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一個名為“土味三國”的鄉村劇組火了,60多集的短視頻創造了40億的瀏覽量。賬號的所有者是一個名為“鮑小光”的年輕人,導演、拍攝、道具、剪輯等,都由他一人完成。
這個鄉村版“三國”,每集的預算被控製在400元以內,拿糞勺當道具、借涼席扮戲服,用發了黴的稻草搭建場景,被戲稱為“史上最窮劇組”。
一個初中學曆的農村小夥,沒受過科班培訓,也沒有任何影視資源,如何能實現電影夢,又如何保證不餓肚子?鮑小光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作者 | 詹世博
編輯 | 蕭 奉
題圖 | 夏軍青 孔大吉
在牛糞和柴火燃燒的味道中,伴隨著狗叫、雞鳴和拖拉機馬達嘶鳴聲,一個紅遍全網的影視基地正在逐漸成型。
兩個年輕人開著一輛藍色三輪車,駛向十三公裏外的一棟自建房。那是一棟還未完工且堆滿廢棄物的閣樓。年輕人直奔二樓,把一摞近3米長的朽木,一根一根吊下地麵,再拖進車裏。
車身慢慢低垂,太陽也毒辣起來。搬運的過程並不輕鬆,手被劃傷是常見的事,他們用了一上午,才把23根木材運到田野的一處平地。
這些木材並不是被清理的建築垃圾,而是鮑小光以每根十元的價格盤下來、用來製作拍攝所需的城牆的物料。過去的兩年,他就是用這種笨拙且原始的方式,攢出了一個劇組,建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影視基地”。
鮑小光把二樓的木材一根一根運下去。
從鮑工到“鮑導”
15年前,被騙去北京做群演的鮑小光,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鮑導”。
那時候的鮑小光隻有17歲,忙碌於服裝廠的流水線上。他不甘於日複一日地做重複性、機械化的工作,想去做演員。網上的一條群演招聘信息,讓他第一次有了冒險的念頭。
他一個人跑去北京,交給中介500塊後,被安置在影視基地旁邊的村莊,中介說“有戲了就通知你”。但直到積蓄花光,他都沒能再收到中介的消息。
意識到被騙後,他開始在飯店、KTV和工地謀生。這期間他也嚐試過寫歌,“每個月的工資都會用來去做歌,找人用電腦製作的那種伴奏,做了好多的MP3”。
有人將他過去的12年形容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廠工、一個失意的歌手和一個有著創作想法的裝修工”,他並不否認。
冬天是最痛苦的,拍的時候要拿手機和台詞,很凍手,戲服下麵的衣服穿得又多又厚,拍出來也不好看,結冰的時候打戲也不好拍;夏天的時候,手機會發燙,每拍一個鏡頭就需要停一下,大家隻能在太陽底下幹等著,每個人都曬得黢黑黢黑。
2018年,鮑小光回老家了。農村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興許會有些機會。他開了一間裝修公司,主要做矽藻泥塗料,但是村民對這種新型材料的接受度並不高。公司不到一年就倒閉了,他又從鮑總變為鮑工。
後來,給裝修隊幫忙的期間,他開始接觸到短視頻。那已經是2021年,一個幾乎人人都是短視頻創作者的年代。
農村向來都是內容富礦,但無論是紀實或是創意,這條賽道也早已是一片紅海。前有李子柒、張同學,後有手工耿和導演張策,新晉選手起步已經越來越難。
初嚐創作的鮑小光,視頻風格並不固定,時而記錄鄉間田野生活,時而製作現代搞笑短劇,但都沒什麽傳播效果。直到5月的一天,他突發奇想,不如拍一個“說阜南話”的《三國演義》。
鮑小光自稱迷戀三國文化,但他對於《三國演義》的回憶卻是模糊的,隻能隱約記得小時候有長輩提到“三國名將呂蒙是阜南人”。問及喜歡的原因,鮑小光說“因為趙子龍,他的打戲好看。”
“土味三國”的雛形,也正是由一位慌張小兵和一位傀儡丞相,共同擊退“敵人”的故事組成。雖然剪輯粗糙、罐頭笑聲也十分出戲,但在評論區裏,依舊可以輕易捕捉到大量被鮑小光才華所吸引的觀眾。
有人在網上刷到鮑小光後,主動聯係他,希望在視頻中“露個臉”,鮑小光一般都不拒絕。當越來越多村民來“應聘“演員時,鮑小光也開始嚐試自己搭建外景,故事從院子裏,演到了村子外——“阜南第一大網紅鮑小光”,村民們都這麽說。
鮑小光把戰績貼在家門口。
出圈的不隻鮑小光,還有丞相和盧帝。
丞相的扮演者是鮑小光的遠房舅舅,這位名為李華東的七旬老人,是第一批陪著鮑小光玩短視頻的人,如今也成了劇中辨識度最高的主演之一。
而劇中的女將盧帝,本名為盧紅玲,是一位嫁到台灣的女商人。因為疫情無法回台,在村裏大片的閑暇時刻,讓她開始嚐試來劇組做攝像師。
雖然拍攝“拍得手都疼”,但盧紅玲學得很快,逐漸成了鮑小光的固定幫手。後來在一位主演退出劇組後,盧紅玲頂了上去。“效果很好,給了我更多靈感”,鮑小光說,盧紅玲的加入激活了三國。
盧紅玲來了後,不僅解決了主演的問題,群演也充裕起來了。他們幾乎都來自“開心俱樂部”——那是盧紅玲媽媽建立的、專供鎮上老人嘮嗑的地方,裏麵的“會員”大多身體健康、樂觀開朗、不排斥新鮮事物。
演員幾乎是能用就行,設備也一樣。所有拍攝都是用手機完成的,鮑小光也嚐試過單反,但“拍完還要從電腦裏導出,太費事了”。他不喜歡用電腦剪輯,“手機剪片一周就學會了,也挺方便”。
組建劇組相當於是創業,自然免不了談錢。算上演員的日結薪資,一集《土味三國》的平均成本在400元左右,每月更新4-5集。
視頻的播放收益,再加上偶爾的直播,讓劇組的收入保持在6000元以上,好的時候能過萬。“反正夠開銷”,鮑小光說。
“太專業,就會失去土味的靈魂”
對鮑小光來說,寫劇本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通常情況下,劇本一般有200多字。鮑小光承認自己會拖延,有時兩天就能寫完,但有時也需要花費十天以上,最大的糾結是文戲與武戲的占比。
實在寫不出來時,他會選擇改編《三國演義》裏的劇情。“台詞改成方言也能拍,但是這種流量不好,還是自己原創的好”。他認為,“改到自己都笑了,就是好劇本”。
他也把視頻的出圈歸功於“搞笑”。“和正版三國比起來,我們的語言比較犀利,然後用詞就是比較土;為了節約成本的道具,反而成了特色;粉絲主要是中年男性,比較搞怪比較土,他們喜歡。”
在鮑小光眼裏,短視頻就是內容為王。“沒有好的劇本,再好的場景也不行。”但是,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還是分配給了場景搭建和道具製作。
我們到達時,他正在籌備搭建一座新的城樓。原本計劃白天就完成的工作,一直到淩晨一點才收工,“跟我以前幹裝修差不多了”。
夜晚搭建城樓。
半夜的田地空無一人,隻有鮑小光敲擊木頭的聲音。每次擊打
,田野的另一麵都會飄來延遲卻清晰的回音。天空就像半圓形的劇院屋頂,站在舞台中央的鮑小光,正在修築他的夢。而田野的另一麵,有一排弧形的路燈,遠遠望去,像是台下的觀眾,正舉著閃光燈。
田野的另一端,弧形的路燈。
鮑小光的腦中冒出曹操“一夜築冰城”的故事,但很顯然,他的做法不像曹操那般以巧破力,在很多人眼中,這種攝製方式或許頗為“奢侈”。
畢竟,花費極大精力搭建的場景在劇中似乎並沒有起到關鍵作用,一處實景隻能拍5-6條短視頻,且多數場景在拍攝後都無法保留。但鮑小光堅持要搭實景,“雖然用了幾個鏡頭,但是該有的都得有,空蕩蕩的不好看”。
道具製作亦如此,演員們佩戴的帽子、戰袍和武器,都由鮑小光親手繪製。“它就是一個裝飾,你也得給它弄出來,要讓視頻盡可能接近古代戰場的真實場麵”。
親手繪製的帽子,耐克logo代表將軍,阿迪logo代表士兵。
拍攝當天,鮑小光的院子總會變得異常擁擠。演員們很少遲到,“叫了10個但是來了12個”是常態。
在這個片場,戲服和道具都放在院子的顯眼處,裝在兩隻白色的桶裏任人挑選。群演們的注意力都在服裝上,人人都說“給我留件好看的”,至於接下來要拍攝的內容,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追問。他們都說,“不用問,反正都是好事”。
戲服之下,都是牛仔褲和運動鞋。
懵懂的不隻群演,還有主演李東華。盡管出演一年之久,但他對“丞相”這一角色依舊很陌生,對於捧紅他的流量機製,更是一無所知。
用鍋底灰給丞相化妝。
由於常年飲酒,他的手一直在抖,記憶力也迅速退化。記不住台詞的時候,他會給自己施壓“下次一步到位!”但錯誤依舊無法避免,最多的一次,他那場戲連續拍了22遍。
台詞中出現“微信”,但“丞相”並不知道微信為何物。
在這間野生劇組裏,主演們往往都是在開拍前才熟悉劇本。一個常見的流程是:先拍群演、再拍打戲,最後補一些主演的鏡頭。因為對群演們來說,“下午接孩子”這件事的優先級高於一切。
打戲是鮑小光在開拍前一天晚上唯一會擔心的環節,因為拍攝的效果並不可控。有搞武術的人提出可以來指導合作,但鮑小光擔心還要包吃喝,費用太貴,並未對邀請表現出熱情。鮑小光認為,“太專業,就會失去土味的靈魂”。
適合拍攝的器材隻有一部手機,這就意味著,隻要有景別和機位的不同要求,演員們就需要重新再拍一次。整個拍攝中,唯一接近現代影視製作產業的詞匯是“特寫”。台詞的更改也是隨意的,有人提出建議,鮑小光會樂於接納,哪怕對方隻是陌生的圍觀者。
拍戲的過程中,劇組總會吸引不少路人駐足觀看。
四月的阜南,風總是很大,拍攝時常常會有卡車經過,幾乎每一位司機都會停下來拍照。漫天塵土之中,一位司機搖下車窗,對劇組大喊:“下一步你們肯定要紅”。
“你看我這個長相,
能拍什麽視頻?”
鮑小光確實紅了。
剛做視頻的第一年,他覺得粉絲破萬並非易事,結果年底時,粉絲達到20萬;第二年,他把目標定為30萬,結果再次高於預期,他的粉絲數突破40萬。
開始有媒體對他產生好奇,也是在那個時候。那是去年11月下旬的一個晚上,當鮑小光剛剛結束拍攝,打開視頻軟件時,他收到一條不同於以往的私信:你的電話多少,我想采訪你一下。
鮑小光的第一反應是:要錢嗎?要錢就不幹。
在反複確認不收費之後,鮑小光與記者開啟了一場持續半小時的問與答,“應付媒體比拍段子累多了”。結束之前,對方說這次采訪可能會上熱搜,讓他留意一下。他問對方:熱搜是什麽?
隨後的幾小時,他成了登上熱搜的人。第一次知道火了的感覺,鮑小光“一晚上都沒睡著,就是高興。”
成名後,他明顯感受到了父母態度的變化,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指責他“不成家也不幹正事”。周圍的人也調侃,以前是“跟著鮑導混,兩天餓五頓
”,現在是“跟著鮑導混,兩天吃九頓”。
鮑小光買過場記板,但是也沒用幾次。
整個劇組裏,看不懂劇本的李東華卻是入戲最深的那個人。走在路上,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他,大家會叫他“丞相”,他也會不厭其煩地回應“何事如此驚慌”——那是劇中的經典台詞,很多人都是因為這一句話記住了鮑小光,也記住了丞相。
采訪時,李東華時常無法準確回答我們的提問,或許是因為情緒複雜,聊著聊著,李東華就唱了起來:“我當丞相真不賴,三間屋子一個院。上點關注上點讚,長年關注幾百萬。”這些歌詞,也都是這位不識字的老人自己編的。
有點名氣的李東華,似乎也有點“飄了”。他曾在一次醉酒後對大家說:“我是丞相,你們就得聽我的”。眾人隻當他還在戲中。
大多數群演第一次去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做什麽,但去了一次之後一般不會拒絕第二次,因為這比他們做計件式小工轉外快輕鬆得多,雖然演一次隻能得到30塊。
更多的人選擇成為鮑小光的聽眾。成為阜南網紅後,有不少人來向鮑小光取經:“你看我這個長相,能拍什麽視頻?”
鮑小光信奉“肯吃苦”“夠搞笑”“獨一無二”是他出圈的原因,因此,他也會給出“多去嚐試,別怕失敗,劇本好了自然就火了”的建議。
但偶爾,鮑小光也會回過頭,去思考“當時那個熱搜到底是咋操作的”,他承認“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有人給他炒作一下,說不定就能“掙到錢”,可惜現在已經錯過了。
他開始在理想和現實中糾結。鮑小光把自家打扮成一個頗為專業的影視工作室、在家門口立一塊牌子,寫著“國際影視基地”,他說“這樣有氛圍感,粉絲拍照也方便”。但同時,他也否認了想把家鄉變成下一個橫店的野心。“有多大能力辦多大事,不要太依靠資本,依靠不好。”
鮑小光搭建的影視基地標識。
盡管賬號在不少行家眼裏已經很成熟,但他依舊排斥直播帶貨和廣告植入。
在鮑小光看來,出名似乎比賺錢更重要,“希望今年粉絲量可以破百萬”“我拍視頻的最大動力就是成為名人,但不是什麽流量都要”。
鮑小光自己寫的劇組分工,但這些人名都是虛構的,活大多都是鮑小光自己幹。
聊到常見的直播方式,如“打pk輸了畫臉”時,他會極為抵觸,“這都什麽啊這是”。可當我們讓他列舉“站著也能掙錢”的博主時,他思索許久,未能給到我們答案。
而一個月後,我們就在鮑小光的視頻背景中,發現了毛筆書寫的“廣告位招租”字樣。看似滑稽的斂財方式,卻與他的視頻風格頗為搭調。鮑小光解釋說,這個靈感來自周星馳的電影,“其實廣告可以讓視頻更好玩”。
以“土味”出圈,便能以“土味”破局。這位死守領地的田野造夢家,終究還是在流量時代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態位。
鮑小光最新視頻中出現的廣告招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