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大學學者Yao Lin最近發表論文《燈塔主義與中國知識分子的“特朗普化”。作者發現,從2015年特朗普宣布參選美國總統之後,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變得越來越“特朗普化“,形成一種潮流。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作者認為,“特朗普化”至少有兩類表現:
一類是“川粉化”——不少中國知識分子雖然未必認同特朗普的所有政策立場,但對特朗普本人的所謂能力、視野、膽識等等頂禮膜拜,把他視為深謀遠慮且又手腕高超的政治家。
另一類是“川普化”——不少中國知識分子或許心底鄙夷特朗普的某些言行舉止,但相當支持他所代表的政策立場,或者至少樂於因為反對其反對者(經常被中國網民統稱為“白左”)的立場而支持他的立場。
當然,還有不少中國知識分子是“川粉化”與“川普化”兼而有之。
作者認為,有趣的是,“特朗普化”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跨越中國知識分子內部的意識形態分野的。無論傳統意義上的“自由派”還是“反自由派”,“特朗普化”者都大有人在。當然,同樣也有不少人是反對特朗普的,隻不過這些聲音在中國知識分子圈內,明顯落於下風。
中國有很多知識分子是國家主義者,或者文化複古主義者。他們崇拜特朗普,並不難以理解。即使是那些反對特朗普發動貿易戰的人,他們仍然更加喜歡特朗普的商戰外交模式。支持中國體製的人,可能覺得特朗普更加親切。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喜歡特朗普,多少有些“棋逢敵手”、“英雄惜英雄”的味道。
但是,為何那些自由派的知識分子,也會崇拜特朗普呢?這讓人難以理解。畢竟,特朗普的諸多言論與政策,與西方主流自由主義理念格格不入。所以,盡管“中國自由派公知普遍挺特朗普”一事在國內互聯網上是公開的秘密,但在國外卻很少有人談及。美國人對這種現象更加難以理解:中國的自由派怎麽也會挺特朗普?
“挺特朗普”僅僅是中國自由派的策略?
有人或許認為,中國的這些自由派人士並沒有崇拜特朗普,他們隻是把“挺特朗普”看作一種策略。比如,有人期待,特朗普發動的貿易戰能夠達成“倒逼改革”的效果,因此不必在意特朗普本人究竟是否關心中國的民主,也不必擔心特朗普的治國能力一塌糊塗。
但是,這種推測並不符合事實。因為過去幾年間,中國諸多著名自由派知識分子對特朗普的讚美,並不是策略性的,而是發自內心的。他們對特朗普的喜歡和期待,遠遠超過了對貿易戰的期許。絕大多數中國的自由派,非常支持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減稅政策。
還有一種可能的解釋(作者在文中稱為“neoliberal affinity” explanation)是,自由派“特朗普化”實際上反映的是過去幾十年間全球各國“新自由主義同盟”內部保守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對自由至上主義的劫持與吞噬。
但是,這種推測並不能真正解釋中國自由派內部變化的動力機製。與歐美國家不同,中國缺乏右翼保守選民通過選票壓力逼迫新自由主義同盟政客就範的製度機製(比如在美國,許多共和黨政客私下對特朗普頗有怨言,但畏於民粹主義的壓力,他們在公開場合中隻能支持特朗普)。缺少了選舉壓力這一環後,僅靠“同盟”內部力量對比的變化,並不足以說明這種變化如何作用於在公共論述場域中扮演獨特角色的知識分子。事實上,即便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擁抱過去幾十年裏根/撒切爾式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這種擁抱本身也是需要被解釋的。他們的“特朗普化”也是需要被解釋的。
作者給出的新解釋——“燈塔主義”
作者認為,中國知識分子的“特朗普化”,真正原因是“燈塔主義”(beaconism)情結。這種情結,更具體而言,又可以分成兩個維度:
一是“政治燈塔主義”
——大體而言,中國自由派對毛時代充滿負麵記憶,並且他們對今天不滿。因此這些人寄托於西方,他們尤其將希望寄托於美國,因為美國是唯一一個可以與中國抗衡的國家。並且,他們不由自主地將紛繁複雜的政治議題簡化為所謂的“左/右”光譜。
由於這種投射與想象,使得中國自由派難以接受西方“白左”們對當代歐美政治“輝格史敘事”的否定與係統性反思。
中國自由派對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偏好,同樣也與這種投射有關——他們對計劃經濟的惡果刻骨銘心,因此對任何監管或調節市場的做法均抱有深切懷疑。
所有這些投射,導致了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對西方“白左”的不滿。他們不滿意希拉裏、奧巴馬、默克爾們太專注於“自我批評”,而對中國過於綏靖。所以,當有特朗普這樣一個宣稱要“砸爛一切舊秩序”的新型政客橫空出世時,中國自由派開始由衷喜歡特朗普。他們對特朗普的熱愛,並非是一種策略。
二是“文明燈塔主義”
作者認為,中國的很多自由派不僅憧憬“西方政治”,而且憧憬更廣義的“西方文明”(白人/基督教文明)。但是,今天的西方世界已經被“白左”糟蹋得不成樣子。白人生育率下降,黑人和穆斯林難民的比例則大大上升。因此,中國自由派崇拜特朗普,是因為他們希望特朗普可以拯救西方文明。
因此,中國的自由派們和反自由派們在這個問題上觀點相似。反對自由主義的人,希望為中國的文明正名。他們希望通過“大國崛起”、“中國模式”的對內成功與對外輸出,來洗刷晚清以來的恥辱,實現中國的崛起和複興。在他們看來,西方文明是中國的勁敵,第三世界(尤其穆斯林文明)則是被美國統治的對象同時也是美國的破壞者。所以,他們一方麵對“西方文明的衰敗”有“惺惺相惜”之感,另一麵也試圖吸取美國的教訓,防止穆斯林文明在中國過度發展。
回溯曆史的話,可以發現“文明燈塔主義”與“文明正名主義”同出一源,都和清末輸入的“科學種族主義”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潮密切相關。這種曆史關聯,也導致了當代“自由派川粉”與“反自由派川粉”同聲共氣的現象,前者是“文明燈塔主義”,後者是“文明正名主義”。
中國的知識分子為什麽喜歡特朗普?
有人可能會覺得,中國的自由派之所以喜歡特朗普,是因為他們受到了假新聞的蒙蔽。如果輿論場是自由競爭的,那麽中國的自由派就不會挺特朗普。尤其是,中國各種微信自媒體的興起,導致輿論生態的扭曲和假新聞的泛濫。
但是,這些因素本身,無法解釋中國自由派何以在不良信息場域中,會傾向於選擇相信右翼假新聞而非左翼假新聞、或者為何右翼假新聞比左翼假新聞在知識分子圈內更有市場。歸根結底,要解釋這一點,還是要回到知識分子本身既有的某些偏見、焦慮、意識形態框架上,也就是回到(自由派的)“政治燈塔主義”與“文明燈塔主義”(以及非自由派的“文明正名主義”)心理機製上。
最後,作者強調,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不應該自甘墮落。中國的自由主義應該正本清源,知識分子應該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