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但實際上,在互聯網上有大量的造謠者,他們依然毫無憐憫地造謠、對他人身上發生的悲劇做評論,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言論可能對受害者造成的心理陰影。
難道真的是因為互聯網的普及,抑或是社會的某種壓力導致人們的戾氣越來越重嗎?
也不盡然。
在每一個造謠者、網絡暴力的施暴者背後,有很多是有組織、或是有盈利性機構引導的輿論引導行為。
在前段時間的武漢女童校內被撞事件背後,其母不堪喪子之痛,隨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這背後,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但也有人說,是一群網絡暴力的施暴者之間的狂歡。
評價他人的成本很低,傷害他人也不需要付出代價,這才導致網絡暴力愈加猖狂。
本期顯微故事找到了一群職業網暴的從業者。
從他們身上,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些網絡謠言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如此不堪入目的灰色產業。
有人從中牟利,有人因製造謠言而終身背負著精神疾病的壓力。
以下是關於這些職業網暴者的真實故事:
文 | 蜜斯桃
編輯 | 卓然
謊話說一千遍,一定有人當真
許魏 男 26歲 流量公司負責人
每當互聯網上有人罵鍵盤俠、網絡暴力時,我都默不作聲。
你所痛恨的這些人,其實並不是網絡上人們戾氣越來越重導致的,有些評論的背後,是像我這樣有幕後公司支持的。
我算是個“職業網暴者”。當然,我並不是很喜歡這個稱呼,顯得我就像個打手。
畢竟,大部分時候,我隻是幫公司做做輿論,帶動一下熱點新聞的導向而已。
我本身隻有高中學曆,大學沒考上後,朋友介紹了我去一家數據公司做銷售。
在這家公司,我的主要工作是給公司拉單,比如用不同的賬號、馬甲見縫插針地給公眾號、微博博主等發刷單小廣告,幫客戶弄弄評論和點讚數據。
發得多了,也有些穩定合作的客戶,你也會發現互聯網上形形色色的博主都有。
有些人,發了文章,連評論都不願意自己做,就找我們協助做機器評論、或者真人互動評論。
隻要你告訴我準確的需求,場景,我就可以找到不同的賬號模擬真實評論,推動輿論氛圍。
但直到這一步,也和網暴沒啥關係。
轉折點在於,有次一個剛入職娛樂公司的編輯找到我,想讓我幫她給一個三流明星的新專輯做推廣和評論。
見我的效果不錯,她也開始找我幫忙做公司其他藝人的輿論。
有一次,她告訴我,另一家娛樂公司的藝人在節目中拉踩她們家的藝人,所以上層授意她打擊報複下這個藝人,問我能不能“帶帶節奏”。
“如果覺得麻煩,我們可以增加一些勞務預算”,這是她當時和我說的原話。
嚐到了甜頭,小打小鬧的刷流量數據已經不是我的菜了,轉而我們開始做更賺錢的“帶節奏”業務。
針對特殊業務,我是在內容方麵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接到任務後,首先,要確定目標人物,搜索他的私人信息。
通過搜索到的信息,劃分出可以斷章取義的內容,以經驗來講,這種話述一定是要半真半假,才能令人信服。
有些事情,說一半的真話,再加上模擬各種口吻的話述回懟,讓人啞口無言。
如果你全盤否認,那麽我們就會進一步曝光證明你在說謊,讓吃瓜群眾更加不相信你說的話。
圖 | 最近“學校食堂吃出老鼠”事件後的人為引導評論
如果證據不足,那麽就把這池子水攪爛,或者幹脆刷屏,滿足我們想要呈現的一切。
劃分陣營,分清楚敵我,不需要完整的邏輯和證據鏈。
很多事情隻需要重複謠言和羞辱即可,謊話說一千遍一定有人當真。
就算是互聯網有記憶,那麽也不會有人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去了解整個完整的過程。
他們依舊會斷章取義的隻瀏覽一部分,去給你貼標簽,做定義。
當然,我們也會為了目標明確,給被霸淩者設計專屬標簽,設計新名詞。
貼上容易,想要摘下標簽就非常難了。
圖 | 一位網暴受害者的自述
也有同事自嘲說,咱們簡直是毫無底線的無良小兵啊!但是,拿到錢的那一刻是不是很爽啊?
更有趣的是,後來同樣兩家掐架的公司同時找到了我們,希望用網暴擊敗對方。
因為有排他協議,我們委實不想被同行知道砸了自己的招牌,於是憑借之前的積累,我和朋友商量重新開啟了一家新公司。
一頓騷操作,這場戰鬥精彩又激烈。我們看好戲,賺著錢,太香了。
他們相互碾壓,展開價格戰,這筆小單,按照?來算,我們整整賺了100多萬。
但是,這場“暴雪行動”也總不能一直繼續下去。
總要分出勝負方的,雖然各自沒討到什麽便宜,但是他們自己的市場人員會美化數據和說辭的。
我們隻是接任務做套餐和建議,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幾次這樣的大單接下來,公司已經數錢到手軟,很多人覺得疫情這兩年很多業務都蕭條,我們不一樣,雖然一些公司的業務緊縮,但是我們的價格卻是上漲。
工作沒那麽多,但是錢沒少,這也是主要的幾個固定業務客戶的功勞。
雖然有些單昧良心,但我們也隻是做業務而已,全憑話題賺眼球而已,使多少勁,甲方說的算!
作為曾經的網暴者,我現在靠藥物維持生活
鬆凱 29歲 安徽
這是一段我6年前的經曆,至今想起,都覺得那時自己太幼稚,漠視法律底線,把“娛樂”別人當成自己盈利的工具。
我家住在皖北一座小縣城,2017年前後,各種自媒體如火如荼,盡管這兒經濟落後,但是也無法阻擋網絡信息大潮。
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大多沒有房貸車貸方麵的壓力,但凡稍微有點抱負的人,都跑南京上海打工去了。
在自媒體行業迅猛發展之後,留在老家的人們人手一部手機,密切關注著外麵的世界。
我老板也是這群人中的一份子。隻不過,他眼光獨到,他不止要看,更要加入到瓜分自媒體這塊“蛋糕”中。
為此他放棄了做了十多年的水果批發生意。
我剛開始啥都不懂,對此不以為然,心想這玩意兒能賺什麽錢。
結果,我大為震驚,老板沒到半年,就換了新手機,買了輛車。
那時候,老板整天抱著一台電腦在寫文章。他隻是一個初中生,能寫什麽文章?
我很好奇,就關注了他注冊的微信公眾號。
那是一個本地生活號,就講各種發生在我們這座縣城的大小事,每篇文章閱讀過萬,粉絲也有三萬多人。
這個號,老板做了七八個月,做到這種程度,一方麵是吃了初代自媒體的紅利,另一方麵是老板自己有“訣竅”。
有一天,老板在街頭看見兩個女生在商圈噴泉那兒玩。
當時氣溫很高,可能是這個原因,其中一個女生拿著杯子灌滿水,往另一個女生頭上倒。被倒水的女生,也開玩笑似得回倒。
老板偷拍了幾張照片,捏造了一個小三被原配當街潑水的故事,文中還有模有樣地寫了女生的姓名和家庭住址。
男方是當地的一名公務員,小三是一名教師。故事裏幾乎所有的元素,都是衝著抓人眼球而創造的。
當天發完這篇文章,後台就爆了,粉絲漲的很快,一些本地商家主動上門投廣告,第一桶金就這樣來了。
據說,那兩個女生在看到這篇文章以及網絡上對她們的一些評論後,被不明所以的親朋好友指指點點,精神壓力陡增。
但是,我們老板卻無所謂,繼續想辦法賺錢。
老板告訴我,一篇文章隻有寫得足夠勁爆,才能吸引人來看,隻有無數人點開來看,才能有流量,隻有有流量,才有錢賺。
老板把寫文章概括為三個字:奇、新、密、欲。
故事要足夠離奇,很新穎、大多數人生活裏沒見過,最好涉及到別人隱私的地方,最後帶點情欲。
於是,在老板的教授下,我也開始找素材,寫稿。
我按照老板的思路,想寫一篇擦邊球的故事。我冒充當地一家晚報記者,找到一位妹子,跟她約付費采訪,一千塊錢。
我特別跟她說明,我是報刊記者,不會攝影攝像,並且是化名,不會泄露隱私。
但其實采訪中,我在暗地裏偷偷拍攝,老板直接建議把馬賽克去掉,再加上一些批判女主的話,
他說這樣才能引起公憤,讓別人下意識主動轉發。
我雖然有點愧疚,但是聽了老板的,把視頻重新修改好,發了出去。
果不其然,這條視頻在當地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導致公安部門連夜出動,去那片區域掃黃,那個妹子當場被抓獲。
很快,視頻評論裏,這位妹子叫什麽名字,小學在哪讀的,家在哪兒,都被扒了出來。
我們後台成千上萬地漲粉,這條視頻很快就10萬+了,這在本地號裏算得上是十分不錯的成績。
老板給我發了三萬塊錢,這在以前,相當於我半年的工資。
按照這種套路,我又如法炮製了很多視頻。
但是,有一天,我在後台收到一個圖片,是一個阿姨割腕的圖片,而那位阿姨就是我網暴的眾多對象其中一位的媽媽。
我看得觸目驚心,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已經去世的媽媽。
發給我圖片的人,我聯係到他,詢問阿姨的情況。在電話裏中,他告知我她及時被送去搶救,生命已無大礙,然後就是一頓唾罵。
我把這些天,我做過的視頻,每一條評論認認真真地讀完,仿佛看到一群人對著視頻主人公羞辱、嘲諷、謾罵、拳打腳踢,而我就是把他們送到施暴人麵前的那個始作俑者。
我又想起了我的媽媽,她在我小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長大後要做個善良懂事的孩子。
我向老板遞交了辭職信,跳出了這個行業,但是它帶給我的陰影卻一直在。
自那以後,我患上了抑鬱症,現在每天靠藥物維持著我對生活的信心。
在我離職半年後,老板做的那個本地號被微信官方查封,但是很快,他又重新注冊了一個號。
月入1.5萬元的“髒錢”,我現在再也不敢拿了
汪秀子 女 22歲 流量公司職員
我的上一份工作是在杭州某企業做媒介。但後來,公司以內部優化為名,在我試用期剛結束就找借口不續用我了。
這段時間,工作不好找,我陸續投了很多的簡曆,全部都石沉大海。
去年,終於有個網絡流量公司向我拋出橄欖枝,我隻好趕緊答應下來,不管怎麽樣,先做著唄。
來了才發現,我的工作就是掌握公司的各個真人水軍群組,通過係統,確定流量和推送時間,來“刷量”。
我們的評論也有機器和真人不同形式。
因為疫情,很多人失去了工作,急需一些網絡兼職。我們就教他們去注冊大量賬號,讓他們從我們這裏接單,分發任務給他們做評論和點擊量。
這樣的QQ群組,我們有幾萬個,數都數不清。
有時我們也會通過這些任務去帶動輿論,大多輿論無非是企業想造勢,營造出他們產品熱銷或者質量很好之類的,我覺得也無可厚非。
但最近一件事情刺激到我。
有個熱搜新聞是一位因婚姻不幸而輕生的女員工,由於她生前遺書曝光了前公司對她的不公待遇、以及來自領導的性騷擾,很多網友就一邊倒地指責這家公司。
於是,這家公司的老板就找我們想要“洗白”。
大致內容是,對輕生的女職員人身攻擊,指責她平時私生活不檢點,還利用情感綁架,向他索要財物。
同為女性,這樣對女性霸淩的話述讓我氣憤不已。但是我也要賺錢養家,隻能渾渾噩噩地做完這一單,內心卻十分自責。
圖 | 官方媒體已點名網絡暴力這一不良行為
幹我們這一行,經常需要加班熬夜,但收入還算不錯。我平均每個月能拿到15000元左右,偶爾還會有些績效獎金,比做普通公司職員過得滋潤。
這也是為什麽讓我能夠忍耐這麽久的原因。
這樣的事情做久了就會麻木,因為賺錢,很多銷售沒底線的頻繁接單。
有時候,我很怕就像網上那些“飛猴”一樣,失去了情感,成為鍵盤俠,自欺欺人,把別人逼上絕路。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同事說我不愛笑了,每次接單都要心理建設,幾個玩得不錯的同事也有同感,我第一次對工作產生了迷茫。
現在,我又賦閑在家了。
離開了這家垃圾公司,我的心仿佛一下就自由了,我也在思考自己未來選擇什麽樣的職業。
總之,絕不能做虧心事,說不定哪天報應就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