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於醫院內的偷拍事件正衝擊著醫患信任關係。
6月14日，有網友爆料稱，山東某醫院心電圖室醫務人員涉嫌偷拍女性病人赤身就醫的視頻，並將其上傳至網絡。這些女性無遮蔽就診視頻共計5G大小，拍攝於2022年，流傳於電報群（Telegram APP）中。
據極目新聞記者了解，涉事的醫院為山東大學齊魯醫院，負責辦理此案的是濟南市趵突泉派出所。就上述信息的真實性，時代財經多次致電山東大學齊魯醫院黨辦，截至發稿，始終無人接聽。
時代財經致電濟南市趵突泉派出所，相關工作人員告訴時代財經，上述情況無法解答，需由濟南市公安局曆下區公安分局宣傳科進行回應。濟南市公安局曆下區公安分局宣傳科內勤人員則告訴時代財經，此事去年就已經在網上曝光，但對該案的相關細節，她則表示需審批之後才能做進一步回答。
“各個行業的每個角落都可能存在偷拍行為，這未必是職業的問題。但醫院環境極為特殊，尤其是查體可能接觸或暴露到病人的身體乃至隱秘部位，這使得偷拍行為更為容易和隱秘。”海南某三甲醫院乳腺科醫生蔣銳對時代財經說。
除了惡意偷拍之外，在醫療實踐中，由於一部分醫務人員對患者隱私權的認識存在差異，患者隱私權被輕視，甚至侵害的情形也並不少見。
多位受訪患者告訴時代財經，在醫院麵診，尤其是進行身體檢查時，隱私被侵犯的風險時刻存在，而當他們試圖保護隱私時，醫務人員未必會在意。
在醫院這個特殊場所，醫療行為的特點決定了患者在就醫過程中必須讓渡自己的部分隱私權，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患者隱私保護的難度。因此，如何在滿足患者診療需求的同時確保個體尊嚴、隱私和權利，是醫院需要思考和完善的課題。
醫生常說“不會有人看的”
“不會有人看的。”這是張文在醫院就診時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
2022年，張文在某縣城醫院做心電圖檢查。進了檢查室，醫生提示張文躺下，褪去上衣，但當時檢查室的門沒有關，簾子也隻拉上了一半。
她提醒醫生關門，對方的第一反應卻是跟她說，“沒人會進來，不會有人看”。直至張文強調了第二次，醫生才把門關上。
當時，檢查室外站著整整兩排中年男性，而門是傳統的木門，即便完全關上也留有一指寬的門縫。
類似的情況不是個例，最糟糕的一次，是在張文做婦科檢查時，有一位陌生患者突然闖了進來。
這段不愉快的經曆讓張文在此後的每一次檢查裏都保持警惕，“我會很注意這些，保證減少陌生人中途衝進來的情況，但很多時候不是門鎖壞了，就是門關上了還有縫隙”。
更令張文感到不解的是醫務人員的態度。“每次我提到希望檢查時更嚴謹一點，醫務人員似乎並不在意，總告訴我‘不會有人看的’‘沒關係’。但我想這些應該是以我的直覺感受為主，而不是外人吧。”
門外的陌生患者已經足以讓人覺得不適，而在查體時被“圍觀”則更令人感到不安和抗拒。
趙奕就曾經曆過一次糟糕的婦檢體驗。由於婦科檢查的體位需要把隱私部位完全暴露，對於女性患者來說，如果遇到的是男醫生，本身就已經十分尷尬和難堪。而更讓趙奕無法接受的是，醫生在沒有提前征得她同意的情況下帶學生在檢查床邊教學。
“突然來了好幾個實習醫生，男男女女都有，一起圍觀我檢查，負責檢查的醫生說他們是進來學習的，但事前並沒有告知我。”趙奕告訴時代財經。
婦科、乳腺外科、泌尿外科等是涉及患者隱私更多、更敏感的科室，其中婦科檢查是患者隱私暴露風險較高的場景。豆瓣平台“代表月亮消滅婦檢陰影”小組已有超過2萬人入組，用戶在這個組裏分享自己好的、壞的婦檢經曆。其中不少組員提到，在做婦科檢查時想要更強的隱私保護卻無法實現，或在做檢查途中其他患者或醫護人員直接衝進來卻無法阻止。甚至有組員在多次檢查中因為想要保護隱私，被醫護人員和陌生患者無視甚至嘲諷——“沒有人想看”。
隱私權得不到保障，困擾的不止是女性。
去年年初，宋磊因包皮過長到醫院泌尿外科檢查，負責接診的女醫生一係列跨越邊界的行為，讓他從此對這家醫院產生了陰影。
宋磊最終選擇換醫院，還特意找了一個男醫生做手術，但纏繞在他心裏的恐懼始終揮之不去。
“我害怕舉報或者說出來，會被別人嘲笑。我是個男生，一般來講，大家都會覺得是男生就沒所謂。但這件事情之後，我有些恐懼，不僅是心理上的，還有生理上。”宋磊對時代財經坦言道。
紙上規範落地難
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提出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是警告和勸誡古希臘職業道德的聖典，也是醫學倫理學的最早文獻。該誓言中，“我對看到或聽到不應外傳的私生活，決不泄露”的內容就是醫師對患者隱私權保護的醫學倫理。
醫學倫理是醫學生的必修課，但落到臨床實踐中，往往卻變成了空話。多位受訪的醫生、護士均對時代財經表示，這類臨床的隱私權益實際上沒有非常明確的文字規定，且受醫療大環境、接診壓力、職業倦怠等各種因素影響，執行力度並不太好。
以婦科檢查為例。曾在華南某三甲醫院的實習護士林月告訴時代財經，理論上，女性醫生或護士在為患者做婦檢時，保護措施主要有用屏風遮擋或在獨立空間裏進行，以確保沒有其他人在場。但由於接診量龐大，實際執行效果一般，比如可能會有其他人擅自闖入屏風或是檢查室的門沒有關緊。
在職場中，有個詞語叫做“職業倦怠”，當反複做一件事就會變得習以為常。尤其是在醫院，無時無刻都在麵對患者，很多醫務人員也就越來越覺得有些檢查或者口述病史等涉及患者隱私的交流或觸診“沒什麽”，隻是疾病發生時判斷患者病情和提供有效診治的一項必要操作。但實際上，於患者而言，這可能是非常敏感的事情。
“絕大部分醫務人員需要長期在高壓環境下工作。像稍微好一點的三甲醫院，基本上都非常忙碌，工作負荷至極限。在這種情況下，醫務人員會疏於顧及患者的隱私，從而導致很多細節落實不到位。”曾在華東某三甲醫院婦科工作的醫生吳傑告訴時代財經，醫院在降本增效，職工超負荷工作，患者也沒有等待的耐心，很多事情就被忽略掉了，“如果執行力度滿分為10分，隻能打7分”。
曲菲曾在華南地區某三甲醫院婦科當了10多年的護士，自2006年工作以來，她從未遇到過患者投訴隱私暴露的情況，但將心比心，她坦言，暴露性檢查對於女性來說確實有點尷尬。
“盡管會擋上床簾，也不會透光，但其實檢查室的地方是有限的，有時候醫護人員也會進來拿東西。我們工作有時候非常忙，也確實沒有時間去處理病人的尷尬情緒，看多了也麻木了，沒空也不會注意這些事情。”曲菲對時代財經說。
目前，我國已有多部醫療法律、法規保護包括隱私權在內的患者權利，包括《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醫師法》《母嬰保健法》《護士條例》《醫療機構病曆管理規定》《醫療糾紛預防和處理條例》等。
譬如《中華人民共和國醫師法》第二十三條第二款和第三款中就規定，醫師在執業活動中履行下列義務，即遵循臨床診療指南，遵守臨床技術操作規範和醫學倫理規範等；尊重、關心、愛護患者，依法保護患者隱私和個人信息。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第三十三條也提出，公民接受醫療衛生服務，應當受到尊重。醫療衛生機構、醫療衛生人員應當關心愛護、平等對待患者，尊重患者人格尊嚴，保護患者隱私。
但對於如何加強保護患者隱私，保護什麽，怎麽保護，仍然缺乏更細致的規範和法條。
蔣銳所在的醫院就在內部製定了一係列行為規範，以滿足患者對隱私保護的需求。比如涉及女性患者隱私部位的檢查，一般不會讓男醫生單獨麵診，需有女護士、女醫生或者患者非常熟悉、信任的第三人在場；手術的時候詢問患者需不需要清場等。
“更多的時候還是要從製度上去防範。”蔣銳對時代財經說，“如果是工作比較細致的醫院，在同行發生類似的情況時，也會吸取同行的教訓，結合本院的特殊性，進一步加強相關的人文關懷，確實保障患者隱私權利。”
不過，這些行為規範並非白紙黑字存在的明文法條。作為醫院內部的倡議，其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也存在一定難度。
“給每一個觸診的醫生配一個護士幾乎是不可能的。比如某個手術操作，其他人既沒有時間，醫生也不需要其他助手，就可能不會有其他人在場。不過，男醫生會認為這是避險行為，謹慎起見也會叫其他人陪同，這樣既保護自己，也保護患者。”蔣銳對時代財經稱。
對偷拍的懲罰還缺威懾力
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現代醫學的發展迎來新的機遇，醫療服務正向數字化、網絡化、信息化、智能化方向飛速發展。與此同時，因信息係統漏洞、管理不善等原因，患者個人信息被泄露、非法采集、不當使用的現象加劇，患者隱私被侵犯的風險與日俱增。
2022年1月初，山東省日照市公安局東港分局接群眾舉報，日照市中心醫院有醫生在網上直播手術片段。經查實後，對涉事醫生厲某某刑事拘留，提請批捕，依法依規注銷執業醫師資格證書、予以開除；對日照東港區政府、日照東港區衛健局、涉事醫院負有領導責任和直接管理責任的11名相關人員嚴肅追責問責，對負有直接管理責任和重要領導責任的人員予以免職。
北京君都上海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生命科學與健康醫療法律部主任張文波告訴時代財經，醫生偷拍患者並將照片上傳到網絡，嚴重侵犯了患者的隱私權和人格尊嚴，有著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此行為可能會觸犯到《憲法》第三十八條、《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六條，承擔行政責任、民事責任、刑事責任的處罰。
“偷拍患者並將照片上傳網絡的行為可以被評價為以非法手段侵犯公民的個人信息罪，是一種侵權行為。關於如何界定是否存在侵權行為，需要看侵權主體即醫生主觀上是否故意、偷拍並上傳網絡是否是一個損害行為，發生損害結果即侵犯患者隱私權、損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有無因果關係，如果符合上述四大要件就構成侵權。”張文波表示，檢索我國相關法律，並對比國外的法律可以發現，我國對偷拍行為的懲罰還是較輕的，尚不觸犯刑法隻是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一定程度上不足以威懾偷拍者。
而進一步涉及到醫院患者的隱私問題上，則需要有更明確的法律製度保障。從當前的情況來看，張文波認為，由於這類案件涉及患者隱私，大多數患者都會選擇息事寧人，與醫方協商解決；再加上維權成本較高，網絡證據難以固定，隱私散布在網上，其傳播的範圍很難具體判斷，從而也不好認定其侵權範圍。
但並不能因此而放棄保障患者的隱私。
張文波告訴時代財經，從醫院方麵來看，首先要加強對醫務人員的職業道德和法律法規的培訓和考核，嚴格規範手術錄像的目的、範圍和程序，防止醫生濫用手術錄像的權利；其次，加強對手術室的安全管理，禁止醫務人員攜帶私人手機或其他攝像設備進入手術室，定期檢查手術室內的攝像頭是否正常運行，及時發現和製止任何偷拍或直播的行為。最後，法律層麵對於偷拍類的處罰定性定量應該進一步討論是否有必要提高懲罰力度。
近年來，偷拍事件頻頻曝出，而患者在醫院被偷拍更是突破了大眾認知。
廣東知恒（廣州）律師事務所丁雅清律師對時代財經表示，偷拍行為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個人行為，而是已經形成了產業鏈。因此，相關部門更應該積極打擊偷拍產業鏈的上下遊，這才是真正的治標治本，也是需要監管部門、醫院、公眾去關注和關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