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世鈺 / 一葦杭之渡彼岸(Weixin ID:linshiyu2005)
口
述:高耀潔,出生於1927年12月,被譽為“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曾獲得“全球女性領袖獎”“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等獎項,被美國《時代》周刊和《商業周刊》分別評為“亞洲英雄”和“亞洲之星”,被中央電視台評為“2003年度感動中國年度人物”。2007年,國際天文聯合會把38980號小行星命名為“高耀潔”。2009年移居美國。
采訪整理:林世鈺(《煙雨任平生:高耀潔晚年口述》作者)
時 間:2021年9月14日
地 點:紐約高耀潔寓所
我馬上95歲了,疫情這麽嚴重,我恐怕等不到結束的那一天了。
去年這個時候,我想著今年夏天情況應該會好點,沒想到比去年還嚴重。我今天看了新聞,美國目前已經死了67萬人,太可怕了!
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早點離開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早走早清淨,我一天都不想多活了!
疫情看不到頭,我已安排好後事
去年春節後,疫情開始了。一開始在中國鬧,美國好像沒啥事,沒想到3月份美國也開始了,而且後來比中國還厲害。我當時天天上網看新聞,有一個感覺:美國政府應該盡快抓預防,可是他們反應太晚了,結果死了那麽多人。作為總統,川普應該負責任,可是他老推卸責任。他是美國最大的領導,這麽做沒法對人民交待。看到疫情死這麽多人,我心裏很難過。我以前做醫生的時候,每個病人都要拚命搶救,死一個都很難過。
1976年,一個叫張春月的病人住進我所在的醫院,她是絨癌肺轉移三期。大劑量化療一天後,第二天病人出現悶氣、惡心等情況,脈搏跳動增加,每分鍾一百多次。內科大夫會診的結果是,心力衰竭,要用強心藥。用藥後,第二天病情加重。我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病例,不會處理,就請外院的心血管專家會診三次。他指示馬上停止化療藥物,加大強心藥劑量。我不知所措, 按專家指示給病人用強心藥,毛地黃用到最大量。最後,她的心髒毛地黃化,情況還是沒有好轉。治療兩天後,病情加重,第四天病人死亡。
她死後,我特別難過。兩年後,我到北京協和醫院進修,請教宋鴻釗教授。他說那種情況下應該加大化療藥劑量,不能用強心藥。我覺得張春月之死完全是醫院誤治的結果,現在一想起來還是很難過。
美國疫情死這麽多人,好像大家都無所謂,我覺得很奇怪。
對我來說,我不害怕死亡,因為我馬上95歲了,活得夠久了。現在我不能動,啥也做不成,我希望早點結束人生,越早越好。
疫情看不到頭了,我已經安排好自己的後事。我死後,骨灰一定要回國,撒到黃河裏。我生前不能回國,死後骨灰一定要回去。老伴還在等著我呢。(落淚)
黑蛋河南大學外語係畢業後,來美國讀書,已經二十幾年了,聽說在一家旅遊公司工作。他們幾年前來看過我。黑蛋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小的那個是男孩,隻有11個月,可聰明了,看到黑蛋媽抱姐姐,不樂意了,吵著要奶奶抱他。(咧嘴笑)
我的那些書,到時都給你,你要保管好,都是珍貴的曆史資料。前幾天,一個不認識的人給我發了一個文件,他收集了我從事艾滋病(預防)工作以來所有關於我的報道,從2000年到2021年,估計有200多篇。你和妞妞寫我的文章也在其中。美聯社記者在飛機上采訪我的文章很難得,也收在裏頭。很多文章,我出版過的書裏都沒有。
這些資料很珍貴,我現在按照年份整理,到時都交給你,交給你我最放心。這是中國艾滋病的曆史,你研究一下,沒準將來可以做艾滋病研究。
這些東西本來應該傳給我兒女的,這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但他們不理解我做這些事情的意義,所以給他們也沒用。(歎氣)你留著吧,將來如果出版了,或許可以得獎呢。我沒有力量了,能做多少算多少。
我的《行醫往事》出版後,送給妞妞(林世鈺女兒)十本,她寫我的文章太好了,我很喜歡。另外,我要買一批書,送給美國各個圖書館。現在是疫情期間,不知道那些圖書館開不開門。我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留給這個世界了,除了這些書。
這就是我所能做的了。
世界像擴大版的“東周列國誌”
去年3月美國疫情爆發以來,我一直沒有下過樓,隻在屋裏待著。最後一次出門是去年元月,到今天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那天護工推著我,去138街附近的店裏買筆。我一口氣買了十幾隻白色的圓珠筆,就是那邊筆筒裏的筆。我走不了太遠,因為我需要吸氧。我平時用房間裏大的製氧機,出門就戴一個小的氧氣罩。
我戴氧氣麵罩已經三年了。2016年我咳得厲害,後來因為醫生的誤診和拖延,變成了肺炎,前後複發了三次,最後肺纖維化了,一說話就悶氣。一開始醫院沒有配製氧機,感謝哥大黎教授(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Andrew.J.Nathan),他給西奈山醫院打了電話,醫院三年前才給配了這個。
天天在屋裏呆著,太悶了。我每天起床後吃點東西,就挪到電腦前看會兒新聞。世界日報新聞網,BBC中文網,德國之聲(中文網),法新社(中文網),啥都看。這個世界亂哄哄的,基本沒啥好事,看得鬧心。
前幾天,美國從一個國家撤軍,搞得亂七八糟的,聽說還有恐怖分子在機場搞爆炸,美軍死了十幾個人。阿富汗?對,就是這個國家。美國總統叫啥?拜登。你看,我連美國總統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腦子完全壞了。
年紀大了,人就嗜睡。有時看著新聞,就在電腦前睡著了。打開書,不到五分鍾,人就迷了,腦子一片空白,啥也記不住。你送給我的《聖經》,我每天看一點,看不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要是早十年開始看就好了,那時我腦子還行,能記住東西。(笑)
除了看新聞,我還花很多時間看郵件、回郵件。每天都有很多人給我寫信,多的時候十幾封。有的是認識的,有的是不認識的,他們都惦記我。惦記我的人有上百人,甚至上千人,這是我活著的最大安慰了。
給我送錢的也有不認識的人。你看,我剛收到一張支票,200美元,寄錢的人我不認識,所以這錢不能要。支票隻要不存到銀行,過段時間錢就自動退回去了。曾經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給了我500美元,我退了。後來聽說此人因為犯罪,被判了三年。
在屋裏呆著挺悶的,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我幾乎一整天都在睡覺,迷迷糊糊的。你上次走後,第二天我睡了一整天。我有時也會做夢,多半夢到以前的事情,偶爾也會夢到我老頭。有一天,我夢到他了,他說他在等我呢。我想我可能快走了,等不到疫情結束的那一天了。就美國目前疫情發展的趨勢,啥時是個頭啊!
美國現在支持拜登的和支持川普的分成兩派,雙方打得厲害,這不是好現象,會把國力搞壞的。光阿富汗一個小國就把美國弄得頭疼,如果國內再不團結,那麽這個國家就要衰敗了。我覺得阿富汗撤軍是不得已才撤,但是沒想到弄出這麽多事。哎,世界太亂了,我不想評論國家大事了。
你看過《東周列國誌》嗎?現在整個世界就是《東周列國誌》的擴大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今天結盟,明天又鬧掰了,鬧哄哄的。我看累了,一天都不想多看了。
美國疫情太嚴重了,這一年很少有人來看我。我年紀太大了,體弱多病,而且是過敏性體質,不敢打疫苗,護工怕我傳染上病毒,所以看得很緊,不輕易讓外人進來。你是來這裏次數最多的人,哥大黎教授來過一次。他也是78歲的老人了,自己身體本來就不好,能來看我一次,我已經很感激了。我給他買了兩罐奶粉和咖啡,他很高興。(笑)這些年在紐約,都是他在照顧我的生活,中國有句老話,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但是他病了,我卻沒有力量為他做什麽,真是令人難過。
還有一個人來看過我,她第一次來,就讓護工給吵走了。我一直沒向她道歉。為啥呢?因為她來了以後,讓我脫鞋給她閨女看我的小腳。我覺得這樣做很不尊重人。你第一次見到我的小腳,也覺得好奇吧,但你不做聲,更沒有讓我脫鞋。我7歲纏小腳,受了很多折磨。小腳給我一生帶來太多痛苦和不方便,她居然讓我展示給她閨女看,這點讓我很不舒服。
他之所以對我印象很深,是因為親眼見過我做手術,佩服我手裏的一把刀。他現在已經60多歲了,兒子都大學畢業了。
我當年作為九三學社代表,被胡耀邦和鄧小平接見過,他們還敬我酒呢。為什麽會被他們接見?因為我業務能力出色,不然我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哪有這個榮譽呢。
我當年帶這個班的時候才40多歲,現在90多歲了,年紀大了,就容易懷舊,我希望在生前能和這些學生聯係上。你的文章發表後,你說有好幾個我的學生聯係你了,但是目前我還沒有收到他們的來信。也許他們有顧慮,我能理解。
沒關係,我也不等了,過一天算一天吧。
最想念的人是曾孫女
對一個老人來說,疫情期間最難的事情是生病。因為疫情很嚴重,醫院是最危險的地方,你不能去醫院,隻能自己想辦法了。去年以來,我一共尿血五次,血很多,可嚇人了!我是醫生,知道自己可以吃“諾氟沙星”,但在美國藥店買不到,估計需要醫生開處方。我給國內的兒女寫信,但是他們沒有回音,我很傷心。後來你送來了一盒“諾氟沙星”,我當成寶貝一樣,舍不得用。可是有一天仔細看了一下,藥今年三月就已過期了,你真糊塗啊!(笑)
你的文章寫了我缺藥的情況,國內《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看到後,托人給我捎了五盒“諾氟沙星”,現在我有藥了。我放起來,有症狀的時候再吃,我最近沒有尿血。
這幾年,臭蟲的事情讓我很煩惱,還好這個夏天黎教授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以前睡覺起來,發現身上有紅色的包,這一塊那一塊的,很癢,抓幾下就破了。這嚴重影響了我的睡眠,我每天要吃一片安定才能睡好一點。今年夏天,你和黎教授說了這件事情後,他就和樓裏的管理部門聯係,他們第二周就派人來打臭蟲。他們往我床下放了一點藥,然後臭蟲就沒了。我自己之前花了幾百塊錢買藥,天天打都沒用。臭蟲的問題解決了,這對我來說是件大事!(笑)
實話告訴你,有好幾次,我都想拉開窗戶,跳下去一死了之,因為活著實在太痛苦了。我天天關在屋裏,身體多病,啥也做不了,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可是我不能動了,沒法爬上窗台。(流淚)
我當然想回國。我原先的房子現在是兒子和媳婦住著,不知道現在是啥樣了。我想念中國的傳統節日,熱熱鬧鬧的,有意思。美國對我不錯,把我照顧得挺好,可我還是想念中國。但我回不去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我有肺炎,需要24小時戴氧氣罩,根本坐不了飛機。
這些年,也有國內來的人勸我回國,說不用擔心生活上的事情,會有人照顧我。我不知道他們的背景和用意,所以一直沒有答應。不過,即便答應了,我也回不去。我準備就死在美國了,到時骨灰回國,老頭還在等著我呢。(流淚)
我最想念的人是我曾孫女,她今年四歲了,非常可愛。(打開電腦上的視頻)你看,這個小妮子伶俐吧?我知道她在唱歌,但我耳朵不好,不知道她在唱什麽?喔,“小鴨子”。(笑)她可聰明了,會唱歌會跳舞。我喜歡孩子,可惜我見不到她,她也見不到我了。(惆悵)
我做艾滋病(預防)工作,確實付出了很大代價,82歲還被迫一個人出國,但是我從不後悔。我想告訴年輕人的是,人活著不能光為自己,那樣沒啥意思,應該幫助別人。如果每個人都這麽做,這個世界就太平了。我從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修齊治平,覺得自己吃飽飯的同時,也要讓別人吃上飯。我們是人類,應該互相關心。
為什麽我離開中國十幾年了,現在還有這麽多人惦記我,就是因為我當年幹活賣力,不管是當醫生還是做艾滋病(預防)工作,都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我從來不想和任何人爭名望,因為名望不是爭來的,而是做出來的。你踏踏實實做事,名望自然就來了。
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人要積累經驗和閱曆。“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曆年多,施澤於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曆年少,施澤於民未久。(注:出自《孟子·萬章上》,意即“舜輔佐堯,禹輔佐舜,曆練多,對百姓的恩惠時間也久。啟很賢明,能恭敬地繼承禹的道統。伯益輔佐禹,曆練少,給予百姓的恩惠也不久。”)
這是我十歲左右背的,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人老了以後,過去的事情記得很清楚,現在的事情反而迷糊了。(笑)
人生自古誰無死?我不怕死,我隻希望走的時候,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點什麽。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聽到當初救助過的艾滋孤兒考上大學了,有出息了,成家了,生娃了。他們有的現在還給我寫信。他們小時候太慘了,饃都吃不上,現在生活慢慢變好了。
你看到我窗台上的花沒有?現在是秋天,它長得不好,春天時長得可旺了,花開得一團一團。你今天又給我帶土啦?太好了,我待會放進盆裏。等明年春天它長好了,你剪幾枝走,隨便插在盆裏都能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