“大主播要不就自己配攝影師,隻有腰部主播和小主播,但他們也不是經常需要攝影師,因為請不起,他不掙錢。”他說道。至於那些同行,他們也接不了單,“人家跟你不熟,主播不相信你的技術。花這麽多錢了,你能給我做到什麽?”

“送笑寶”能在大部分的網紅麵前遊刃有餘,很多主播在找他拍攝時,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主播,他說,他們一起想辦法,一起想內容,慢慢地合作過的人有些有了流量,成了大網紅。

成了網紅之後,他們大多數人都離開了。“你沒錢,他會對你有一種看不起”,他說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複雜又現實。“當他感覺你沒有價值了之後,他就會疏遠你,不會想到以前陪伴的日子,隻會想你是不是在巴結他。”

圖/攝影師“送笑寶”

這一度讓他感到很落寞。他來深圳15年了,做過服務員,賣奶茶賣炸雞,做了很多種工作,沒有存下錢,住180元一個月的出租屋,至今還在城市裏飄著。現在靠攝影每天收入幾百塊,他月薪也能達到一萬左右。但他省不下錢。他自訴每月開銷最大的就是抖幣,他已經往裏麵充了3萬塊錢了,為了去熟悉的主播直播間裏打人氣,刷禮物。“主播如果一直沒收到禮物,會很尷尬很難做,我就會給他上一些禮物,讓她至少不會有那種心理”,他說。

在這座城市的縫隙裏,“送笑寶”試圖尋找自己的位置。他不甘心隻當一名接單的攝影師,“主播才是花,攝影師終究隻是綠葉”,沒有攝影的時候,他便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間裏客串,跳舞、唱歌。前段時間,有一個人找他搭檔做直播,他欣然同意,但很快他發現兩人不合拍,“我想播的時候他也想播,我拍攝的時候他剛好下播。”

合作不到一周,他們就散夥了,他憤憤然:“總有人見不得你好。”

創造故事的人

來東門做直播的人們總在離開。人們幾乎很少覺察到哪一個主播的消失,留下的人也不會主動提起。大家默認,他應該是掙不到錢,回家了,或者是去其他地方尋找新的流量了。

這裏不缺新鮮的麵孔,總有主播紛至遝來。無論是主播還是觀眾,東門的人還是太多了。

2023年12月24日平安夜這天,許多人都想來湊湊熱鬧,主播沿街走秀,遊客紮堆,警務人員不得不出場維持秩序,他們開著車將人群衝散。

除了極易發生踩踏事件或是其他安全事故外,主播占道直播的情況也引起了東門商家們的不滿,“最怕是圍觀的人群堵在我門口,客人進不來店裏,很影響生意。”一位商家表示。網絡上,關於東門直播的爭議也沒有停止,很多人覺得,東門現在像動物園,群魔亂舞,拉低深圳市容,強烈要求整治。

12月26日起,東門戶外直播被緊急暫停。得到“禁播”消息後,許多主播看不到有什麽獲得新收入的機會,紛紛離開,尋找更好的直播地點。

今年的1月1日,東門戶外直播重新開放。開放後的東門直播,需要主播提前2天報備登記,通過“線上報備+線下發證”的方式,帶證上崗。預約機製增加了許多限製,時間上單次隻能預約4-5個小時,也不再允許主播在主街上直播,直播的地點僅有文化廣場和解放西廣場兩個地方。解放西廣場位置並不算大,但好在擁有一大片空地。

新的管理條例下來,大家都在這場爭議中活了下來。

但地方變小,主播之間的競爭就變大了。同一個場地內,經常看到兩個主播互相打pk,與此同時也有一些主播打“擦邊球”——在規則要求的場地之外的地方邊走邊播。

阿梓向我透露說,戶外直播越來越卷,不少直播團隊為了晚上直播效果好,會配置一整套燈光設備,還帶著電腦投屏,音響都是一兩萬塊錢的,一般草根主播根本配備不起。除了卷設備,主播們也卷才藝。“有一個女主播直接在街上翻跟鬥。”

更多的草根主播開始熬時間,撿大主播不要的流量,淩晨一點繼續在出租屋裏直播,而他們也被戲稱為“虧電虧網費主播”。

圖/東門直播卷起設備

不論如何,東門還是不斷有新主播加入。這天下午,阿俊和他的搭檔迪伽來到東門直播街,兩人剛搭好架子,工作人員就來了,提醒他們不能在主幹道上直播。他們事先不了解直播規定,臨時預約也沒有了位置,慌亂之下,隻好搬到離東門約50米的大樹下。

與絕大多數的主播不同,阿俊背著吉他,他介紹自己是一名唱民謠的歌手。來深圳之前,他在雲南香格裏拉,很出名的“大冰的小屋”唱民謠,後來,他和好友開了一家自己的酒吧。酒吧沒有順利開下去,他說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不懂運營,還欠下了債。酒吧關閉後,2018年他來了深圳,靠在酒吧駐唱維持生計,業餘時間在線上直播。

聊天中,阿俊說,他並非第一次來東門,去年11月他曾短暫在這裏直播過兩周,禁播事件發生後他就沒有再來了。經過這一遭,他不願意再來東門,“效果不好,人太多太吵,他不是聽的人。”他更喜歡安靜的公園。

圖/阿俊在大樹下直播

“小荔枝”也打算離開。“我要堅持直播,但是我不一定要在這裏了。在這裏我的優勢顯示不出來。”走上直播這條路之後,她說自己最大的變化就是心累了,偶爾產生放棄直播的念頭,但一想到已經放棄了舞編和廣告演員的工作,她隻能硬扛下去。

一些人的命運和直播發生勾連、然後被它改變。一天晚上,我與“送笑寶”站在麥當勞二樓的窗台上,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突然說,“我們是創造故事的人”。我意識到就是這樣一群草根,野蠻成長,幾個月前,無意當中創造了東門直播街。

但誰也不能保證東門這個直播風口還能持續多久。

不管未來如何,求富的野心不會停歇。站在高處,“送笑寶”立下雄心壯誌, “隔天就去買一台蘋果手機,開直播。”

第二天我問他手機的事,他笑著打哈哈,再說吧,“多賺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