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的一天晚上,妮莫突然說要和我聊一聊。看她情緒低落的樣子,我就知道,肯定是遇到什麽事了。
房間裏,她低著頭說:媽媽,我覺得我什麽都做不好,我覺得我沒有存在的價值。
我一聽就慌了,肯定是我的鍋,趕緊先道歉:我在忙工作或做家務的時候,跟你說話有點急不耐心,有時還吼你,我向你道歉,以後我會注意管理情緒的。
她搖搖頭說: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今天發了成績後,同學嘲笑我是最笨的“X項目”小孩,我覺得我很失敗。
我一聽就愣住了,開解她:他們瞎說,你絕對不是,你會很多他們不會的東西,上次學校選拔,你不是被評委推薦去了榮譽樂團嗎?你在網上畫的動畫不是有很多人喜歡嗎?人不可能在每個方麵都是第一名的。
雖然我表麵上不當回事,但心中確實有點情緒,我跟閨蜜吐槽:有毒吧,X項目的娃都已經夠優秀了,就這一小撮娃卻依然還是要分階級、互相踩踏,去哪都卷難道是咱逃不開的宿命嗎?
X項目是某大學數學學院開設的天才青少年數學計劃,在全州的公校和私校開放兩次考試,每年錄取400個新生。
大多數孩子從6年級開始參加選拔,錄取之後,會用兩年學完高中的數學,再用三年學習大學的數學內容,順利的話,16歲的時候,已經拿到了大學的半個數學學士學位。
在妮莫還在低年級的時候,就經常能看到X項目的家長們在鄰裏群聊去大學接送孩子的事。那時就覺得哇,這些孩子好優秀好牛逼啊,小學沒畢業就已經去大學的教室,聽大學教授上課了。
但是我家屬於薛定諤的雞娃,從來沒有什麽未雨綢繆高瞻遠矚,不到最後臨門一腳,我們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推娃一把,所以就這麽一路混吃等死到了6年級。
第一次考試
妮莫到了6年級,也可以參加這個考試了。第一次考試,我們也沒經驗,想先探探路。直接削了兩支鉛筆,讓娃去裸考,裸到什麽程度,不僅沒複習,連瞎蒙要選C的秘訣都沒說。
考場外,除了印度家長,就是中日韓麵孔,偶爾有幾個白人麵孔,結果還是混血娃。其他小孩走出來麵色平靜或略帶喜悅,隻有她哭喪著一張臉,告訴我們:時間到了答題卡沒塗完,老師說手不能放桌上了。
結果不用說,分數慘不忍睹,這一下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我厚著臉皮去問了一個高年級學姐的媽媽,這個考試該怎麽複習?
學霸媽媽雲淡風輕:啊?我們沒輔導孩子複習,孩子自己每天刷了下題庫,一次就考上了。
什麽?還有題庫?
學霸媽媽也很吃驚:你們沒有做過題庫?印度人還專門開了X項目的考試培訓班呢。
什麽?還有培訓班?
怪不得第一回當炮灰了,原來考試沒那麽簡單。學霸媽媽爽快地把題庫文件發了過來。
這份題庫,就猶如茫茫大海上突然出現了燈塔的光亮,我們瞬間就有了前進的方向。
備戰第二次考試的日子,有點不堪回首。
每天吃完晚飯,都能聽見老公絕望的吼叫,偶爾摻雜幾聲孩子的抽泣。連寄養在我家的狗,一吃完飯都知道趕緊跳上沙發,緊緊挨著我,客廳裏老公吼一聲,它就渾身一激靈。
雖然第二次考試依然沒過,但是成績提高了一大截,我們看到了曙光——離分數線,隻差6分了,隻要再努一把力,就成功了!
裸考的禍根
學霸的媽媽來問結果,我說就差一口氣了。她安慰了我,說那個題庫有點年頭了,估計已經過時了,你去問問羅恩的媽媽,做一做她手上的八套真題,紫腚能行!
第三次考完,妮莫從考場裏走出來的樣子,終於也是略帶喜悅的臉色了,看著其他小孩哭喪的臉,我們仿佛看見了一年前的自己。
雖然考上了,但當年無知的爹媽讓娃去裸考的禍根,還是埋下了。
每次接孩子的時候,我都會感歎,亞裔家庭太能卷了,從校車上魚貫而下的孩子們,除了東亞娃,就是印度娃。白人有那麽零星兩個,非裔拉丁裔是一個都沒有。
我看了下數據,十幾年前,這個項目裏62%的學生都是白人,而十幾年後,白人已被亞裔卷得無立錐之地了。
這種情況不僅僅發生在美國,我一個澳洲的讀者說,他們學區現在已經卷到了新賽點,白人早已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現在是亞裔娃之間的內卷——印度人已經被華人徹底卷廢了,天才班按成績排序錄取,印度人竟然一個都沒考進,華人家長最後直接拉了個微信群。
妮莫學校裏數學分為三個班,X項目、快班、慢班,按照大家不同的學習進度,分班開課。也就是說,能進入X項目的孩子,已經是數學成績最好的那一撮了,你以為這種踩踏就停止了?
漏漏漏,大漏特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亞裔的地方就有尊卑,超過三個人,就一定要分出上中下來。
妮莫因為考了三次才考進去,這成為了某些孩子眼中的一個bug。她經常回來埋怨自己:校車上誰誰又嘲笑我考了三次,我考了三次,是不是因為我比較笨?
而第一次就錄取並在每次小考都保持全A的,才是站在巔峰接受大家膜拜的神。
倒黴孩子,你人生感受到的第一個鄙視鏈,全賴你爹媽當年過於輕敵啊!
亞裔小孩的全A宿命
X項目采取淘汰製,按平時作業、三次小考綜合計分,B以下就會收到警告信,再不整改,就會被踢走。
現在我家的情況是有點騎虎難下。
第一學期的學習,妮莫拿了A,說實話這讓我很驚喜。我本來就知道她沒有繼承她爹的理科基因,她喜歡的是音樂和藝術,但是考大學時,SAT數學就占了800,這個咱躲不掉的。隻有現在把動能蓄高點,以後才有退步的空間。
總而言之,我的期望是,她能跟著亞裔大部隊混個中不溜秋就行。
但是第二學期的課程突然加大了難度,開始涉及高中代數,妮莫上一次小考的成績隻有70多分,和成績的壓力一同而來的,還有某些亞裔同學的嘲諷,和她對自我評價的困惑。
我跟妮莫說,如果你實在壓力很大,我們可以退出來,下學年上普通數學課。
妮莫沉默了很久說,我不能,我放棄了他們會一直嘲笑我到畢業的。
曾經每天隻關心“中午吃啥”“晚上吃啥”的小孩,竟然也開始對人性的幽深有了初步的認知,那一瞬間,我覺得她不能逆轉地長大了。
既然不能回頭,那我們就隻能往前走了。感謝她爹的絕望嘶吼功,最近的一次小考,她的成績終於又回到了90多分。
但這次我一點也沒有高興,因為我們好像進入了一場沒有退出機製的遊戲。
這場亞裔爭霸賽,讓我最恐懼的一點是,沒有盡頭,不知饜足,無法退出。
去年印度裔的裏希·蘇納克當上英國首相的時候,推上就有個黑色幽默瘋狂被轉。
穀歌的印度裔首席執行官Sundar Pichai,收到了他父母的越洋電話:
"你看看裏希,蘇納克叔叔的兒子,比你還小8歲就當上了英國的首相,你還隻是個CEO。”
他說:“媽,我不能取代拜登。”
他媽說:“試試看,你可以的,你不試怎麽知道不可能發生呢?”
在印度,這種文化叫“Sharmaji ka beta”,不管你薪水有多高,不管你有多棒,總有一些沙瑪吉之子,比你更優秀,薪水更高。家長擅長用他們不斷地push你前進,但是你會發現,你超越了他們之後,又有其他的沙瑪吉之子跑到了你前麵,這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比賽。
在中國,這種文化叫“別人家的孩子”。
身在這場遊戲中的人,即便已經是最好的那一波了,也永遠不會感到滿意,因為他們想做的,是最好的那一個。
上篇《簡曆亮瞎眼的亞裔卷王,為什麽紛紛被藤校拒之門外?》的評論區有讀者說,“這是一種不成為人上人就無法保障基本的權利和生活空間的恐慌,卷不是為了過得多好,隻是為了活下去,歐美的躺平心態,還得富養幾代才有。所以我不覺得亞裔有什麽問題。”
說實話,我對此很悲觀,亞裔對成為“人上人”的追求是刻在文化、地理、曆史、觀念、基因裏的,是永遠不知疲倦地好了還想更好,不會隨境遇的提升而減輕,富養多少代都很難改變。
如果眾人的卷“隻是為了活下去”,該如何解釋那些最貴最頂尖的私校和牛校國際部裏,擠滿了最有錢的一批人的後代,又如何解釋那些生活在歐美的亞裔,早已不必擔心生存福利,卻依然熱火朝天地卷生卷死。
腳下踩踏著不如自己的人,恐懼自己會跌落,向上仰望著天龍人,期待能再上一個台階,找不到人生坐標,隻有在無止盡的比較中,才能確認自己的價值和位置。
人就是江湖,你怎麽退出?
這就是一代又一代亞裔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