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亦鴻
編輯|毛翊君
判決之外
今年春節,88歲的穀春成徹底花光了積蓄。她癱在床上,用最後的一萬多塊請了半年護工。6個子女還是不願意贍養她,村支書找她小兒子協商,要把她送去敬老院。結果這老太太找到法院,把孩子們變成了被告。
這個贍養糾紛案在4月傳遍了重慶拾萬鎮協豐村。開庭那天,法院的車開進來,停在菜市場旁邊,“巡回法庭”的紅色幕布掛在車身上。菜市場被清出來,變成200多平米的空曠水泥地,擺上幾台紅棕色的審判長桌,圍得四四方方,中間坐著法官和書記員。
下著小雨,平日在這閑嘮家常的村民還是跑過來看,有人站累了,半個身子倚到桌上。這是村裏第一次公開庭審,穀春成的孩子們都年過花甲,最後在這些熟悉的鄰裏目光下簽了字,同意輪流照管母親,如果有人違約,就要交給母親一個月4000塊的贍養費。
●協豐村的審理現場。講述者供圖
其實,村支書江友壽在半年裏勸過穀春成5次,老人都沒有同意走法律程序。“還要在同一個村子裏生活,她覺得不光彩。”江友壽說,穀春成想著“自己既然還有點錢,請得起護工,就這麽先過著,如果沒幾個月剛好死了,不也都算了。”
這個老太太曾經生活自給自足,手腳伶俐,在小兒子家中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年輕時幫兒子帶孫子,現在孫子也大了,沒有人再需要她的扶持和操勞,平時就自己做做飯,想吃的沒有了,跟孩子們提一嘴,也都能幫她帶來。
直到去年春節中了風,她腰椎落下毛病,沒法獨立行走,變成一個要人照顧的癱瘓病人。小兒子長年在外打工,沒法在身邊分擔,和留在村裏的兄弟姊妹提出,六家人輪流照顧,兒子家養兩個月,女兒家養一個月,輪到他時就花錢在村裏找戶閑人幫忙。
第一輪開始後,老太太先住進大兒子家,正趕上農忙,大兒子說每天要下地打穀子,沒時間照顧,兩天後用三輪車把母親送去了三女兒家。三女兒覺得哥哥想耍賴,找其他幾個姊妹告了狀,“大哥都不養了,那我們也不養了。”她又用麵包車,把母親送回原來的住處。
誰也說不贏誰。大兒子覺得,一開始這個方案就不公平,憑什麽兒子比女兒多養一個月?最後小兒子找來村支書江友壽幫忙調解。協豐村多是孤寡老人,有專門針對他們的網格係統,擔任網格員的村民看見長期獨居的老人有困難,會通知社區來處理。矛盾往往爆發在老人不能自理的家庭中,這些子女也會讓社區介入。按照經驗,江友壽先去勸大哥——在村裏的家庭中,這通常是更有話語權的角色。
但這個大兒子給出了拒絕的理由:當初兩個兒子在分家產時口頭約定,“大兒子贍養老漢,幺兒贍養老太太”,他遵循了約定,七年前給父親養老送終,喪葬費都是他一家出的,覺得論公平,不應該再參與母親的贍養。江友壽又去勸女兒家。但因為覺得大哥變卦,妹妹們也全都反悔,一家人鬧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之前,村裏也有次難辦的情況,也是80多歲的癱瘓老人被輪流贍養,在交接途中被一戶子女鎖在門外。老人的兩個兒子鬧財產糾紛,一家覺得分少了,就拒絕贍養。江友壽是接到村民電話得知的,最後喊來其他社區人員,才敲開了屋門,把老人接進去。
一些駐村的律師都目睹過類似衝突。他們了解到,大多數家庭不願因此走向訴訟,希望止步於調解,畢竟世代生活在這片方寸土地,不想在鄰裏麵前丟了人。有律師每年會遇到五六起贍養糾紛,多數時候不難解決——老人找到村幹部,村幹部把子女一塊叫到大隊裏,讓子女根據老人的需求平均分攤數額。給錢,這個方案總能順利推行下去。
這次,知道穀春成手頭還有一萬塊積蓄,江友壽和社區工作人員商量,也是建議她先請護工同住一段時間。這位59歲的村支書知道,村裏老人都習慣省錢,前兩年村裏統計低保老人的收入,他發現那些平日裏糧油米麵都舍不得買的老人,賬上攢了七八萬。穀春成這積蓄相對算少的,是她十多年來的養老金,加上子女逢年過節塞的紅包,一點點攢下來的。
但後來,穀春成花光了一萬塊,子女的矛盾還是個死結。江友壽第一次提出,“咱們就把幾個孩子告了吧,用法律來震懾他們。”
複雜的幾百塊
穀春成的這個春節冷冷清清,隻有大兒子把她接到家裏吃了頓飯,又送回了護工那裏。節後,老太太就改變了主意,主動跟江友壽說,同意打官司。
幾位律師提到,這些打官司的老人幾乎是在協調方案失靈,有旁人勸說和支持的情況下,才選擇了走法律程序。在山東日照東港區,律師潘文學駐村三年,去年夏天也遇到無法私下化解的矛盾。
老人92歲,有四兒一女,都是農民。51歲的小女兒最先敲開了潘文學的辦公室,她來轉達母親的意願,要起訴她63歲的大兒子。老太太和仍然單身的三兒子住在一起,平時隻能躺在床上,但頭腦清晰,訴求很明確,就是讓大兒子給她五萬塊,隻要錢。
潘文學問了一圈村幹部,想先找人幫忙調解,人們都勸他別找了,“已經二三十年了,村裏管不了。”關於家庭內部更深層的衝突,潘文學也難以清楚,隻常聽老太太抱怨,“哪怕他(大兒子)背著媳婦,偷偷來看看我也行。”他清楚的是,這樣的矛盾上了法庭,從最後的判決結果上來看,隻能解決每個月五百塊錢的事,親情裂縫無法彌合。
最後,古老的人情法則被換成一套冷靜的流程:計算子女家庭的人均月收入,再按照當地的經濟水平、被贍養人的實際需求等標準裁定數額。而從法律角度,潘文學說到,子女對老人的贍養義務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不管老人的起訴針對幾個孩子,最後都會把所有子女連帶成被告。
●資料圖。圖源視覺中國
從老人的視角來看,他們多數失去了老伴,這一點點錢裏也殘存著他們獨自對抗孤獨的策略。
山東駐村律師潘文學感受到,許多走進他辦公室的老人都揣著心事,常念叨想讓孩子們平時給捎點米、捎點麵,有事沒事地來家裏坐一坐。他們總是唯唯諾諾,怕耽誤這麽多子女的工作,不敢直言自己的寂寞。但子女被叫來調解之後,很少能理解老人的心意,“不就是米和麵,我給你錢,你自己去買不就行了。”
潘文學常看到,有許多單身老漢喜歡在河邊放羊。其中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說,在老伴過世後,他就在這養了八隻羊,活羊一斤可以賣十七塊,不僅掙點零花夠生活,還能碰到其他牧羊人聊聊天。他有三個兒子,平時大兒媳二兒媳在家裏做了飯就會捎來一份,唯獨老三一家長年對他不聞不問。
他找到村幹部調解,訴求不在多少錢,最重要的原因是用平攤錢的方式,來平衡幾家子女。他擔心,“捎飯的兩個兒媳婦如果見老三一家從不來贍養,覺得不公平,也撒手不管,平時就再也沒有人會來他家裏頭坐坐了。”
但駐村律師們注意到,案件裏的子女們也已進入暮年,也有著自己的多子女家庭。幾百塊背後,是他們各自的生活壓力。去年冬天,82歲老太太申萍成為這類訴訟的原告之一,在吉林榆樹市告了8個孩子。據判決書上顯示,原告和被告平均年齡為58歲,都為結果中的每個月300塊犯難。
因為申萍居住的養老公寓漲了價,兩個常來看望的女兒盤算了下,母親手頭的四萬多塊積蓄,還有三畝地的外包收入,隻夠她繼續在這裏住三年多。想著為她日後生病住院,甚至是喪葬儲備著,她們就提出大家分攤母親公寓住宿費的事。
有三個子女不願意了,他們也都是高齡打工者,沒有退休金,同時養著自己的孩子和孫輩。經手的縣城律師田國柱說,這是一年裏遇到的近十起類似家庭衝突中,唯一一個走向訴訟的,還是40多歲的小女兒提出的建議。而後來,大兒子直接在庭上講:“我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活,他們也都需要錢,我拿不出來錢給她。”
“女兒是出嫁的,兒子是負責養老的”
在穀春成家的調解過程中,是跟她同住村裏的兩個女兒反對最激烈。回到大兒子提出的問題上——憑什麽兒子比女兒多養一個月?村支書江友壽說到當地有個說法,“女兒是出嫁的,兒子是負責養老的。”她們自然覺得,就該由兩個哥哥贍養。畢竟,穀春成的老伴過世時,家產全部分給了兩個兒子。
辦案法官乾興旺記得,接到法院傳票那天,四女兒獨自跑到他辦公室,想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麽不願意輪流贍養——有次她看望母親時,特意帶了一筐醃雞蛋,但穀春成不舍得,轉手把這些送給了兒子、孫子;有時她給穀春成塞去一百塊錢,母親也不舍得花,把錢包成紅包又給了孫子。
更多的細節,乾興旺已經記不清了,他聽這個50多歲的女兒講了兩小時諸如此類的小事,還沒打住,最後隻好擺手說“我要開庭了”,把她請出了門外。
乾興旺注意到,重男輕女的觀念有時讓農村老人的贍養問題陷入死結,“老人年輕時偏愛兒子,隻幫兒子帶孫子,生活費也都拿給兒子花,步入暮年後生活不能自理,兒子又希望兄弟姐妹能平等地贍養,女兒們卻覺得,根據民俗,養老隻是兒子的事。”
●資料圖。圖源視覺中國
而在部分家庭的子女眼中,他們擺出拒絕贍養父母的態度,與“不孝”無關。
兩年前,安徽宣城一位律師吳昊遇到一起法律援助案件,兒子願意讓80多歲的父親來城裏同住,但給不出錢,老漢堅持要上訴,“到他們家我死得快,我就要他們給錢。”直到開庭,吳昊才聽到老漢子女的控訴,說他年輕時出軌離家,又坐了十多年牢,回到家中時,子女都是十多歲的年紀,他繼續打罵子女,一邊還家暴妻子。
一審判決後,老漢如願拿到了錢,卻在去年得了腦梗,行動不再利索。他原本一個人住在農村四五十平米的廉租房裏,腦梗後住進醫院,不好意思打電話給子女,就打給律師吳昊,說自己要看病,想借點錢。
從裁判文書網的判決書梳理得出,不少案件中,被告子女說起自己小時候沒受到父母的關愛,才在父母年老無助時,不願意履行贍養義務。
另一方麵,律師們注意到,最難調解的案子中,女兒們的身份同時還是另一個家庭的兒媳。法官和村支書在調解時也會強調,“兒媳婦對於贍養老人有輔助義務。”這樣一來,女兒身上實際擔負了兩個家庭的責任。
在吉林榆樹市的申萍家庭,這一點體現明顯。老人勝訴後,在法庭上說出自己養家困難的三個子女也打了錢,可仍然不會來看望她。隻有小女兒去年辭了工作,來申萍住的養老公寓打工,一邊照顧她。但小女兒也不能時常陪伴,因為“還得平衡家裏的婆婆”。
小女兒的丈夫在榆樹縣城養雞場打工,家中多數時候也隻有她能給七十多歲的婆婆做飯,早上熬粥,中午和晚上要各炒幾個小菜。今年春天,自己的母親申萍得了肺氣腫,每天要去醫院花兩個小時打針,她就要每天在家、醫院、養老公寓之間輾轉。申萍還是會偶爾抱怨孤獨,小女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文中穀春成、申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