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非誠勿擾》女嘉賓馬諾的那句“我寧願在寶馬車裏哭，也不願意在自行車上笑”，在當時的輿論場無異於投下一枚深水炸彈，引發網友的激烈討論。
婚姻與物質的關係，第一次被赤裸地、毫不掩飾地展示在大眾麵前。
在此之前，東亞社會曾流行“結婚是女人的二次投胎”“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的婚嫁觀念，然而這樣的觀念正在逐漸被年輕一代摒棄。
近十多年來，女性主義日益崛起，婚姻不再是人生必選項。女性更多被鼓勵在事業上完成自我實現，而不是通過婚姻。即使選擇結婚，人們也比以往更看重“門當戶對”。
找個有房、有車、有一線城市戶口，經濟能力和家庭背景遠勝於自己的伴侶結婚，在今天依然是年輕女性跨越階層的有效捷徑嗎？
● 《失戀巧克力職人》
29歲的山東女孩趙婷，試圖通過婚姻實現階級躍遷。她出身山東農村，名校碩士，在互聯網大廠工作。今年六月份，她嫁給了一位經濟條件不錯、外型平平的北京“土著”，男方算不上真富豪，但家庭條件遠超普通工薪階層。
婚禮在北京郊區一幢別墅裏舉行，分為室內婚禮和室外婚禮兩個部分。室外是年輕人喜歡的草坪婚禮，室內為歐式古典貴族風婚禮。出席婚禮的賓客統一著正裝，男賓客西裝革履，女賓客穿得體連衣裙。
婚宴餐標每桌1萬元，參加婚禮的賓客們被安排住進五星級酒店。這場婚禮全程總計花費約100萬。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在趙婷老家，普通人辦婚禮的費用在3到5萬元之間。
● 趙婷的室外婚禮場地
趙婷的親朋好友都誇她命好、有出息。但在她看來，結婚幫她實現了從農村女孩到北京中產的階級躍遷，她也付出了相應代價。
華小妹和趙婷聊了聊，她覺得和現在的丈夫結婚，是自己改變生活的最佳選項。即使中產“富太”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她也不會後悔。
以下內容根據趙婷的講述整理。
嫁入“豪門”之前，
農村女孩的向上之路
我的老家在山東農村，父母靠務農維生，一年收入不過幾千塊。家裏確實是窮，我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弟弟，父母艱難地把我們姐弟倆拉扯成人。
成年以前我很少買衣服。上高中的時候，同學們喜歡穿“美特斯邦威”，每件售價一二百塊，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經很昂貴了。我那時每天穿著寬大的校服，農村大集上淘來的便宜布鞋。同學們不喜歡穿校服，但我挺感謝校服，每個人穿統一的服裝，讓我感覺人和人之間似乎是平等的。
當時的縣城中學沒有食堂，一日三餐需要自己解決，為了省錢，我每天隻吃兩頓，全是充饑的主食，沒什麽菜色。每天餐費不超過十塊錢，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些營養不良。夏天最熱的時候，我不舍得買瓶裝水，忍著烈日繞路去接免費熱水。
因為窮，我很自卑，吃飯時常常躲在宿舍或者學校的某個角落裏。我不會抱怨父母，我知道他們已經盡力了。但我恨透了“窮”的滋味，身份證上從省、縣到鎮、村這一長串地址，不斷提醒著我，我是個出身貧窮的女孩。
我從不信“人生而平等”，我和出生在北京上海有錢人家的小孩相比，真的平等嗎？
● 紀錄片《出路》
村裏有很多比我年長的女孩，二十出頭就嫁人了，嫁給同村的小夥子，然後生孩子，繼續過窮苦生活。我不想過這種日子，隻能拚命學習。上高三時，宿舍晚上12點熄燈，我無法熬夜看書，就隻能每天早起學習。那一年，我幾乎每天淩晨三點半到四點起床，不想放棄任何一點學習時間。因為我想考出老家，去大城市生活。
我看過一部電視劇《奮鬥》，我想像裏麵的主角們那樣，在大城市賺錢，找到自己的價值感和愛情。對未來的憧憬，支撐著我度過了那段又苦又累的時光。
山東高考非常卷，但我還是考上了濟南的一本院校。家裏供不起我上大學，我盡全力拿獎學金和助學金。室友們的家庭條件很好，有人用蘋果全家桶，還有人大二就能背名牌包。我挺羨慕她們，但我不會表現出來，我知道隻要我往上爬，畢業工作後這些都會有的。
大學校園裏，同學們談戀愛，我不想談，也不敢談。愛情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學校裏有男孩追我，我都會拒絕。我憧憬過愛情，但堅決不付諸行動，因為我有比戀愛更重要的事——繼續考研。
通過考研，我來到了北京，學習本科讀的新聞學專業。當時我很開心，我喜歡北京，覺得這裏遍地是機會。我覺得未來的日子一定會慢慢好起來。
讀研期間我拚命卷實習，去各大互聯網公司積攢經驗。
直到研究生畢業前，我的幻想被打破了。找工作遠沒有我想得那麽容易。我在秋招中幾度崩潰，最後在春招中死裏逃生，才拿到某互聯網公司的Offer。
● 趙婷找工作期間和弟弟的對話
互聯網公司節奏很快，我幾乎每天都在加班。公司在海澱，為了減少房租，我隻能在通州租房，租了一間不到十平米的臥室。當時我每天上下班需要跨越40多公裏，坐最後一班地鐵回家，到家時已經接近淩晨。
有時候，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苦、很累，但有時我又覺得沒什麽好矯情的，這個城市裏很多人都是這樣。
● 趙婷搬到出租屋，一間狹窄的臥室
徹底擊垮我的，是一次和公司同事的聊天。同事是北京本地人，二本學校畢業，比我早進公司兩年。她活潑開朗，敢回懟領導，也會捍衛自己的權益，幾乎從不加班。我問她為什麽可以這麽灑脫？她回答：“我家有房，爸媽也給我買了車，上班就是圖一樂。”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工作對她可有可無，對於我卻是能不能在這個城市生存的關鍵。和我的緊繃、小心翼翼相比，原生家庭給了她鬆弛的底氣。我太羨慕她了。
我漸漸認識到，通過刻苦求學，過五關斬六將找到好工作，賺足夠的錢，過體麵的生活，這套上升路徑似乎並不現實。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年，月薪一萬二，我每月省吃儉用攢下幾千塊，幾年後都買不起北京的一個廁所。
在這期間，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說是可以認識認識。當時我26歲，他32歲。我對戀愛沒什麽興趣，但當我聽說他是北京本地人，家裏有三套房時，這些條件像是吸鐵石那樣，牢牢地吸引了我。
我加了這個男人的微信，每天聊天，聊了一段時間，決定和他見麵。
和他見麵，也成了影響我人生的選擇。
婚姻，是價值交換嗎？
最初我的想法很簡單，沒有想到把愛情或婚姻當作人生的跳板。隻是因為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太低落，加上在網上聊了一段時間後對這個男人很好奇，所以想見見他真人。
第一次見麵是在我公司樓下，他開車接我下班，開的是寶馬車。當我和同事們一起走出寫字樓，他已經在門口等我了，身高1米70左右，腹部有些鼓脹，長相不盡人意。他帶了一小束玫瑰花，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男性送的花。
我坐上了副駕駛，第一反應不是興奮，而是羞愧。我害怕同事會在背後議論我，也害怕因為坐上這輛車，被貼上“拜金女”的標簽。
那天，我們去了一家被評為“黑珍珠餐廳”的餐館用餐，環境很好，光是一條魚就賣兩千塊，點菜時我默默計算著這頓飯自己要平攤多少錢，下個月又該如何省出這筆錢。
聊天時，他說他在銀行上班，房和車都是父母買的。他還說自己年紀不小了，想找個溫柔聰慧的女孩結婚。
● 第一次見麵吃飯的餐廳，那條價值2000元的魚
我問他為什麽會看上我？他回答，因為覺得我很乖，也很聰明，基因不會太差。
聽到這兒我差點想轉頭就走，可是屁股似乎被灌了鉛，怎麽也無法起身。腦袋裏的想法千回百轉：桌上的菜我還沒怎麽吃，我不能走；這個看上我的男人很有錢，我不用過苦日子了，我不能走。
我堅持吃完了那頓飯，那頓飯吃了5000塊。他開車送我回了家，回家之後，我給他轉了2500元，他沒有收。
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猶豫要不要接受他，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多少愛情，可是愛情在這個時代重要嗎？婚姻不過是搭夥過日子和利益價值交換。比起愛情，北京戶口、三套房、寶馬車、不用加班趕末班地鐵也許對我更有吸引力。
● 《約會、戀愛究竟是什麽？》
我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聊了聊這個人。我媽聽了對方的條件，讓我好好和他相處，能遇到這樣的人不容易。我聽了心裏不是很舒服，我可以把愛情當利益交換，但我並不想讓父母也理所當然地把我的婚姻當作獲利的工具。但我沒有怪媽媽，我知道這些年她也窮怕了。
我和這個北京男人斷斷續續地聯係了一段時間，仍然糾結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後來真正促成我和他戀愛的原因，多少和工作有關。那段時間我正在跟進一個項目，每天累得快要崩潰，有天晚上直到淩晨一點半才走出公司，地鐵早已停運，打車排隊要等80多位。他知道了這件事，半小時後開車到我公司樓下，還給我帶了夜宵。
我在那個幾近崩潰的夜晚，感受到了他的溫暖。我自己主動提出，“我們在一起吧”。
之後的兩個月，我們像很多熱戀期的情侶那樣，我退了租住的臥室，搬到他的房子裏。他會帶我去吃好吃的，給我買衣服，帶我逛我從沒去過的奢侈品店。
● 男友給趙婷買的愛馬仕包
他在熱戀期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不隻是情話和浪漫，而是他的行動。我也一改從前的自卑狀態，享受上下班都打專車的感覺，背著他買的包去公司，不再拮據過活，不再為了省錢走幾公裏的路。
朋友和同事看到我的變化很驚訝，他們私下評論我的男友長相一般、身高一般，我覺得這或許是一種嫉妒，我並不在意，至少我不用再苦兮兮地靠那點工資熬日子。
但有時我也會和男友說：我不太習慣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何況你的工資並不算高，花的都是家裏的錢。
他讓我不用擔心，“我隻是想證明，你想要的東西我都能買得起。”
我很滿意男友的回答，我害怕他對我不夠真心，才想一步步試探他的內心想法。
在一起半年，男友的父母要求見見我。我很緊張，我擔心他父母不喜歡我，擔心我會在他們麵前出醜，也擔心我的出身會麵臨著怎樣的審視。
而事實正如我所料，那不是一頓輕鬆的飯局。
階級越遷的代價
他爸爸是生意人，媽媽是高知分子，去見他父母那天，我換了身素雅的連衣裙，買了水果上門，他的父母沒有表現得多麽熱情，看了一眼，說“超市買的水果有農藥，吃了會生病。”
之後我像接受麵試一樣，被拷問工作和家庭情況。他媽媽覺得在互聯網公司工作不穩定，總加班也會影響以後生孩子。她建議我要麽考公，要麽辭掉目前的工作。她還有意無意提到他家的生育“KPI”，最好一年之內結婚，婚後三年生二胎。
他的父母說，知道我家庭條件不好，他們可以給彩禮。但是主要是給我們結婚之後的“小家”，至於我弟弟未來結婚買房，不能給我父母拿錢。
我的自尊被反複刺痛著，但我還盡量保持著得體的微笑。男友在一旁始終沒有為我說什麽。那一刻，我意識到今後的婆媳關係或許會很艱難，也意識到今後的人生規劃多半會被婆家插手。
但我又說服自己，這或許是我想通過結婚改變命運的代價。
● 電影《喜宴》
不久後，我父母來北京和男友父母見麵，那是他們第一次來北京，我給他們買了新衣服，教了他們怎樣講話得體、不會露怯，我父母對男友很滿意。男友的父母在那天也給足了麵子，沒有為難我爸媽。
我們訂婚後，我辭掉了工作，在家準備考公。獨自在家的生活很無聊，我變得更粘人了，看電視時要躺在他腿上看，他洗澡上廁所時，我也會等在門口和他說話，總是擔心男友會喜歡其他女孩。所以一旦男友回家，我們就像是成了“連體嬰兒”。
有一次，我想拉著男友一起去報高爾夫課，他因為那段時間缺乏空間感，第一次對我發了飆，大聲喊道：什麽事都要一起做，沒有我你是不是活不了了？
我被這句話傷害到了，他接著指責我控製欲太強，讓他失去生活空間。我也覺得很委屈，我為他放棄了工作，也放棄了自尊，他卻這樣對我。大吵一架後，我害怕失去他，又緊緊地抱住了男友，求他別生氣，不要離開我。
那次吵架之後，我們的關係有所緩和，他不再指責我粘人，我也盡量給彼此留出空間。
但在三個月後，我發現他出軌了。
出軌對象是他打牌認識的女孩，聊天言辭曖昧，我崩潰地坐在地上哭，反複地問他“為什麽這麽對我？”
雖然我們的關係始於價值交換，但相處久了，我已經對他產生了依賴感。我衝到床上把他薅了起來，要求他給我一個解釋。他反倒把我推到地上，告訴我，“我們已經訂婚了，我隻是在外麵玩玩。”接著又說，“你想想自己這幾年得到了什麽？”
● 電影《喜宴》
我愣在原地，他拿起手機給我轉了五萬元錢，轉頭繼續睡去。我沒再和他吵鬧，不是因為錢，而是分析他為什麽想和其他女孩“玩”。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那段時間，我不再纏著他了，隻是獨自在家的時候，情緒變得不受控製，有時默默流淚，有時崩潰大哭，還去看了心理谘詢師。
我和心理谘詢師聊了很多。我說起自己對於貧窮的憎恨，說我小時候堅信靠讀書可以改變命運，說剛工作時天天加班的疲憊和崩潰，說從沒談過戀愛的我，為了改善生活付出的代價，還有我選擇的考公、生育以及為了婚姻放棄的人生可能性。
我大段大段地講，那位谘詢師也認真地傾聽，她問了我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貧窮和靠自己努力工作改變命運痛苦，還是現在的生活痛苦？
我回答：前者痛苦。
第二個問題：如果結婚之後你的丈夫繼續出軌，你會後悔現在的選擇嗎？
我想了想，回答：不後悔。
那天走出谘詢室，我站在門口打了輛豪華專車，通過車窗看著路上匆忙趕路的人們，我回想起從前的我也是這樣。但認識男友的這段時間裏，我獲得了很多曾經認為遙不可及的東西。
比起愛情、背叛和人生價值的焦慮，或許我更恐懼的，是與生俱來的貧窮和自卑。
我們在今年六月份結婚了，七月在歐洲度蜜月。蜜月結束後我會開始備孕。
或許有人會對我的選擇抱有質疑，認為我可以靠自己拚搏得到更好的生活。
我不知道目前的選擇是否正確，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變成什麽樣，但我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也承擔了代價。今後的日子是苦是甜，即使打碎牙，我也會往肚子裏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