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教師編,一個211女孩的叛逆畢業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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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穆婷 羅曉蘭

編輯 | 陶若穀

兩通電話

負責秋招的人事老師又打電話過來了。這已經是第三次,電話那頭的聲音一直很誠懇:學校隻招兩個人啊,還有其他幾個人通過了麵試,被搶先了你就沒有機會了啊。

喬林在客廳裏來回踱步,滿屋子走。家鄉遞來的offer看上去的確光鮮:高中在編教師,年薪30萬,6年協議期滿後給一套房。這在全省範圍內的教師待遇中,都算是最高水平。

人事催著她盡快確認,在一周之內,2022年10月下旬之前。前兩次,她都說要再考慮一下。喬林來自西部某省,就讀於某211師範院校,今年大學畢業。對這位公費師範生而言,進入編製是順理成章的——按照協議,在秋招季找好工作,畢業後返回生源地,成為公立學校的人民教師,職業生涯從此安穩無憂。

尋求穩定,做“體麵”的工作,是近年來很多年輕人的選擇。教師考編熱持續升溫,現實卻是一崗難求。以福建漳州的東山縣幼教崗位為例,截止今年3月末,該崗位報錄比超167:1。

喬林的家鄉是煤炭城市,教師薪資基本在每月1-2萬,生活小康,一輩子吃穿不愁。且工作穩定,受人尊敬,“說出去倍兒有麵兒”。

但喬林想要自由。這是個長相出挑的女生,長發永遠柔順,微信頭像是一襲長裙的優雅形象。去年上半年開始,她開始考慮解約的事,想繼續讀研。

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參加了秋招,等真的收到offer時,她又猶豫了,在微信上轟炸師兄:“完蛋了啊!待遇這麽好,我該咋辦呀!這誘惑太大了……”

喬林讀的是化學專業,“四大天坑”之一。之所以“坑”,就在於學習難度大、實用性不強、就業要求高、薪資水平普遍偏低。如果是本科學曆,可能中小學老師都當不了,要麽轉行,要麽當相關設備儀器的銷售。除非讀博,經曆漫長辛苦的科研過程,才能進入研究所或者實驗室,成為所謂的高端人才。

不過,喬林喜歡這個專業的研究方法,還主動加入了一個課題組。同組的師兄算是她的小導師,沒想到師兄說:“麵試通過了還不好?為什麽不去工作?你不是讀博的材料。”

自己的科研水平原來這麽差?在此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在科研方麵還有一點天賦,聽了師兄的話,她開始動搖:如果真的不適合科研,現在放棄這麽好的編製,不就切斷了後路嗎?

糾結不下,她決定給導師打個電話。導師是她大學最重要的引路人,讓她有機會加入課題組,指導她踏入科研的大門,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

四年裏,她天天泡實驗室,慢慢積攢了自己的學術成果,合作發表了3篇SCI二區的論文。去年,導師曾正式邀請喬林在他名下讀研、讀博,並承諾不招保研學生,為她預留名額。



●喬林在做化學實驗。講述者供圖

“老師,我到底是不是讀博的材料?”電話接通,喬林張口就問。聽清事情原委後,老師勸她遵從自己的內心,讀博不用太擔心。

喬林滿意地掛了電話,她將導師的話奉為圭臬,決定違約。

可是轉念一想,喬林又緊張起來。進入課題組後,她每天都要去實驗室,從早上8點幹到晚上10點。導師幾乎不給批假,如果沒到,就會一直發微信問“今天怎麽沒來實驗室”,即使要趕論文進度,導師也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有一次,導師讓她出一個數據,但喬林沒預約上實驗室,導師說,“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兩天後必須給我數據。”

喬林陷入了新的懷疑——解約不當老師,是不是隻是換了一個地方“打工”?導師鼓勵自己讀博,或許是因為自己這個“實驗工具”用順手了?還沒正式加入師門,就已經感受到了相當大的壓力,讀研、讀博的時候,自己又會麵對什麽,能承受得住嗎?

怕自己做出了錯誤的選擇,一周時間裏,她都猶豫不決。

被說哭的高材生

違約,放棄唾手可得的教師編,在大眾看來並不光彩,還要麵臨一些“懲罰”。很多違約的師範生因此拒絕了分享自己的經曆。一位出國讀研的女生說,雖然大家都知道違約是一種選擇,但是在主流看來並不光彩,之前評獎就受此影響而落選。還有轉戰考研的男生說,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自己的選擇。

喬林也算了一筆賬:應屆公費師範生違約,交付大學培養一名公費師範生費用1.5倍的罰款,大約8.4萬;考研的話,她大四不能參加,隻能等到今年12月再“一戰”;違約要計入個人誠信檔案,可能會對未來造成一定的限製。喬林有同學為了不被影響征信,去不了公立學校,最後去了私立,沒編。

對這些,喬林很矛盾。她有時放狠話,“記檔案就記檔案,大不了以後不生孩子,沒有下一代就影響不了下一代”。僅僅過了兩分鍾,她又變得沮喪,“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學院可能因此在考研複試時刷掉她,那她不得不考慮出國。

秋招季眼看就要結束了,班裏45個人,絕大部分都“上岸”了,隻有喬林和一個室友的去向還沒有著落。家裏的哥哥嫂嫂姐姐們不斷勸說,“多少人求之不得,自己的未來還是要自己考慮清楚,從編製裏出去了可就不一定能回來了”,這樣的話喬林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

當時報大學誌願,喬林的分數有些尷尬,沒什麽專業可選。父母和親戚建議,報師範,出來了工作穩定體麵,回到家鄉還能有親戚照應。喬林懵懵懂懂,又帶著幾分憧憬簽下了師範生協議。

她曾有個理想的教師模板。高三的一天,年級主任特意給全年級批了假,讓同學們去電影院看某漫威電影的首映。後來拍畢業照時,趕上這個老師過生日,全年級1000多個學生提前一周偷偷排練了口號,拍完合照後一起大喊“XX老師生日快樂”,唱生日歌,聲音響徹校園。

這讓17歲的喬林印象深刻,她也想當這樣的老師,“會特別有幸福感”。

幾年後的大四,喬林回家鄉實習,信心滿滿地設計了一堂課,準備講一節內容豐富、邏輯縝密,可以頭腦風暴的課。而現實是,學生們死氣沉沉,互動環節沒有一個人回答,喬林甚至不知道學生在不在聽,隻能“自嗨”,用20分鍾就講完了,剩下的時間隻能做題、對答案。

複盤“失敗”的原因,喬林覺得除了線上教學的限製,更多是因為這些高中生接受了近十年的應試教育,隻聽老師講正確的答案,從來沒有想過、更別說嚐試自己探索科學知識。



●喬林教育實習時進班聽課。講述者供圖

她想起高中時的一位新老師。有次,老師們嘮閑嗑,說學校來了個新老師,聽說是頂尖師範學校畢業的呢,結果試講第一節課就被聽課的“資深老教師”說哭在講台上了。

喬林猜到了大概原因。名校出來的師範生到了地方,反倒會受排擠,上課被挑刺兒,讓你下不來台,通過貶低你來獲得滿足感,直到你變得跟他們一樣。

幾年過去,家鄉的教育還是應試套路,而喬林在大學裏接觸的是前沿的教育思維。她想,如果真的接受了編製,自己就會從這個故事的聽眾變成主人公,成為下一個“被說哭的高材生”。“新課堂”學生不愛聽,不愛學,考試成績就不好看,領導要找你談話,家長更不買賬,壓力之下自己的教育理念能堅持多久?

另外,她更偏愛腦子靈活,有想法有規劃的學生,而不是努力但木訥,機械完成任務的人,“這樣對學生是不公平的,也會影響他們的學習”。多方權衡下,她自知是個軟弱的人,打算放棄當老師,但有合約在身。

為此,喬林的父母一直吵架。看到女兒過得這麽痛苦,兩人感到愧疚,互相指責。媽媽責怪爸爸逼喬林報師範專業,甚至勸喬林回來複讀。爸爸說他沒有逼迫,當時是三個人共同決定的。

直到去年春天,導師拋出橄欖枝,幫她去學院爭取解約,喬林意識到她原來有得選。但她並不堅定,想秋季實習完後再做決定,最後,實習徹底磨滅了她的職業興趣。10月,本想著就體驗一下秋招,沒想到offer給出的待遇這麽好,她搖擺不定,兩次拖延跟高中母校簽三方協議。

拖延的一周裏,她努力說服自己:我喜歡化學,我要進入高校或研究所、實驗室工作,成為高端人才。

當人事第三次打來電話時,她醞釀許久,終於鼓起勇氣說:“我想繼續深造一下再回去建設家鄉。”對方聽懂了她的“婉拒”,說“好的,了解”,便掛掉了電話。

“解約就像贖身一樣”

其實這個編製真的很香吧?拒絕offer後,喬林反複陷入自我懷疑,這很難簡單歸因於性格還是大環境的普遍焦慮。網上多的是考編血淚史,長時間閉門學習,奔走於各個考點,但在懸殊的報錄比麵前無法進麵試的帖子隨處可見。

一個非公費的師範生曆經多年求學,終於考編上岸,但是工作在外地,父母不滿意,催促女孩再考回家鄉的省會城市。去年,她輾轉多地找工作,經曆過失敗、毀約,才在8月有了個保底的工作:月薪6000,每天幹10個小時。工作不但辛苦,還要做個聽話的人,她不喜歡,但考慮到現實問題,這幾年求職競爭激烈,“不當老師能幹嘛?”

不少師範生來自經濟狀況不好的地區,父母務農,報考公費師範生學宿費全免,還“自帶編製”,畢業即擁有體麵的教書工作,立刻可以有可觀穩定的收入補貼家用。

來自小康家庭的喬林還有底氣選擇。但同學大多“上岸”後,她又慌了。前三年,她習慣了自己“是有編製的人”,跟有些師範生一樣躺平,隨便學學專業知識,對付考試。現在,新身份讓她不適,作為極少數沒有offer的人,她時常感到不安,又害怕無法應對接下來的科研之路。

她2019年秋天入學,在疫情中度過了三年大學時光,不安與封閉成為了大學生活的底色。但在親戚們口中,她儼然已經是前路坦途的成功人士,這讓她虛榮又焦慮——成為師範生,畢業進入體製內,確實是這個不確定時代中最穩妥的選擇。

但家鄉學校開出的待遇固然好,對老師的要求也極為嚴苛:沒有雙休日,半個月休一天,學生住校軍事化管理,休息的那天老師也要陪著。早上6:20去盯早自習,一直工作到晚上10:30學生上完晚自習。“哪有什麽自由的時間啊,就這麽幹,那30萬的每一分錢都是我應得的。”喬林說。



●資料圖

“自由”,是她反複提到的一個詞。她覺得編製、合約都是“枷鎖”,處於其中的人就像“提線木偶”,渾身不自在。三歲學舞蹈,四歲學鋼琴,八歲學琵琶……她說自己感性甚至懶散,感激父母一直支持自己嚐試感興趣的任何東西,想學什麽都可以學,想買書,每次可能幾千塊地買。

“解約就像贖身一樣”,喬林說。自從考上師範,親戚們輪番安排自己的人生:女孩子,畢業回來當個老師,找個本地男人,帶個孩子,蠻好啊!喬林聽膩了,也很不屑,她不想過“一眼就能望到頭、毫無波瀾”的生活,對愛情還有幻想。

大學裏,不少師範生同學找同省份的異性交往,為以後回到家鄉結婚成家做打算,喬林覺得不可思議:這跟搭夥兒過日子一樣,和相親有什麽區別?前不久,她和中央民族樂團的老師一起出差,接觸到了一對結婚30多年,感情依然很好的夫妻,有種“琴瑟和鳴”的感覺。

“這才叫愛情吧,如果回家找個天天喝酒吹牛的男人,那可怎麽過。”喬林母胎單身,但一直堅持自己的擇偶標準。

在社交平台上,也有很多像喬林一樣的00後,分享自己放棄教師編製的心路曆程,“人生是曠野,而不是軌道”。他們不希望為了所謂的安穩,讓自己的青春在縣城裏耗過去。他們想考研,想升學曆,想見世麵。

一個偶然的機會,同樣沒offer的室友給喬林打來電話,提到自己也要違約。室友的果斷給了喬林一點勇氣:不要怕,考研不可怕,讀博不可怕,放棄編製之後新生活就開始了……

解約半年來,喬林忙著做實驗,很多次累得不行了,有點難過地調侃自己:“放著輕鬆的鹹魚生活不要,這麽辛苦,可惜你已經沒有offer,沒有退路啦。”課題組的師兄們聊起她的選擇,惋惜這麽好的待遇,讓她回去教書,她每次都回,“我不”。

但最近喬林開始想,父母給她的也不算是真正“自由”。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麽,父母都會靈魂拷問:幹這個有用嗎?有意義嗎?初高中階段,父母對她交友的把控極為嚴格,隻能結交傳統意義上的“好孩子”,不能接觸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同學,免得學壞。

她意識到這是錯誤的,但無法改變。直到現在,喜歡藝術的她還是會本能避開藝術生的圈子——因為不是好孩子,“很離譜,我被父母PUA得很成功”。她想繼續深造科研,不為別的,隻想跳出父母掌握和規劃好的人生道路。

喬林希望自己如果有了孩子,能擁有更廣闊的視野,而不是從小“兩耳不聞窗外事”,小升初去重點學校,初升高去重點學校,最後考到重點大學,學習之外感受不到一點讓自己快樂的事情。如果她回家鄉教書,無論是自己還是孩子,可能連聽一場音樂會的機會都沒有。

她想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發展。現在,擺在她麵前的有兩條路:考研,出國。喬林陷入了新的糾結。

考研,不一定考得上。喬林想考本校,她喜歡自己的大學,有人文關懷,還能參加豐富的文藝活動。但這樣的話,她一邊考研還要一邊給老師幹活兒,擔心沒有充足的精力準備。喬林親眼目睹,導師把課題組師兄叫進辦公室怒斥,生氣得把筆摔在地上。師兄默默撿起來遞給老師,卑微地說:“給您筆。”

出國,她不敢跟導師說,萬一導師不放人,和自己翻臉呢?而且,出國回來不一定找得到工作,有的單位並不認可“海歸”。

那自己還能幹什麽呢?喬林左思右想,心一橫,實在不行,再回去當老師吧,但一定要去上海、深圳那種大城市。

三次聊起未來的打算,她第一次說“我要租房考研”,過了一周,她糾結於別的選擇,“等等留學中介給我的方案吧”。五月下旬,答案變成“我最近決定拚一拚,首選申美國全獎直博了”。

不到一個月後,喬林將失去應屆畢業生的身份。既然決心叛逆一把,那就不怕什麽“不確定”,她很快又恢複信心,“相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應講述者要求,喬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