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繳醫保後,年輕人走進「假裝上班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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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裝上班了幾個月,甚至幾年,他們的謊言忽然毀於一通催繳新農合(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電話。1月25日,一位叫「終人快跑」的博主發了個帖,講述自己穿幫的情況,留言區陸續跑來上百人,都說遇到相似問題,緊急交流該怎麽辦。由於保費上漲,斷繳人數增加,不少地方的村幹部被下了考核指標,挨個查繳納情況後,這些在外地失業的年輕人被重新拉回了跟熟人社會的博弈中。

後來,博主戲稱這個帖子是“假裝上班協會”,大家很具體地在討論,如何交靈活就業的社保醫保,才能瞞過家裏。有人為應付村委會,不斷編纂理由,比如試用期、換工作、升學讀博;有人為留在城市,展開和父母鄉親的暗戰;也有人妥協了,回到老家開始上班。

怎麽交醫保不會被發現?

正在逛商場,母親打來3個電話,責令把醫保繳納記錄拿出來給她看——在博主「終人快跑」的敘述裏,自己假裝上班9個月,就因為這樣被揭穿。說是“漏接了老家辦事處的電話,什麽醫保農保的事……”

這位博主在杭州一家廣告公司工作一個月,被辭退後自己繳納了靈活就業的社保,但他不知道,醫保與社保不是一回事,“對於這個我幾乎是腦袋空空。”街道辦看到他的斷繳記錄,把電話打去了他家。

帖子引來近800條留言,在深圳、江蘇、四川假裝上班的年輕人紛紛請教,怎麽交醫保不會被發現?——他們假裝了4年、13個月、3個月,或者剛失業,看到這裏才知道,聯網的大數據,會將未繳納記錄傳到老家的係統中,然後被基層工作人員捅到家裏。

一位江蘇的女生拉出了他們村的催繳數據,每條都顯示“農村醫保未交,請反饋原因”。有人接著解釋,“村裏會知道你沒交,是上級從係統導出未參保名單”,而“認真的工作人員,對沒繳費的人,就會一遍一遍催。”

據公開報道,自2019年起,新農合的斷繳比例越來越高。保費從2003年開始的10塊,上漲到目前380塊,不少人認為費用高了太多,影響到參保意願。在河北、安徽、河南等多個省份,醫保局發了補繳通知。

在此之下,有村幹部公開表達出壓力——村民的參保率和繳費率都納入他們的考核,如果沒有達到標準,將麵臨問責。據鳳凰網報道,去年12月7日,安徽毫州某地規定了征繳醫保進度,完成的村獎勵1000元,沒完成的分別處以500和400元罰款。一些村委會工作人員不但挨個打電話,還要上門催。

在看到「終人快跑」的帖子前一個月,村幹部敲上了何寧老家的門。她假裝上班4個月,每天在自習室裏備考,用加班搪塞父母的例行詢問。去年12月中旬,接到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質問她“怎麽沒交醫保?”何寧嚇懵了。

她家在浙江,印象裏村委會從未上門過。村子裏走10米就能看到一個五金廠,再走10米是器材零件廠。在廠裏上班的父母都交職工醫保,隻有70多歲的奶奶一人交新農合。在何寧成長的25年裏,年輕人大都往外走,和她一樣去杭州等一二線城市工作。

這幾年,浙江催繳醫保的工作也分配在基層幹部身上,例如2021年,杭州淳安縣通過點對點電話通知,催繳了200多戶村民。2023年,嘉興海寧也發出了催繳通知。2024年,何寧老家的目標參保率為99.5%。

這個目標裏包含了何寧。去年夏天,何寧開始搜索“靈活就業”攻略,才知道在杭州社保一個月700多,職工醫保(含靈活)則300多。她沒在杭州交醫保,改成了更劃算的老家新農合。杭州的生活成本並不低,她的房租1000多,自習室租了180天也花了快2000。為了省錢,有了考研報名資格後,就斷繳了社保,今年的新農合也延遲續費了半個月。

她沒有想到,這一變動把自己重新投入了老家的關係網中。現在回去,親戚馬上問,“以後到底想怎麽辦?” 本來“極力從老家跑出來”,如今她25歲,沒有對象,沒有工作,成了村裏人眼中的失敗者。

她算是家族裏第一個靠自己考上大學的人,報考誌願時,填了外省一所211,奶奶因此生氣。畢業後,為了權衡家人的願望,她選擇了杭州。但逢年過節,家裏人都會問,“要不要去這個廠上班?要不要去那個廠上班?”

親戚們在村裏開廠,有了收入,覺得這條好路,又開始熱衷把開廠的男士推薦給她。那次她們找到個30歲的對象,直接跟何寧說,“你有這麽忙嗎?我們直接開車過來好了。”擔心失業被揭穿,她周末跑回去見了對方,硬著頭皮去跟這個“老板”聊白酒。

失業被發現後,何寧繳納的新農合憑證。講述者供圖

片刻的自由

在「終人快跑」帖子的留言區裏,大部分人都想逃離村裏的人情往來。有人害怕村裏“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太太”知道她沒工作嚼舌根,有人上一份工作是村裏鄰居介紹的,入職和離職在村裏都公開透明,也有人的親戚去廟裏求簽,發現今年適合結婚,就開始不停催婚。他們都想借假裝上班,獲得片刻的自由。發帖的博主說,像是建立起一個“假裝上班協會”。

不少人開始分享自己的應對招數。有人在村裏催繳時,直接P了個醫保繳納證明給父母。有人時刻關注村群,一旦發了催繳通知,就及時交了上去。有人編借口稱自己換了工作,還在試用期,不繳納五險一金。還有人遇到了好心的工作人員,在統計工作情況時,幫她填了一個“升學讀博”,瞞過了係統。

這些招數並不保險,為了圓謊,更多人選擇補繳社保和醫保。在深圳假裝上班的小琳和小美,看到這個帖子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去補繳。她們是同事,小琳老家在湖南,小美在江西,在此之前,她們對醫保和社保的概念,僅限於一個錯誤的認知,“斷繳了沒關係,找到工作再補上去就行了。”

第二天,她們就預約了線下社保局,流程沒有想象的複雜,去自助機上,申請靈活就業,她們選擇交職工醫保(含靈活),一個月500多。湖南小琳的舅舅就是催繳醫保的村幹部,她從初中開始,就看到舅舅每年拿著名單,挨家挨戶地敲門。她怕在舅舅眼皮底下露餡。

小琳想逃離的村子,距離深圳700多公裏,以種植煙草為生。小時候,她意識到村裏人的審視。讀書時,她拿了很多獎狀、證書,從縣裏讀到市裏的高中,但高三時壓力太大,偏科嚴重,高考數學卷子幾近空白的,後來讀了大專。在親戚和村民眼裏,這就是沒考上大學,他們在背後嘲笑她,怎麽考不上大學?小時候那麽多獎狀,榮譽證書,不會是水貨吧?

而她隔壁家的哥哥考研上北大,30歲了還沒對象,被村裏人說“讀書讀傻了”,今年過年不敢回家。為了應對老家的人,小琳意識到要有“邊界感”,避免村民有“二次創作的素材”。去年6月離職,假裝上班至今,回去時她都直接打車到家門口,不用應對一路的問候。親戚問起工作的事,她的回答都不超過10個字——問工作,她答打工;問薪資,夠花;問房租,能住。

24歲的她還是難逃相親場麵的圍獵。畢業時,母親就給村裏釋放了信號,兩年來,親戚、鄰居陸續介紹了30多個對象,結果沒一個成的。過年時,他們改變了策略,讓4個相親對象直接上門,嚇得小琳躲在房裏不出來。

沒事幹時,小琳去郊野公園爬山,可以俯瞰深圳南山區。講述者供圖

在城市中,他們麵對的則是另一套係統。父母的期望是,一份穩定的、朝九晚五的工作,勤奮,有上進心,一待就是一輩子。他們失業之後,就得保持住這樣的人設,還是大學老師、幼師、視覺設計師、鋼琴老師……

這則帖子裏分享的指南包括——在瑞幸喝咖啡,去網吧看電影,去公園,去爬山……有廣東女孩早上六點起床出門,上午在圖書館研究短劇,下午去麥當勞搶優惠券,堅持了三個月。她覺得每天都遇到不少相似狀態的人。一位福建女孩則經曆了不斷的“流浪”,先在商場晃蕩,再去咖啡館裏點個咖啡待半天,半個月後又坐到海邊草地上吹風。有次遇上了親戚,碰麵的場景傳回了家裏,她還得撒謊是出去見客戶。最後索性一早出門躲在附近,等父母出門就溜回家,晚上再製造點動靜裝作下班。

城市人設

去年8月,小琳想在深圳尋找一個搭子。“感覺好像大家都在往前跑,我屬於偷偷脫離了隊伍,又沒有去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考編考證都沒有,純粹躺平休息了。”每當玩了一天坐地鐵回家,遇上下班潮,她都會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處在他們當中,但又不是他們的一員。她還會在地鐵裏遇到下班的前同事。“你怎麽會在這裏,不用上班嗎?”被詢問,小琳會編個謊說,今天調休了。

她每天去公園看日出,爬山,看展,以為公共空間都是中老年人,但發現年輕人也不少。過去一聊,得知有人在家待業,也有人辭職開始搞副業。社交平台上,她還看到一個兩年不上班的人在鑽研廚藝,一次偶然的機會,那人開始給一群離職或不工作的人做飯,“通過食物產生關聯”。

周圍五六個朋友都辭職了。小美就是其中一個,兩人曾在一家外貿公司同事兩年,離職後,又各自找了工作再離職。小美去年4月離職,找了四五份工作,都幹不久,年底也開始假裝上班。

小琳約小美在家附近散步暴走,聊一聊工作和家庭。小琳父母知道她的存款,小美家每周要開一次家庭會議,父母會盤問當月業績、提成多少、工資明細。每當這時候,兩人都會商量好,編一個低一些的數字,就說公司經營狀況不好,在裁員,為自己日漸微薄的存款做鋪墊。

假裝的精髓也在於模仿周圍的上班族。一位2022年的應屆生阿米,考公了兩年,去年5月之後,開始假裝在法院實習。每到節假日,她都會打探一番周圍上班的朋友,什麽時候開始放假,要不要加班,發了什麽禮品,潤色一下再告訴父母,“中秋節,公司發了卷紙、油和米。”

假裝加班是最常見的謊言。“每一天過得平常他們會起疑心的。”阿米這樣解釋,她公務員朋友半夜12點被抓去加班,她也馬上給父母發了一個“被抓去加班了”的信息,非常痛苦,非常抱怨工作。第二天,父母看到消息,開始心疼,在她的預想中,“這樣就會對我的工作有更多的實感。”

一起逛公園時,小美給小琳拍的照片。講述者供圖

假裝上班是有時限的,明白這個道理後,協會裏許多人又開始找工作,“脫下身上的長衫,不管什麽難幹的工作都去做”。但有人打開招聘軟件,全是單休、大小周、996,雙休的工作都難找。一名法學專業的學生,投了不少法務崗,結果發現工作內容實則是打電話催債,“全是騙子公司”。

在內卷的齒輪下,應屆生阿米看到朋友圈裏,找工作半年的同學上了岸,一畢業就去上班的同學也穩定了,有人開始結婚。社交平台上,到處都在說,兩年都沒有上班,太沒有上進心了。她坐在出租屋裏,到天黑也懶得開燈,懶得從床上下去,覺得自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確確實實成了一個毫無上班能力的異類。”

到大城市,能掙很多錢,有五險一金,這是很多親戚的想象。現實則是,回到就業市場,薪資低一半、沒有五險一金的工作才會找上門來。

小琳之前學商務英語,進入深圳一家外貿公司實習後,在江門工廠打工的父母讓她多給領導打雜,勤快一點,每天早上把辦公室養生壺裏的水裝滿。實行了三個月,她發現這些都無法“為公司創造價值”。領導喜歡加班文化,午飯時間也開會,一周有三天要工作到22點下班,準時走會被認為“工作量不飽和”,她接受不了。

今年3月初,小琳開始投簡曆,假裝上班的半年,成了麵試時繞不過去的坎。她會麵對一連串的質問,這麽久去幹了什麽?身體原因還是個人規劃?考研還是考公?學了什麽技能,有沒有學什麽知識?

和HR一樣,在這則帖子底下,上班族也發出了疑問:不上班是什麽心態?為什麽要假裝?錢沒了怎麽辦?這麽久為什麽不找工作?

留言裏有個福建女孩叫方懶懶,第一份工作在外企,薪資一萬五六,單休,父母滿意極了。但老板要求“上班時間就是他的時間”,不準玩手機,不準幹別的事。她的辦公桌距離老板1.5米,一個餘光就能瞟到她在幹什麽。在壓力下,她失去了生活和物質欲望。辭職後,她又找了一份琴行的工作,每月一次的動員大會,領導會洗腦“要學會感恩公司,不要有那麽多問題和質疑,聽話照做就好了。”

她父母觀念裏,人要上進,要有目標,比如今年要掙多少。有次,她聽到父親對著奶奶嫌棄她,“她的目標不是好好工作,就是一心想找個高富帥,當個富太太。”去年11月份,她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她,從小到大,社會都告訴我們要努力讀書,小時候聽父母的話,長大後聽領導的話。

現在她假裝上班,也是為了扮演好上進的形象。每天早上八九點出門,坐兩站公交去圖書館,公交上都是一些穿著格子襯衫的程序員,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旁觀著所有人急急忙忙去上班的世態——可是,“人到底是為什麽工作?”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