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專欄:“勞動婦女節”背後的話語陷阱

維舟專欄:“勞動婦女節”背後的話語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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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三八“婦女節”,有一點和往年不同:很多人開始反感所謂“女神節”、“女生節”、“女王節”的說法,甚至對“婦女節”也有異議。

有讀者跟我說,“婦”字本身隱含著“工具化”的意味,因為“婦”字本意就是“灑掃庭院,家庭工具”,無論是從字源還是從曆史來看,都不難看到把女性工具化的色彩。既然如此,英語women直譯為“女人”、“女性”、 “女”更好,中性且無褒貶色彩。

這並不隻是摳字眼,應該說,對這些稱呼的敏感是一件好事,反映出女性主體意識的增強。然而,不同的人所敏感的點可能相去甚遠,有些人可能對“女神”的稱呼深感不適,但對“婦女”卻並不反感。

作家侯虹斌多年來一直在為女性主義呐喊,她在一篇《為什麽這個婦女節,“女神”不再是一種讚美了?》中就說,自己喜歡“國際勞動婦女節”這一全稱,這才是推動性別平等和社會進步的真正道路,而“女神節”則是一個消費主義的話語陷阱:

我們要的是平等的勞動權利,同等受尊重的價值,而不是為了打造成美貌的女神,成為被消費的客體。

不管是經濟上行,還是經濟不景氣,對女性來說,隻有勞動最光榮,艱難的路,才是最可靠的路。

這些話,當然也有道理,但說實話,給我的感覺是:相比起權力,她更警惕“消費主義”的侵蝕,然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勞動婦女節”本身也是一個話語陷阱。

為什麽這麽說?因為這一節日最初設立的目的,與其說是賦予女性權利,不如說是旨在動員出婦女的力量,促使她們為更宏大的目標努力。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全世界僅有四個國家的女性擁有選舉權:芬蘭、挪威、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但1914年大戰爆發後,參戰國不得不讓婦女走出廚房,去接替男性留下的崗位空缺、生產炮彈、參與戰地救護,如此等等。

既然國家需要她們,她們也確實做出了貢獻,那國家就不得不調動其積極性,為之賦權。因此,在一戰之後,各國都陸續開始開放婦女的選舉權。反過來,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保持中立的瑞士,由於並無征召婦女勞工的戰爭壓力,女性晚至1974年才獲得選舉權。

這是很現實的事:戰爭期間,每個國家都要動員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才能獲勝,即便是二戰時的美國,也不得不讓更多女性參與工作,因為數百萬男人都去打仗了,勞動力嚴重短缺。要不然就很難解釋,以瑞士的發達程度,女性權利為何那麽晚才落實。

為什麽現代的“婦女節”由共產國際設立於1921年,原因就在這裏。從這個曆史脈絡來說,乍看是當時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更重視女性權益,但內在來看,則是這些國家的總動員機製需要把婦女、兒童等原本邊緣的社會群體,全都組織起來,激發其參與,從而更好地實現國家目標。

中國也是如此,現代曆程中對女性的解放、動員女性走出家門,都是為了國家需要,而不是女性權利本身。民國時期最早的一批托兒所、公共食堂,乍看是為了減輕女性負擔,但其實是為了讓職業女性可以更好地投身“抗戰建國”的工作,為國家服務,因為女性已經成為可動員的最重要人力資源之一。

深町英夫在《教養身體的政治》中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樣的路徑,結果就是蘇聯女性模式最終獲勝:“‘蘇聯式’婦女確實是欲求‘解放’之婦女的勝利,但同時似乎也顯示出國家對家庭的勝利。”

當然,話說回來,這也是曆史性契機,不管國家的動機如何,女性順水推舟,也確實可以獲得一些在正常情況下很難獲得的權利。然而,這一模式隨之帶來一個問題,就是在社會革命未完成之前,女性將承受兩麵夾擊:

在性別分工仍未消除的情況下,或為獲得個人自由、或為生活所迫,多數婦女不得不苦於工作、家庭的雙重負擔。是故,兒童是“牽累”的慨歎,經常出現於婦女新生活運動的機關刊物上。(深町英夫《教養身體的政治》)

這裏的原因在於:蘇聯模式旨在動員女性這一重要人力資源,是為了“把女人當男人用”,想要她們加入勞工隊伍,利用其生產力,但對其私人生活中的家務、生育等的保障卻明顯不足。

其結果,到了1970年代,雖然僅有3%的蘇聯婦女認為隻生一個孩子最理想,但事實上隻有一個孩子的婦女卻高達64%,而一個孩子也沒有的婦女還占了17%。當時有位女作家的辛辣地諷刺:“蘇聯婦女被叫去參加生產,卻被剝奪了再生產。”——這是個雙關語,因為“再生產”也指“繁殖”。

標語是:“光榮屬於蘇維埃勞動婦女!”

當然,也許會有人說,女性地位提高了,生育率下降,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女性有機會參與到社會更多方麵,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不能隻靠生育。何況,隨著女性自我價值和自主權利的提升,生育對女性的成本越來越高,不願被生孩子束縛也是獨立意識的體現,可說是“主觀上覺醒,客觀上有了選擇權”。

不可否認,女性自身的覺醒也很重要,但現在有一個普遍的誤區:女性有了生育自主權,就一定會少生或不生。其實未必,至少法國、瑞典的實踐相反,如果社會有足夠的保障,生幾個沒有後顧之憂,有些人真的喜歡孩子,現在的問題是她們想生都不敢生。

既要你走出家門努力工作,實現全社會的進步(隨便是什麽大目標),另一麵生育保障又很滯後,多生一度甚至還要受罰,那麽很自然的,人們會發現,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少生或不生才是理性的選擇。因為生育成本都是自己承擔的,不然你請一年產假試試?回來工作就保不住了。

這就是當下女性所麵臨的現實。所謂“勞動婦女”,推崇的是“能成為生產力的那部分女性”,往往還隱含著“為國奉獻力量”的意味,是履行義務來換得榮譽,還不止是“通過自己的工作來賺錢”,這就是為什麽一個娛樂明星即便賺了很多錢,但好像總歸和“勞動婦女”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僅如此,還有一點也非常值得警惕:“勞動”的話語,潛在地貶低了女性的其它工作,比如家務、照護家人,在全世界都是主要由女性承擔,但在國內的話語裏,幹這種活的隻是“家庭婦女”而非“勞動婦女”,因為“勞動”是指公共領域裏為國工作——在那個時代背景中,勞動=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

實際上,英文隻是International Women’s Day(可直譯為“國際女性日”),“勞動”一詞是硬塞進去的。我當然支持女性參與工作來獲取應有的報酬、不受職業歧視,但到了如今這個時代,如果還覺得隻有“勞動婦女”才是有價值的,那恐怕難免會導致對女性其它大量勞作價值的否認。

更進一步說,我們也不應該把女性及其勞作分出三六九等。有位女性朋友說:“我很討厭婦女這個詞,從小就非常討厭,感覺就把女性分成了已婚、未婚、還能不能生。”她的直覺是對的,無論是“婦女”、“勞動婦女”還是“女神”,實際上都隻突出了“某一部分女性”,隻不過基於不同的訴求來彰顯這部分女性的價值,但這就潛在地忽視乃至貶低了其他女性。

“女神節”之所以令人反感,也在於此。它原本是商家創造的說法,因為“婦女”似乎顯得老土(讓人想起“中年婦女”),常常也不涵蓋作為重要消費者的未婚女性,但令人不適的是,這個詞在世俗意義上並不能代表全體女性,還帶著男性凝視的色彩。

對消費主義的警覺當然有其必要,但反過來說,資本的逐利也能推動滿足女性那些本應合理而不被看見的需求,在某些情況下,消費主義甚至是對女性的一種解放——女性有了自己的錢,想買什麽就買什麽,那本身就是一種不可低估的重要權利。

在那些女性權利已經得到較好保障的國家,人們關注的重心轉向消費主義的隱蔽操控,這很好理解;但在我們這裏,同樣的談論,卻難免有一種“前現代操心後現代弊端”的錯位感。不管怎麽說,消費主義還會討好消費者,權力可沒有這一說。

毫無疑問,身處兩麵夾擊中的女性肯定不易,不同話語也幾乎都有陷阱,但最重要的不是單純讚成或反對哪一種話語,而是看清自己的處境,反過來利用這些話語,最終通向自我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