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哪懂呀，就是喜歡，以為是玩具，沒想到工作都搞沒了……”說這話的王春飛如今已47歲，靠打零工謀生。13年前出事時，他還是一名警察，孩子才出生8個月。

王春飛和同事劉宏銘因為購買、幫同事買玩具氣槍，涉某非法買賣槍支案。盡管積極配合上交氣槍，警方專案組也出具“不做犯罪處理”《情況說明》，但在2011年，兩人被法院以非法買賣槍支罪判三緩三。由此，他們踏上了維權之路……2022年，法院認為原判決有錯誤故決定再審，最終卻維持原判。



劉宏銘和王春飛在合影遼陽市白塔區人民法院前合影 受訪者供圖

愛好相同——

在超市玩具櫃台購買仿真槍後相互介紹，多名民警先後購買仿真氣槍

劉宏銘，1982年生人，原係大連公安大連港分局（現海航分局）刑偵支隊的一名民警。2004年10月前後，他在大連中山區樂購超市逛時，發現地下有一處十五六平方米的玩具櫃台，裏麵有很多槍支模型，他以900元的價格向店主邵某購買了一把氣槍。他說，“這把槍以壓縮氣體為動力，打BB彈（塑料子彈），仿真度很高，且和真槍重量相當。”後來，他又購買了一把可以擊發金屬彈的氣槍。

王春飛，1977年生人，原係大連公安海運分局香爐礁派出所的民警，和劉宏銘是同事。2005年的某天，他去劉宏銘家裏玩，看到了其有兩把氣槍，分別可以擊發鋼珠、塑料BB彈。王春飛雖然很喜歡槍支，但當時單位沒有配槍，見到劉宏銘的玩具氣槍後，便提出想要購買一把。兩人遂前往了邵某的玩具櫃台。

“我花900元買了一支手槍，可擊發塑料BB彈。”王春飛說，購買氣槍後不久，劉宏銘將擊發鋼珠的氣槍送給了他。那把氣槍當時已經損壞，不能擊發。他將氣槍帶至單位玩。多名同事看到後均表示喜歡，他先後幫同事或陪同同事向邵某購買了4支玩具氣槍。其中，他的領導孫某看到後也表示喜歡，曾與其一同前往某小區與邵某交易。這些玩具氣槍價值1千元至3千元不等。



玩具槍櫃台所在的超市已不存在 受訪者供圖

2007年前後，劉宏銘計劃再買一支仿真玩具槍，便給邵某打電話，後花費2500元購買了一支發射金屬彈的手槍。

老板落網——

接專案組通知後6名民警上交玩具氣槍， 專案組出具“不做犯罪處理”情況說明

劉宏銘和王春飛沒有想到，因為這些金屬彈氣槍，他們的命運被徹底改變。

2009年7月9日，鐵嶺警方破獲一起涉嫌非法買賣槍支案。警方的情況說明顯示，2004年至2008年，邵某從廣州某玩具批發城的經銷商譚某手中，以950元至2200元不等的價格買入共計20餘支氣槍，而後加價二三百元售賣給王某、劉宏銘、王春飛等6人，非法獲利6000餘元。

2009年7月15日，警方將邵某抓獲。同年7月27日，經遼寧省公安廳領導同意，時任刑偵總隊副總隊長萬某等率專案組趕赴大連市開展偵查工作。

隨著玩具專櫃老板邵某落網，大連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先後找到了王春飛、劉宏銘等人。劉宏銘、王春飛都表示，沒想到擺在玩具專櫃中的玩具氣槍，竟會被認定為非法槍支。但既然上級認為涉案，他們便配合專案組，第一時間上交。

2009年10月9日，鐵嶺市公安局“7.09”專案組出具《關於劉宏銘、王春飛等人購買、持有槍支的情況說明》顯示，專案組查明，6名民警先後購買了氣槍。我局與檢察機關一致認為，劉宏銘、王春飛等人購買槍支的動機、目的完全是出於個人的喜好，應同非法買賣、持有槍支犯罪區分開對待，其情節輕微，可不做犯罪處理，建議所在單位根據本人的現實表現，酌情作出相應處理。

“聽說邵某把氣槍賣給一些人，結果對方改裝後在鐵嶺犯了案，警方由此成立專案組……”劉宏銘回憶，大連市公安局因此事，對他們處以記大過、警告一年的處分。

據悉，玩具櫃台老板邵某最終因非法買賣槍支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突然被抓——

時隔1年後，兩名民警涉嫌非法買賣槍支罪被逮捕

2010年9月8日，王春飛、劉宏銘等人接到遼寧省公安廳的緊急調警通知，趕往沈陽。王春飛回憶，9月8日，大連市公安局一共去了10多人，他和劉宏銘等6名買金屬彈氣槍的民警都接到了通知。當晚，他們在沈陽某招待所吃的晚飯。第二天清晨，他們便被刑拘了。

同年9月16日，經遼陽市檢察院批準，兩人因涉嫌非法買賣槍支罪，被遼陽市公安局正式批捕。

王春飛、劉宏銘回憶，他們在沈陽市第一看守所羈押了兩個月，後轉到了遼陽市看守所，總共度過了8個月的時間。麵對從民警突然變成犯罪嫌疑人的落差，他們稱“生不如死”。

劉宏銘不理解，玩具專櫃在樂購超市營業數年，顧客眾多，自己在不知情情況下購買的氣槍，為什麽會被認定涉嫌非法買賣槍支罪，“既然是非法槍支，為什麽沒有有關部門查處呢？”“作為一名民警，這把氣槍是否屬於槍支，直觀上連有資曆的公安幹警都看不出來……”

王春飛對此事也不理解，即便這些氣槍真的屬於槍支，其上交的氣槍是劉宏銘贈予他的，其餘氣槍是他幫同事購買，或帶同事購買，也未收取中介費，為什麽會涉嫌非法買賣槍支，而實際購買的同事卻並未被逮捕。

判3緩3——

鑒定使用2010年的新標準，涉案氣槍被認定為槍支

2011年3月9日至3月22日，遼陽市白塔區法院兩次公開審理了此案。根據審理查明的情況顯示，劉宏銘係2004年10月至2007年，先後從邵某手中購買了兩支氣槍。而王春飛則是經過劉宏銘介紹認識邵某後，於2005年至2007年間，先後給同事購買、陪同購買4支氣手槍。

劉宏銘表示，案件審理中，發射塑料BB彈的氣槍未認定為槍支。關於槍支的認定他始終不清楚，直到公開審理，檢方拿出了關於6支氣槍的《鐵嶺市公安局刑事技術鑒定書》，“我們這才知道氣槍是有鑒定過程的，當庭對氣槍的鑒定提出了質疑。”

《鐵嶺市公安局刑事技術鑒定書》中，對王春飛、劉宏銘等6人上交的6把氣槍進行了鑒定。鑒定標準係國家公安部2001年實施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公通字[2001]68號）文件。鑒定結果中，“卡入鬆木板靶距離”數據，除一支氣槍為0.5cm外，其餘氣槍均為0.4cm。





王春飛、劉宏銘的氣槍資料

“我那把氣槍都不能發射，也不知道為啥測出了數據。”王春飛質疑，鑒定結果應該第一時間告知他們，以保證他們申請複議的權力，“開庭才看到鑒定結果，程序肯定有問題。”

麵對質疑，法院同意了他們的重新鑒定申請。2011年3月沈陽市公安局對6把氣槍再次進行鑒定，鑒定結果為2.09焦耳每平方厘米至13.4焦耳每平方厘米不等，最終認定均屬於槍支。

但該認定的依據對的鑒定標準是國家公安部2010年實施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公通字[2010]67號）文件，即：比動能大於等於1.8焦耳每平方厘米時，一律認定為槍支。



受訪者供圖

2011年4月21日，遼陽市白塔區法院依據該鑒定結果，認定劉宏銘、王春飛犯非法買賣槍支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

“沒敢上訴”——

多次申請再審被駁回後，他們向最高檢寫舉報信獲回應

麵對從民警突然變為罪犯的落差，劉宏銘、王春飛感到痛苦。劉宏銘說，他們沒有選擇上訴，“如果我們上訴，可能最終會被判處實刑。同時，上訴也意味著會被再次收監候審，所以沒敢提上訴。”

被判刑後，王春飛和劉宏銘都失去了公職，他們感覺自己十分冤屈。劉宏銘不理解，鑒定報告依據的標準都不對，怎麽能判他們犯罪呢？據他了解，2010年的新規相較於2001年的舊規，認定標準嚴格了很多，“法不溯及既往，而我的案子卻是用2010年的標準，去檢驗我2005年至2007年買的玩具氣槍……”

2012年，兩人開始向法院提起再審。

2013年11月11日，遼陽市白塔區法院駁回兩人再審申請，認為本案原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適用法律正確。

2015年12月8日，遼陽市中院駁回兩人申訴，認定構成非法買賣槍支罪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審判程序合法，量刑適當原判決應予以維持。

2016年11月23日，遼寧省高院駁回兩人申訴。關於鑒定問題，兩人購買及介紹購買的槍支，依據新舊《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均被鑒定為槍支，所稱本案驗槍依據和驗槍程序有明顯錯誤的理由，無事實和法律依據，本院不能采納……兩人量刑符合法律規定，其所稱定罪量刑明顯錯誤的理由，本院不予支持。原判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

2020年前後，兩人及親屬向最高檢寫去了舉報信，並得到了最高檢的回複。

申請再審——

法院認為“原判決有錯誤”，再審卻維持原判

案件被逐級轉至白塔區檢察院，檢方聯係了王春飛和劉宏銘，對兩人重新做了筆錄，並補充了證據材料。

2021年7月，遼陽市白塔區檢察院出具《刑事申訴複查通知書》，認為原審判訴訟程序違反法律規定，理由如下：……本案購買槍支時間為2004年至2007年，第二次鑒定時，適用了2010年的標準，屬於適用標準不當；雖然兩次鑒定結論均認定涉案槍支為槍支，但沈陽市公安局的鑒定結論中，每支槍的槍口初速和平均比動能各不相同，平均比動能最高值 13.4焦耳每立方厘米比最低值2.09焦耳每立方厘米高出6倍多。而鐵嶺公安局的鑒定結論中,這6支涉案槍支的致傷力除一支涉案槍支“鑲入紅鬆木板靶 0.5厘米”外,其餘5支涉案槍支均為“0.4厘米”。兩次鑒定得出的數據相差較大……綜上所述，審判訴訟程序違反法律規定，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為維護司法公正，本院決定向遼陽市白塔區人民法院提出再審檢察建議。

2022年8月13日，白塔區法院《再審決定書》顯示，本案係院長發現提請進入再審程序，經審判委員會討論認為，原判決確有錯誤，應予再審。



受訪者供圖

白塔區法院2023年10月9日出具的《刑事裁定書》顯示，關於兩次鑒定標準不一。經查，本案的前後兩次鑒定依據的分別是2001年、2010年公安部出台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前後兩次規定出台時間相差較大……對前後不同鑒定依據得出的不同鑒定表述應全麵看待，並結合案件其他證據綜合分析，不能僅因表述結果存在不同即否認整個司法鑒定。

關於兩次鑒定數據相差較大。經再審核查，鐵嶺警方出具的鑒定結論有鑒定人和複檢人簽字以及鑒定單位公章，程序合法。且涉案槍支先後兩次鑒定，分別依據新舊規定，均被鑒定為槍支，故辯護意見不予支持……故維持本院原判。

“法院自己也認為有問題，結果還是維持原判了……”王春飛無奈道。

矛盾焦點——

“如果第二份鑒定屬實，那麽涉案氣槍不應認定為槍支”

王春飛說，在法庭審判過程中，檢方和他們曾溝通，計劃讓公安機關對涉案氣槍再次鑒定，但這件事不了了之。

根據2018年3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刑事處在最高人民法院網發布的《的理解與適用》，對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於涉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槍支、氣槍鉛彈刑事案件定罪量刑問題的批複》的製定背景與經過、起草中的主要考慮、主要內容等問題進行了介紹。其中提及，據了解，射擊幹燥鬆木板標準對應的槍口比動能在16焦耳每平方厘米左右。從多年的實踐來看，按照射擊幹燥鬆木板標準和《涉槍解釋》處理相關案件，未引發問題和爭議。基於嚴控槍支的需要，加之射擊幹燥鬆木板標準本身存在缺陷……2010年《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公通字〔2010〕67號）明確，對不能發射製式彈藥的非製式槍支，“槍口比動能大於等於1.8焦耳/平方厘米時，一律認定為槍支”……

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注意到，最高法在闡述氣槍問題時，提及射擊幹燥鬆木板標準對應的槍口比動能在16焦耳/平方厘米左右。而在王春飛、劉宏銘非法買賣槍支案中，除兩支氣槍的比動能達到13焦耳每立方厘米外，其餘均遠低於16焦耳每立方厘米。



受訪者供圖

“兩份鑒定結果差異明確，為什麽法院未同意重新鑒定？”王春飛說，按照白塔區法院的說法，兩次鑒定都是真實的。如果第二次鑒定結論是真實的，按照2001年的標準，氣槍的比動能均未達到16焦耳每立方米，那麽氣槍就不應認定為槍支。

提起上訴——

法院、檢方未回應媒體相關問題

據了解，王春飛被刑拘時，他的孩子出生剛8個月。因為有犯罪記錄，他找不到工作，長期打零工為生。劉宏銘因此事妻子與其分居，如今在某醫院做護工為生。

既然認為審判訴訟程序違反法律規定，法院的判決是否解答了檢方的質疑？既然發現兩次鑒定結果相差較大，為何麵對兩個連標準都不同的鑒定結果，沒有申請重新鑒定？審判訴訟程序有問題，能否得到公正的判決？

1月19日，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就相關問題聯係到白塔區檢察院，工作人員表示，會記錄媒體反饋的采訪問題，協調相關科室進行回複。截至發稿，暫無回複。

再審決定時，為何認定原判決確有錯誤？為什麽最終卻又維持原判？當事人是否當庭提出過再次鑒定申請？法院方麵是否同意對涉案氣槍再次進行槍支鑒定？兩次鑒定結果若都屬實，按照2018年最高法研究室刑事處發表文章引用的數據，是否存在無法互證的矛盾？

華商報大風新聞記者聯係到白塔區法院，工作人員表示，會向領導反饋采訪訴求，屆時有了解情況的工作人員進行回複。截至發稿，暫無回複。

目前，王春飛和劉宏銘已向遼陽市中院申請了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