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了,我媽還在我的家長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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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各地大學陸續開學,不少大學生發現自己的爸媽被拉進了家長群:有些是大學輔導員牽頭建立的,有些是家長自發組建的。這些群就像“粉絲後援團”,讓爸媽第一時間掌握孩子動態。群裏畫風大致是:總是鼓勁,隨時援助,偶爾磕cp。

這不是今天才有的詭異現象。近年來,大學建家長群的趨勢越演越烈,在群裏蹦躂的家長形成了一張複雜的關係網:有人把它當成日常監護,有人籌謀孩子就業,有人張羅孩子相親。

不隻大學生,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家長群也逐漸多了起來。這意味著,當你臨近30歲,你的父母依然把你當作中小學生,還在家長群排隊回“收到”“好的”,或給老師發“感恩玫瑰”。

無論哪一種,對於剛嚐試離開家庭的成年人來說都相當可怖。中國孩子在小時候是“速成兒童”,快速為進入社會學習一切禮教和學識,但當他們真正成年,即將宣告獨立時,卻被以“關心”為名義的家長強勢管控著。

某高校家長群。(圖/小紅書截圖)

家長擔心的問題五花八門,但又與孩子青春期時類似:孩子有沒有談戀愛,宿舍的洗澡水夠不夠熱,能不能搶上心儀的課,上哪修車,哪個幹洗店離得最近……每一個問題都是如洪水傾覆般的愛,也是讓人窒息的愛。

為了不活在家長監視之下,許多大學生不得不臨時拉來兄弟姐妹,或者幹脆注冊一個小號代替家長進群。為了偽裝得像一點,一些人還會把頭像改成荷花、青山等風景圖,把昵稱改成“雲淡風輕”“喜氣洋洋”。

這大概就是現代科技發展的悖論:在信息不發達的過去,我們享有更多的自由;在幾乎所有信息都可以被顯微鏡般掃視的當下,我們反被套以層層桎梏,成為某種監視係統中的被觀察對象。

作為延伸的手和隱形的工具,這些家長群每天都在聊什麽?這當中隱含的“教育焦慮症”,又是怎樣形成的?

高校家長群:另一個戰場

高校家長群,日常作用之一就是讓學生“社死”。

考試了,一些大學班導會把掛科成績單發到群裏,供各位家長審閱自家孩子的排名和墮落程度。放假了,家長從群裏看到其他學院的放假通知會質問自家孩子:別人都放假了,你到哪野去了?

許多家長還會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孩子軍訓的時候,就讓老師幫忙拍照片,每個家長都喜歡在軍訓隊伍中玩“找娃遊戲”,就像曾經在幼兒園合唱團中辨認自家孩子一樣。

家長們喜歡拿放大鏡看的軍訓照。(圖/圖蟲創意)

閑來無事的時候,家長就搗鼓孩子的相親交友帖,在群裏互叫“親家”,發小孩的照片,搭建賽博相親角,盡管倆孩子從未見過麵。一位大學生吐槽,有時候甚至會有兩個學生約會的照片流到群裏,家長也不擔心這是否會泄露孩子的個人隱私。

孩子連班裏的人都沒認全,但家長已經在群裏混成好哥們和好姐們。

吹捧和攀比更是日常。孩子成績好的家長擅長互相吹捧,績點高就到處發紅包;長得好看的孩子更像是一張王牌,在各種相親話題中會被排隊誇讚,直接把家長群變成競技場。

特別是在碩博的家長群,每天都可以圍觀一場凡爾賽文學大賽。一位媽媽在社交平台上稱,自己加入了一個臥虎藏龍的博士生家長群,發現裏麵的家長都是“百事通”,從教育經驗到外國生活,從申博幹貨到人文曆史都聊得頭頭是道。

這還隻是冰山一角。一些家長不僅有大群,還有把輔導員排除在外的小群,因為“不想被老師們的通知覆蓋”,想要建立真正的閑聊群。在他們的手機裏,人均置頂十幾個家長群,不僅可以按地區、宿舍、專業、社團分,還可以按校外的外賣品類分,比如鮮奶配送群、超市直送群、水果外賣群,全方位覆蓋孩子的校內生活。

一些大學生家長的心理狀態。(圖/《千與千尋》)

一位網友看到,大學附近的“外賣水果群”塞滿了家長,有的人不僅幫孩子遠程下單,還會囑咐水果店老板:“能送到公寓單位門口嗎?孩子說沒力氣去快遞櫃拿了”。

久而久之,水果店老板不僅僅承擔水果業務,還會被拜托其他生活雜物的購置,比如有另一位家長在群裏問:“能幫我買個浴帽送到櫃裏一起嗎?娃兒今晚肯定需要,不想洗澡的時候把頭發打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發生在幼兒園的對話。

這些家長遵循的是凡事必抓緊的“托管式”邏輯,還有中小學家校互動的路徑依賴。所以盡管大學生不想把大學當高中來念,但父母強行與學校創造鏈接,恨不得裝上監控,當中有分離焦慮,也有極強的控製欲。

“直升機父母”的教育焦慮

沒有人知道,中國家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如此渴望“加入群聊”的。

很早以前,有大學輔導員清理學生年級QQ群時,驚訝地發現有個別家長以學生身份在群裏“潛伏”多年。如今有學校的明令指示,家長可以光明正大入群“監視”孩子了。

我們的育兒方式,是如何逐漸變異的?在《愛、金錢和孩子:育兒經濟學》一書中,兩位曾在美國、英國、北歐、中國和日本進行調研的學者,研究了經濟激勵和約束如何影響不同國家的育兒方式。

在他們看來,教養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下的經濟社會環境,而非我們小時候接觸的育兒文化:在低不平等和低教育回報率的國家,父母往往更寬容;而在高不平等和高教育回報率的國家,父母可能會更專斷,並更傾向於向孩子灌輸“出人頭地”的理念。

“出人頭地”是貫穿很多孩子一生的目標。(圖/《小舍得》)

作者依此對比了不同國家的育兒習俗。比如在瑞典,慈愛的父母們主要采用鼓勵、寬容和放任的教養方式,他們認為要求一個學齡前兒童安靜地坐在餐桌前是有違基本人權的,正式的教育也要到7歲才開始,學生在年滿13周歲之前不會收到任何成績單。

而在美國和中國的家長,“直升機父母”就是典型的產物——他們總是像直升機一樣盤旋在孩子的上空,時刻監控孩子的一舉一動。

著名網球運動員安德烈·阿加西的父親就是專斷型父母的鮮活例子。作為退休拳擊手和兒子的網球啟蒙教練,父親從阿加西小時候就明確要求他必須成為世界上最好的網球運動員。所以當有一天阿加西表達了想踢足球而非打網球的願望時,父親怒吼道:“你是一名網球運動員!你將成為世界第一!你會賺很多錢。這就是計劃,毋庸置疑。”

所以,若孩子未來的收入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教育的成功,家長就會不由自主地過分看重教育。主動要求建家長群,也是“直升機父母”的極致體現。

這種教育焦慮症已成為一種群體性情緒。也許一開始並非所有家長都想這麽做,但一旦進入內卷裝填,就無可避免地卷入競爭的漩渦。

電視劇《小舍得》裏,宋佳飾演的媽媽一開始崇尚快樂育兒,但親戚的孩子上來就表演背誦圓周率,而且“背(小數點後)一千多位,都不帶打磕絆的”。慢慢地,不想卷的媽媽也被迫進入這個怪圈,從嫌棄補習班到補習上癮,孩子也在家長的比較中變得焦慮:考了倒數自己是不是就變笨蛋了?變成差生是不是就沒人喜歡了?

親戚聚會,孩子總會被拉出來比較。(圖/《小舍得》)

如此這般,所有人都在大環境中被裹挾。有意思的是,當下這一批“直升機父母”很多是成長於20世紀70年代,被教導要質疑權威、蔑視物質主義的孩子,成年後卻變成了專斷型父母。

70後父母和生於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崇尚“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父母也有極大差別。70後是最早從教育中獲益的一代,很多如今都成了有豐富知識背景的精英階層。一位媽媽說,她在家長群一直被“鞭策”,群裏很多家長都看得懂英文,甚至知道編程作業哪道題最難。家長群的卷,卷的不隻是家境,還有學術背景和資源。

因此,比起前者作為“長者”的權威,現在的家長更像是“學術”的權威,或者說是人生導師的權威。

中國孩子,一輩子活在家長群?

中國孩子,什麽時候才能真正長大?

從孩子出生的團購奶粉群,到各種買書折扣分享群、打卡考級群,再到各個年齡段的家長群,家長把孩子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從“直升機父母”升級為“割草機父母”——確保隨時能趕在孩子前麵,像割草機一樣迅速清除各種障礙,把可能出現的問題扼殺在搖籃裏。

高校家長群也可以看作是雞娃群的延續。中小學時代的“雞娃群”,家長習慣把孩子們分為“牛娃”“普娃”“渣娃”;高校家長群更進一步,把孩子置入社會標準分為三六九等,匹配上符合等級的職業方向和相親對象。時期不同,性質相近。

福建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耿羽曾就這種“雞娃群”進行研究,認為這種群會讓家長自身、家庭內部、群內家長之間乃至社會中形成教育焦慮循環的“莫比烏斯環”,並建構出更堅固的信息繭房。雞娃信息不斷重複傳播,繼而形成“回聲室效應”。

(圖/《小舍得》)

這樣一來,父母是直升機的同時也是轟炸機,孩子每天都會感受到轟鳴的隱形暴力。在這個過程中,孩子會不會被培養出一種“習得性求助”,心理上永遠難以成年?

如果說50、60年代的父母普遍是付出型,那70年代多是控製型。在科技飛速發展的當下,人們開始念舊,懷念那個沒有各種科技手段影響的時代。

誠然,沒有一個班導真的想當保姆,但當下的家長過於焦慮,學生在學校出了任何問題,班主任、輔導員就是首當其衝被問責的人,所以放假需要家長在《暑假注意事項》上簽字,學生做社會實踐時也需要簽字,家長群也是被發展出來的枷鎖。

一位輔導員稱,如今相當多家長在開學報到第一天就谘詢有沒有家長群。這些家長普遍認為這是必要的,因為每年都有大批學生因為掛科嚴重而退學,甚至精神狀態出現問題時,家長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而把家長群變相親群,對有些家長來說更是一種高效的轉化手段。在這類家長眼裏,大學就是最好的相親資源,有足夠的時間來相處,比出社會後再盲目地找效率高得多。

公園的相親角,新時代的家長看不上了。(圖/圖蟲創意)

這些乍一聽很有道理,但歸根到底就是不信任孩子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也沒有把孩子當作獨立自主的個體。中國人最愛掛在嘴邊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有沒有可能本身是一句謬論?

大學生已經是成年人了,如果大學家長群是正常的,那麽大廠家長群、公司家長群豈非也是合理的?中國人應該到什麽年紀才不需要家長群?

大學本來就是學生走向社會、走向個體差異化的一個分流之地。但在今天,長大成人的路徑逐漸變得相似,個性趨同,導向趨同,大概是因為當下很多大學生家長更相信“人生就是軌道”,過分幹涉,禁止孩子跳入曠野。

有不少人,一輩子都可以困在各種形態的“家長群”中。為孩子遮風擋雨,不等於要建造一個巨型的溫室;孩子未必是巨嬰,但想建群的家長,是真的還沒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