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哲海的半百人生:入獄22年申訴26年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27年前,在一樁殺人案中,河南太康縣五裏廟村村民謝哲海被判為殺人凶手,蒙冤入獄22年,申訴26年,幾乎占據了他的半生。

去年年底再審被判無罪後,謝哲海向河南省高院申請國家賠償共計2067萬餘元,要求河南高院在媒體公開賠禮道歉、為其恢複名譽。2023年6月1日,河南高院立案受理謝哲海的國家賠償申請;6月15日,謝哲海在太康縣人民法院聽取意見。



↑謝哲海

從弱冠之年到年過半百,謝哲海青絲變白發,額頭、眼角多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這個家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入獄期間,原本打算結婚的女朋友等了他4年後嫁與他人;重回村莊那天,看著年久失修的老宅屋頂殘缺,滿院荒草萋萋,連村裏的水泥路都顯得那麽陌生;在拿到無罪判決書一周後,謝哲海的父親因病去世。

出獄5年,謝哲海邊申訴邊打工,組建了自己的一家三口,對象、孩子成了他的精神支柱,隻是生活拮據。他希望拿到國家賠償後翻修老宅,給孩子交學費,他發現自己的生活重新開始有了盼頭。

“倒黴事”帶來的一場牢獄之災

謝哲海從磚洞取出鑰匙,門“咯吱”一聲被推開,農具及一些老物件散布在房間各個角落,正對著的櫃子上擺放著爺爺和父親的照片,已蒙上厚厚灰塵。早幾年,謝哲海和哥哥爬到房頂蓋了層塑料布,用來應對暴雨季節漏水,屋內同樣有一塊塑料布懸在床上方,用來兜住屋頂掉落的泥土。

半年前父親去世後,位於河南太康縣五裏廟村的老宅便無人居住。出獄後,經過哥哥的細心添置,謝哲海在侄子的閑置房裏組建了自己的三口之家。90歲的老母親偶爾過來老宅做飯,謝哲海習慣學著父親的樣子,躺在搖椅上發呆。



↑謝哲海坐在老宅的椅子上

22年的牢獄之災恍如隔世,隻是身體的病痛和眼前的驟變總會在不經意間提醒他。那年事發前,謝哲海在廣州東莞一家電子廠打工,奶奶忌日快到了,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老家掃墓。“結果就碰上了這件倒黴事”,每每提及這樁令他蒙冤入獄22年的案子,謝哲海總是用“倒黴事”代指那天所發生的一切。

謝哲海回憶,1996年5月30日上午,他在王大營村與王高升還有幾個朋友喝酒,晚飯過後,便和朋友一同去戲場看戲。謝哲海記得,每年隔壁王大營村都會有廟會唱戲,一連唱好幾天,是當地最熱鬧的時候。看戲中途,謝哲海口渴,去不遠處的王高升家喝水,喝完便躺下和王高升一起睡了。後來聽到有人吵架,鄰居們叫醒他們一起前去查看,隨後得知村裏發生了命案。誰料第二天一早,派出所的人到謝哲海家裏帶走了他,謝哲海說他當時正在廚房準備吃早飯,隨手拿了一個饅頭、夾了一把鹹菜就跟著走了。

在原河南省周口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書中,這樣描述1996年5月30日這晚發生的命案:夜十二時許,謝哲海在太康縣王大營村外小路上,攔截看戲回家的女青年王某,欲行強奸,遭到王某的反抗,謝哲海就持壓井杆照王某頭部猛擊數下,又朝王某大腿根部搗一下,照胸部搗一下,致使王某當場暈倒在地,經檢驗係顱腦損傷而死亡。

謝哲海告訴紅星新聞,當時他有正準備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定不會幹這種事情,況且他也並不認識死者。死者王某的弟弟比他大一兩歲,以前王某的弟弟上學時,必經謝哲海老宅前麵那條路,一來二去,兩人就相識,不算朋友,隻是點頭之交。但是對他的姐姐,謝哲海更是從來沒見過,也沒打過交道。

謝哲海稱,當時自己被刑訊逼供,熬了幾天幾夜,可是口供對不上,“他們問我作案凶器放哪了,我一會說兄弟家,一會說埋起來了,他們去挖沒找到,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在哪,全是瞎編的。”

2000年2月29日,河南省周口中院判處謝哲海無期徒刑。2018年9月,謝哲海減刑出獄。

獄中花3年時間親手寫下第一封申訴信

謝哲海黑黑的臉膛泛著亮光,和人交談時會搓手掩飾自己的局促,他的指尖透著微微的黑,那是長期被煙熏過的痕跡。



↑謝哲海站在破舊不堪的老宅前

謝哲海在監獄學會了抽煙。2002年2月,謝哲海被送至河南省豫東監獄服刑,後轉至遼寧省淩源第五監獄,直至2018年9月出獄。監獄裏有小賣部,他一次買一條煙,每天勞動結束回到宿舍,他會拿出一根煙,邊翻看著家裏人送來的照片和信件。謝哲海告訴紅星新聞,在監獄裏那麽多年,能堅持下來是因為他心裏有一種信仰,“我沒有辦(殺人)這個事情,我必須得活著出去。”

謝哲海寫下第一份申訴信花了3年的時間。謝哲海是文盲,小學隻上了幾個月,於是他請獄友替他寫信反映情況。後來他覺得別人寫的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意思,“我心裏想說的別人寫不出來。”他買了字帖,在監獄裏認真上課,從聲母韻母開始認字,直到3年後才親手寫下第一封申訴信。後來寫申訴狀和給家裏人寫信,成了他牢獄生活裏的精神寄托。

有一年家裏親戚來探監,謝哲海才從別人口中得知,女朋友等了自己4年沒嫁人。他們兩人經親戚介紹認識,在廣東打工時萌生情愫,當時在一起一年多,要是不出“倒黴事”,他們準備下次回老家商討結婚事宜,“這‘倒黴事’一出,讓她等了我4年。”

當時,謝哲海給親戚說,讓她別再等了,“等成了老太太我也出不去。”其實謝哲海一直想當麵對她說,感謝她當年的這份信任。“出獄後我和她也沒聯係過,其實,我也想見見她,不是說奔著破壞她的家庭,她的孩子馬上都要結婚了,我們也各自成家。”謝哲海始終沒去見她也有自己的顧慮,萬一讓對方家人和村裏人誤會,可能會給女方帶來麻煩,他覺得沒這個必要。

謝哲海現在的對象性子內斂溫和,打點零工補貼家用,一天賺十幾塊錢。他們是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對方也是河南人。謝哲海對象告訴紅星新聞,她離過婚,有一個5歲多的孩子。和謝哲海在一起後的某天晚上,她發現謝哲海發癔症,愛說夢話,就問謝哲海怎麽了,才知道他曾經坐過牢,有心結,“我支持他去申訴,知道他是冤枉的,要是真的做了這事,他就出不來了。”

在一起一年後,原本說話磕磕巴巴的謝哲海反應比以前快了,“以前問他一句話,他腦子發愣想很久。”謝哲海對象說,拿到判決書後,她心裏覺得“亮堂堂的”,為謝哲海開心。

兩人相互依靠的日子裏,謝哲海視她為精神支柱,覺得有了她自己才有了一個家,心疼她從不讓她下地幹活,而且也特別喜歡小孩,“我有後了,日子也有盼頭了。”隻是日子依舊拮據,孩子還有兩學期的學雜費沒有交,“一共兩千五百塊,為攢錢,平時我們新衣服都舍不得買。”

案發現場沒有謝哲海的腳印、指紋、血跡

偶爾在村裏遠遠看到王某的父親,謝哲海心裏五味雜陳。“他女兒案子真正的殺人凶手逍遙法外,讓我替凶手背鍋蹲了20多年,我們兩個家庭都破壞完了,我是又恨又可憐他。”



↑河南太康縣五裏廟村

出獄後,謝哲海在網上找到了曾代理過劉忠林等重大冤錯案國家賠償的屈振紅律師。2019年5月,屈振紅在看過謝哲海寄的判決書、上訴狀等基礎材料後決定接手該案,一個主要原因是她從判決書確認,最初周口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時,法院曾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退回檢察院;另一個原因是此事發生在1996年,於1999年判決,當年若按照判決書的認定,應該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可能性較大,而本案隻判了無期徒刑;三是如果謝哲海真是殺人犯,判無期徒刑應該慶幸,而不是一直申訴。

2019年7月22日,屈振紅到河南高院查閱案件卷宗,與謝哲海約好在法院門口見麵,這是申訴3年多的時間裏,兩人的唯一一次會見。當時先在門口吃了飯,謝哲海一口沒吃,屈振紅吃了點東西,結完賬後兩人就去法院閱卷。

讓屈振紅印象深刻的是,當時法官簡單問了謝哲海一些問題,包括之前有無流氓行徑,讓謝哲海覺得法官認為人依舊是他殺的。屈振紅則告訴他,雖然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看卷宗,但是她認為沒有客觀證據證明人是他殺的,還是有可能改判無罪的。謝哲海聽完內心激動,與屈振紅在地鐵分開後就大哭了一場。

從鄭州到北京坐高鐵3個多小時,屈振紅在路上把卷宗又看了一遍,更加確信了該案證據不足。屈振紅表示,原審認定的證據,無非就是謝哲海的5份有罪供述和間接的證人證言,可實際上這兩項都無法證明謝哲海殺人。“結合案卷我看出謝哲海是受到刑訊逼供之後做出的有罪供述,我認為這個可能性非常大。”

屈振紅發現,從1996年5月31日謝哲海被帶走,到7月16日所有的偵查結束,筆錄顯示謝哲海一開始是不認罪的,直到6月7日的淩晨,他才有了第一次有罪供述,後麵反反複複一直翻供。“案卷裏麵,跟我懷疑的刑訊逼供能夠對應的就是公安機關出了一個破案報告,裏邊說的是6月6日對謝哲海進行了強大的攻勢。而且,謝哲海多次表示‘承認是死,不承認也是死’。”

此外,證人證言裏隻有村民王某朋說看到謝哲海穿著白襯衣往案發的方向走了,屈振紅表示那是一個孤證,“另外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們認為他是無法真正看清楚的,更無法確認他看到的是謝哲海還是其他的人。”謝哲海也表示,他從來沒穿過白襯衣,家中也沒有這樣一件衣服。

屈振紅稱,她提出該案是“先有證後有供”的觀點也被再審法院采納,寫進了再審判決裏。“比如現場的凶器究竟是什麽,謝哲海先說用磚頭,後麵又說壓井杆,從案卷的時間順序來看,那時候已經找到了壓井杆,所以我認為是先有了證據,再讓謝哲海去編,前麵編的不對,後麵有這個東西之後再去編。”

此外,屈振紅認為該案最大的疑點是現場沒有謝哲海的腳印、指紋、血跡,也沒有在謝哲海身上檢測出血跡,“現場的血跡噴射到了地上,我們覺得很可能會噴到他身上的,但是他的衣服、褲子上是沒有檢查出來的。”

他拿到無罪判決一周後,父親去世

種種疑點讓屈振紅相信謝哲海是無罪的,回北京後,屈振紅很快給法院寫了一篇非常詳細的辯護意見。2019年9月,河南省高院駁回了謝哲海的申訴。謝哲海沒有放棄,憑著在監獄學到的電焊、踩縫紉機的本事,一邊打工等待消息,一邊繼續申訴遞交資料。5年間,他去過浙江、江蘇、北京,哪有打零工的活他就去哪,為了隨時能趕回河南準備資料,他不敢進廠簽正式工合同。

後來,謝哲海在廠裏幹臨時工,他租住的地方隻能放下一張床。孩子放暑假了,他就接過來一塊住。酷暑炎熱,他花了幾十塊錢特意給孩子買了一個小風扇。

2020年6月,謝哲海向最高法院第四巡回法庭再次遞交申訴狀;9月,河南省高院決定再審謝哲海案。2022年11月24日,該案在河南省高院開庭。

2022年11月28日,河南省高院作出終審判決,原判認定謝哲海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此外,本案還缺少認定謝哲海故意殺人的客觀證據,除謝哲海的有罪供述外,沒有其他直接證據證明謝哲海實施了殺害死者的行為,間接證據亦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法院宣判被告人謝哲海無罪。

謝哲海記得那天早上10點左右,有人通知他去聽判決,胡子還沒來及刮,他穿著睡衣就去了鄉政府辦公室的一間會議室。宣判無罪的時候,謝哲海放聲大哭,情緒激動地暈了過去,身邊的工作人員將他扶住;王某的父親坐在謝哲海的左邊,扶著額頭,低下頭沒有說話。

接到判決書後,謝哲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宅,抱著躺在床上的父親放聲大哭,幾個哥哥和嫂子也哭了。那天夜晚漫長,謝哲海舍不得睡覺,把判決書攤開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後來,謝哲海去了奶奶和大姐的墳上,“我想告訴大姐,你弟弟沒殺人,你雖然不在了,我也要給你一個交代。”像是將心間懸了多年的石頭放下,謝哲海父親一周後去世。



↑謝哲海端著父親的遺像

出獄後,謝哲海每年“農忙時節”都要專門回家,收小麥種玉米。今年5月25日以來,河南出現持續陰雨天氣,嚴重影響了小麥正常成熟和收獲。“這個顏色不是去年的顏色了,有點烏。”謝哲海撚開麥穗。

腳下這片埋著父親的麥田原本是哥哥的,謝哲海用自己的地換過來了,他把對父親的思念揉進了麥田裏,一個人無事便來除雜草,靜坐許久,“這麽多年沒盡上孝,(把父親)埋到我地裏,我隨時能回來看看他,心理上算是一種安慰。”謝哲海說。

判決無罪半年後,謝哲海向河南省高院申請國家賠償共計2067萬餘元,要求河南高院在媒體公開賠禮道歉、為其恢複名譽。2023年6月1日,河南高院立案受理謝哲海的國家賠償申請;6月15日,謝哲海在太康縣人民法院聽取意見。

“我想等賠償下來後把老宅翻修一邊,孩子拖欠的兩學期學費交了,然後叫母親住到我家,我好好孝順她,起碼老爹在天之靈也知道我下了最大的努力在照顧母親。”謝哲海說。



↑謝哲海走出塵煙

搶收麥子的時候到了,村裏唯一一台收割機駛過麥田,在齒輪翻滾中卷起秸稈粉塵。謝哲海跟在後麵,收掉邊沿的麥穗,粉塵很快將他淹沒。太陽西落拉長樹影,他撥開麥子,走出塵煙。

綠葉88 發表評論於
"孩子還有兩學期的學雜費沒有交...一共兩千五百塊",不是9年義務教育嗎?!
什麽樣的國家?多麽困苦的農民! 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