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黃之後的東莞:全中國最幹淨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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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注

2014年之前,“黃色”是東莞的頭號難題。

2014年之後,如何讓去掉“黃色”的東莞實現經濟複蘇,成了東莞更大的難題。

本文寫於2015年。而東莞掃黃至今,正好三年。


在我招手之前,環宇已經空車轉了好幾個街區了。

3月5日,午夜的東莞南城。環宇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在這座城市呆了五年。

環宇載著我,亮著“空車”燈,又去東城、莞城、厚街的商業街區逛了一圈,依然沒有人叫車。街上偶爾有三三倆倆的男男女女,他指著他們說,“看,連穿衣服都比以前正經多了。”

一年前,這座城市此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環宇隻要把車停在隨便一個酒店門口,然後關掉發動機,半躺在座椅上等著酒店出來的人敲窗便可。

“一個酒店至少可以養活十幾輛車。”環宇所謂的養活,就是至少可以讓他們每輛車每晚上賺300元以上。“都是拉的小姐和客人。”環宇抱怨道,“媽的,現在人都沒了,100塊都拉不到。”

距離東莞掃黃過去整整一周年,出租車僅僅隻是東莞經濟下行的一個縮影。掃黃後遺症,正在波及更多此前依附於情色產業鏈條上的行業。情色業的發達,也正是這座城市異化繁華的一個表征。

城市的底色

在東莞5年,環宇從來沒有感覺這麽糟糕過。

2014年2月9日,春節假期後上班的第二天。中央電視台的記者到達這座以製造業聞名的城市,暗訪了鎮街的多個星級酒店。這些畫麵最終在央視播出時,紛紛被冠以“東莞酒店涉黃”的標題報道。

小傑在手機上看到這組報道時,他正在包廂裏給客人倒酒。客人則把點好不久的小姐摟在懷裏,竊竊私語,即便是偶爾舉杯之餘,手也幾乎一直在小姐身上遊離。

酒店裏,小姐一般會被分成三個等次,像流動的商品一樣,一個批次十個的進入房間供客人挑選。

小傑是東莞一家星級酒店的銷售經理,負責在酒店裏給客人推銷酒水。在行內,人們都稱他為“少爺”。他是屬於那種隻陪酒不出台的“少爺”。他並不擔心自己所在的酒店被查。他隻是覺得這“又是一次例行的程序掃黃”。



一年前,這座城市此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電影《天注定》劇照)

“每年春節前後,就是到了走程序的時候。”小傑說,“事前都會有人過來通知,讓暫時停兩天。”

他原先隻是這家酒店的安保人員,負責看場。一旦有人過來砸場,他和他的同事們就得以血肉之軀抵擋。但他總覺得發展不好,沒有什麽前途。“很閑,閑得沒有辦法去打發時間了。”

“一定要做一個有前途的工作。”這是小傑的想法。他申請調去做營銷工作。此後,每個夜晚降臨的時候,他就穿著黑色西裝,體麵地穿梭在酒店的各個包廂。然而,當進入房間後,他是一點體麵都沒有的——“說白了,就是給客人戴高帽的人,把自己的尊嚴都去掉。”

在包廂裏,他見著了外麵世界從不曾見過的奢侈。他見過一次客人在裏麵最高的消費是80多萬,最後都以吃飯的名義開發票走假賬。

“一盤白菜85了,一瓶酒幾萬,就這麽開。”

每個月,他都能輕輕鬆鬆地賺至少一萬塊以上,可他的身體也被輕輕鬆鬆搞垮了。“剛來的時候喝酒不是很厲害,現在啤酒可以喝三打(一打十二瓶),白酒可以喝上三斤。”直到現在,他的胃還經常疼。

2008年,小傑第一次到東莞。這座城市的底顏——“黃色”已成為很多人認識東莞的第一窗口。上出租車後,小傑讓師傅帶他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師傅說好玩的地方多了去。小傑不知,隨口問了一句“什麽好玩的?”師傅回了他一句2012年經由網絡才流行起來的語言——你懂的。小傑本隻想去一個唱歌的地方,出租車師傅卻把他帶到了一個洗桑拿的酒店。

在東莞,出租車師傅給酒店帶客,是一種很常見的合作方式。在行內,他們稱這種客人為“大魚”。環宇也曾是小傑所在酒店的外包出租車師傅之一。

午夜出租

環宇剛到東莞開出租那年,這種合作還得通過中介——加油站來完成。一些酒店的營銷經理為了更好推銷酒店的服務招攬客人,就去加油站請工作人員幫忙向過來加油的出租車司機介紹帶客。司機每幫酒店帶一個客人,回報就是能在加油站領兩升加油券。

後來,競爭激烈,酒店直接跑到加油站,給出租車司機發聯係卡。“有時候加一次油,最多能收到三四家酒店的聯係卡。”環宇說。

酒店之間為了競爭,也會抬價,給出租車司機的回報從60到100元不一。從2012年以後,給酒店帶客也基本形成了“行價”:一個客人200元。這個收入幾乎占夜班司機收入的一半。

“給酒店帶客的收入,一個月平均差不多有二千塊左右。”環宇說。“我們在酒店裏地位是很高的,帶客人過去,飲料、水果都得免費給我們吃的。”

彼時,想在東莞開出租車,除了按月交份子錢,還得額外一次性交幾萬元不等的“茶水錢”。盡管如此,願意幹出租的人還是排長隊。

“那時候錢好賺,拉上小姐,她們給錢也大方。”小姐給錢雖然大方,但也偶有風險。環宇說,他的一個老鄉,拉了一個小姐,就因為對方懷疑老鄉繞了路,叫來一幫小混混,把他老鄉狠狠打了一頓,至今仍是殘疾人士。

不過環宇還是很大度,“小姐在客人那受了氣,發泄到我們身上也可以理解,我們忍受一下就好了。”

在2011年之前,出租車午夜之後隻能停在自己花錢承包的酒店門口。每個酒店的拉客外圍都會由十幾輛出租車共同承包,向酒店方交納一定的承包費。如果不在承包之內的出租車到酒店門口拉客,輕則警告,重則砸車。

午夜,正是每晚出租車生意最好的時候。環宇說,此時小姐大都會中場休息,出去買個宵夜或零食吃。下一波生意就得等到淩晨三點——小姐下班的時間。“一個晚上可以拉十幾個小姐。基本就守在酒店附近,不跑空車去外麵拉客。”

3月5日,要不是拉上我,環宇已經準備回出租屋休息了。他打算把已經簽車的合約開滿,就回湖北老家陪老婆孩子。他勾指頭算了算,離回家的日子還有37天。

“現在街上連個鬼都沒有,大部分車在十一點左右就回家休息了。”

賣不掉的避孕套

環宇開夜班車,基本處於“開一天虧一天”的狀況。“一個月的收入比以前少了4千塊錢左右。”這個收入,在掃黃之前基本上是他每個月開出租的純利潤,如今一下子都沒了。

掃黃整整二個月後,時任東莞市長袁寶成在接受央視采訪時,再次重申:掃黃不會影響東莞經濟。我把袁寶成的話複述給環宇聽,他嘿嘿笑了一下,說,“他當然說沒有影響了,市長又不用坐出租車。”

在2014年的兩會上,有記者問袁寶成掃黃對東莞經濟是否有影響。他沒有回答,也是嘿嘿一笑。後來,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解釋,他並沒有嘿嘿,是記者虛造了這一情景。

不過,在掃黃之後的兩個月內,的確對他們的影響不大。小傑說,那時候酒店和小姐都處於觀望狀態,選擇暫時呆在東莞。央視播出暗訪視頻的第二天,東莞官方高調宣布進行三個月的嚴厲治黃。當天,有人做了一張東莞8小時人員外遷圖。

“那天走的根本就沒多少小姐,走的都是準備在東莞好好玩一下的客人。”小傑說。

剛開始,酒店一則覺得此治黃風暴會很快過去,二則覺得小姐如果就此散了,如有客人來,不好招待。便給小姐放了一個月的假,允許他們在東莞周邊散心,以求隨叫隨到。一個月後再見勢說話。

小傑認識的一位小姐告訴他,她自己選擇暫時留莞的原因,主要是怕一掃黃就回家,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在酒店旁邊開便利超市的卡平也覺得,掃黃後的兩個月之內,對生意還沒有多大的影響。他經常看到那些以前在酒店上班的小姐依然在酒店出沒,隻是穿著比掃黃前保守。

有時候,她們也會到卡平的便利店,大包大包的采購日用品和零食,以保證呆在家中幾天不出門,也有足夠的幹糧。

“那時候每個月的營業額平均在11萬元左右。”卡平說,他營業的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在東莞像這樣的便利店,大概有六千家左右,地址幾乎都選在酒店附近。

掃黃對一些行業的實質性影響,是從4月份開始的。3月中旬左右,酒店老板見恢複營業無望,便解散酒店其下的200位小姐,讓她們各奔東西。小傑也在此時轉型,去了一家快遞公司。

此後,東莞的多家酒店幹脆重新裝修,改成了寫字樓。

4月上旬之前,有半個月的時間,環宇總是能載著幾個拉大皮箱的姑娘,幾乎都是去往車站。環宇明白,他拉的那些姑娘,基本都是小姐。



情色業的發達,正是這座城市異化繁華的一個表征。

最早感受到掃黃後遺症的是房產中介。在一家房產中介上班的曾代說,進入3月下旬後,集中爆發了一波退房潮。主要都是小戶型的單身公寓和酒店式公寓租客。“過來的大部分是姑娘,她們過來就說房子不租了,基本不關心租金能不能退。”曾代說,“可能她們平時上班的地方比較開放,所以回家後需要更多的私密空間。”小傑也說,小姐很少有幾人一起合租房子住的,基本都是一個人租個小戶型。

此後,東莞二手房的交易房源同比增長了30%,而成交量同比卻下降了30%。交易房源的地段基本處於大型酒店附近。“房主見這樣下去房子也沒那麽容易租出去了,就覺得還不如拿到市麵上來套現。”一位房產分析師說,“而在這30%裏麵,小姐的置業房產占到了差不多15%。”

那時,一則微博在網絡上瘋傳。內容大致是:90年代初東莞掃黃,幾天內所有各儲蓄所現金被提空,銀行出現擠兌。後來再掃黃,公安都得先通知銀行備足現金。這則微博調侃的成份居多,但也有部分寫實。小傑說,掃黃後,酒店小姐最先考慮的就是錢能不能取出來。

廣東一位經濟學家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色情業在東莞帶動的消費一年大概有500億元,占到東莞GDP的十分之一左右。隨後,東莞市長袁寶成反駁了這個說法。他說,“我們有個統計口徑是占經濟總量的1.5%。2013年,東莞GDP為5500億元。”

送走小姐後,環宇發現基本上拉不著客了。

這是東莞8000輛出租車的整體感受。於是,四月下旬,東莞出租車整體鬧了一次大罷工。經過幾天的談判,東莞官方同意,每個月為每輛出租車減少份子錢1250元。

在司機鬧完罷工之後,卡平發現他的便利店每天的收入直接減少了一千多。“到了5月底我算了一下,一個月的營業額少了三萬多,這些商品基本都是小姐和客人喜歡消費的東西,比如煙,零食。”

最直接的影響則是避孕套的銷售。掃黃之前,一天最高可銷售13盒避孕套,掃黃後,銷售幾乎為零。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在,依然沒有回暖的跡象。

麵子和裏子

盡管東莞政府給出租車減少了份子錢,依然有很多人不願租車。

環宇說,自6月份以後,東莞至少有500輛出租車處於閑置的狀態。出租車公司的人也經常會打電話給他,讓他幫忙介紹老鄉過去租車。“媽的,介紹有個屁用啊,又賺不到錢,還不是免費給出租車公司的人打工。”環宇抱怨道。

1978年,港商在東莞虎門鎮辦了全國第一家對外來料加工廠——太平手袋廠。從此,開啟了東莞著名的“三來一補”經濟模式。此後,隨著深圳產業的轉型升級,大量的製造業流入東莞,以此奠定了製造業之城的基礎。大量的外來人口湧入東莞,丁平就是最早一批進入東莞務工的人員之一。

打工有了一定的積蓄後,丁平在厚街的一家星級酒店邊上開了一家小美容美發中心。在服務業最繁榮的那些年,這樣的美容美發中心多得數不過來。這些美發中心基本上是小姐上班前的中轉站。

每晚的5至7點鍾,小姐會走出出租屋,叫上一輛改裝過的腳踏車,坐在後座的黑皮墊上,手輕輕地扶著騎車人的腰,駛向上班酒店旁邊的美發中心。丁平說,一般小姐都圖省事,會自帶化妝品過來叫工作人員替她們化妝,出門就往酒店上班。

當然,小姐是不能走酒店大門的,“老板怕不吉利。”

丁平說,他的店一晚能接待至少30位小姐化妝,收費一般每位20元至40元不等。掃黃後,光這筆收入,他每個月就減少了3萬多。他的一位朋友,最多時開了18家美容美發中心,如今,隻剩下了2家還在苦撐。



如何讓去掉“黃色”的東莞實現經濟複蘇,成了東莞更大的難題。

“小姐至少把東莞五分之二的人帶走了。”丁平說,他另外一位朋友開的一家餐館,每個月的營業額也少了2萬多元。

東莞情色業的發展,幾乎跟它的工業化是同步的。如果說製造業是東莞的麵子,那麽,情色業就是東莞的裏子。

“深圳屬於經濟特區,廣州屬省會城市,它們的一舉一動都為世界關注,在這些地方大規模發展色情業無異於走鋼絲。而鄰近的其他城市,要麽是經濟總量不足,要麽就人口特點不如東莞,對嗅覺靈敏的商人們來說,似乎總少了點吸引力。”此前有媒體這樣分析東莞色情業壯大的原因。

顯然,除了地理因素之外,製造業的基礎和全國各地過來的流動人口,也為情色業的發展提供了最好的保障。用工業式的程序,重新定義了服務的標準,稱為“莞式服務”或是“ISO服務”,而一千多萬的流動人口,不僅為“莞式服務”提供了消費者,也提供了被消費者。

ISO,這本是一個工業產品認證的標準,被移嫁到了這裏,以嚴謹和認真,向外界展示一個全新的服務標準。

陳東第一次出差廣西,在一家酒店客房的紙本上看到“提供正宗莞式服務”幾個字時,還不明白意味著什麽。直到多年後,他到東莞,開了一家小診所,接觸了眾多的情色業的服務者,才真正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這些情色業工作者,大部分一開始跟丁平一樣,原是工廠的工人。流水線上的青春終究是廉價的,終有人不甘心就這麽讓青春成為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她們前赴後繼地走出工廠,走向酒店。

當然,她們也不可避免地走進醫院。陳東說,小姐會經常去診所治療,“都是一些女生常見的婦科病。”“她們也不會跟我掩飾身份,經常過來看病,也有很熟悉的。”陳東說,小姐總是久病成醫,想在用藥上欺騙她們,基本上不可能。

掃黃之前,陳東診所每天的收入大概一萬元左右,掃黃之後,每天的收入隻有6千左右。按此計算,陳東診所的營業額一年要減少一百多萬。

陳東說,現在的東莞“蕭條得好像被風吹了五千年”,應該是全中國最幹淨的城市。

(應采訪者要求,除東莞市長袁寶成外,其餘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