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爛尾的城市,一邊是破碎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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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久良,自由攝影師。2008年-2011年創作《垃圾圍城》。2011年-2016年創作《塑料王國》,獲得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IDFA)新人單元評委會大獎。

有關中國大地的20張照片

圖文丨王久良


大家剛剛看到的一個片花,是我最近推出的《塑料王國》。我的作品值得一提的有兩個,一個是2008年到2011年創作的《垃圾圍城》;另一個就是大家剛才看到的,是《塑料王國》,它的創作周期是2011年到2016年。


《垃圾圍城》講述的是我們中國的垃圾問題,而《塑料王國》講述的是外國的廢舊塑料在中國進行處理,總之兩個作品都是講垃圾的。這些作品的信息在網上有一些,如果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自行搜索來看。

今天我與大家分享的是我最新的作品。

前段時間我讀到一本書,北師大田鬆教授寫的,這本書追問我們正在消費的一切來自哪裏。他這樣寫道:“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不知道來源的事物,甚至認為我們沒有責任知道。”這句話令我特別有感觸。為什麽呢,因為這句話跟我的新項目有關。

我最新的影像創作項目:有關於中國大地的一切,確切地說,就是借助影像去重新觀察我們基於人類的行為對地貌造成的影響,並進一步地求證,我們每一個個體與腳下這片大地之間的關係。

新項目從2015年的1月份就已經開始了,前後已經做了兩年時間,這兩年也僅僅使我完成了這個項目的前期調研工作。這個項目涉及的內容實在太多,今天我僅僅是展示調研項目的很小的一部分,試圖與大家一起探討,我們正在消費的一切從何而來,或者說,北京成排的高樓大廈到底從何而來。

這個地方是我的家鄉,山東半島的山地,這裏最出名的是葡萄。


有一年我去這兒采摘,但當時我並沒有分享到多少采摘帶來的樂趣,相反,我被這滿目大山的瘡痍所震驚。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看到連綿的群山是這種模樣。

後來我通過資料查證,這裏是華北地區最大的石材加工基地,而類似規模的,在全中國範圍內一共有二十多處。我不知道是感到榮幸還是感到尷尬,在我的家鄉山東就有三處。

這是另外一處,照片顯示的也僅僅是這個地方的一部分。


今年10月份我去這裏拍攝的時候,我壯著膽子把車開進了這個采石區,很恐怖。我的車與迎麵而來的大卡車狹路相逢,我非常擔心被它擠到下麵無底洞似的那種礦坑裏。同時我的耳邊響起那種巨大的爆破的聲音,我心裏直打哆嗦。

的確,依托石材產業,當地政府獲得了極大的收益,當地民眾的經濟也獲得了極大的發展。但是我們要清楚,財富往往僅僅是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裏,而最普通的廣大民眾,他們得到的很少。

這一車一車的石頭從這裏拉出去,最終進了附近的一些石材加工廠。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密密麻麻的石材加工廠,是我拍攝於福建泉州地區。後來我知道,這裏是整個華南地區最大的石材加工和出口基地。


大家可能沒有進過這些石材加工廠,我進去過:滿車間的粉塵,幾乎看不清人影,我看到那些工人的臉上,那種白白的粉塵如同戴了麵具,你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來。

借助那些工人們的雙手,這些石頭最終變成了可用的石材進入我們的城市,變成了我們大樓裝飾性的牆裙,或者一個豪華大樓大堂的大理石地麵。也有一些進入我們的家庭,比如說我們洗手間的洗臉台。可是當你在洗臉的時候,你看到洗臉台上那塊石板,你有沒有想過它來自哪裏?

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兩個山頭,其實就是剛才那個石材加工廠的石頭來源地。經過N年的開采,整座山已經像一個馬蜂窩一樣。


當初我進去拍攝的時候,我就站在這個石坑的邊緣。一個礦坑的深度大概是一兩百米,極其深,而且是垂直下切。你站在邊緣往下望的時候,會感到暈眩,感到恐怖。極其恐怖。

可是一座大山總有挖完的時候,隻要還存在需求,這個產業的觸手就一定會伸向另外的地方。

這裏是福建莆田地區。我剛去的時候發現這座山體剛剛開始開采,但是從這個景象我們也可以看到,我們對礦產的開采,對整個山體植被的破壞是多麽肆無忌憚。他們因此而獲得的財富,我認為一點都不值得稱道,因為那不過是在變賣老祖宗的家產而已。


我在這裏拍攝的時候發現一個細節,就是山裏有很多散落的墳墓。我想那裏麵一定是這兒的先人來守護著這一方水土,可是他們肯定沒有料到,有一天他們的子孫用炸藥把他們這塊風水寶地炸得麵目全非。甚至在不久的將來,連同他們的墳墓也沒有了——這一座山很有可能被他們的子孫們搬進我們所居住的城市。我想這是先人不曾想到的。



這裏同樣位於福建省。這座看起來已經初具規模的城市其實是在一夜之間冒出來的。
 

我通過Google Earth的衛星地圖去查看,2012年之前這裏真的是青山綠水,有小小的幾個村莊而已,我甚至能夠猜測出那兒曾經的田園生活。可是2012年,僅僅一年的時間,成排的高樓、成排的別墅拔地而起。而這如此巨大的變化,僅僅在短短的一年間。


這真的是一幅消費社會的欲望圖景。這成排的高樓,遍地的豪華別墅,而且還因為這是一個風光秀美的地方而身價倍增。我們現在開始依賴這風光秀美了,但恰恰是我們對於這種風光秀美的需求,也決定了另外的地方不再美好。

這座山體位於河北省秦皇島地區,現在已經麵目全非。


因為在這座山的背後有兩座水泥廠,現在我們看到的環繞這座山的這些煙霧,其實也是來自於水泥廠及其周邊的一些鋼鐵廠。

要知道在全中國範圍內,水泥廠的數量真的是數也數不清。這同時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被水泥廠所吞噬的群山你數也數不清。

這裏位於河北省廊坊地區,其實離我們不遠,離北京六環路隻有40公裏。


你看到這個情景,真的無法用語言去形容:我們對礦產的開采,對山體的破壞究竟是多麽瘋狂。這兒的山,這兒的石頭,最終被粉碎成了石子兒,變成了混凝土,變成了我們高樓大廈的一部分。我現在住的地方,我家的那座樓,連同我的小區,甚至說北京很多的樓房,曾經就是這座山的一部分。可是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家跟這座山之間的關係。

這裏是內蒙古鄂爾多斯。


我一說鄂爾多斯大家都猜到我要說什麽。從城市內部向郊野延伸的這些道路就可以看出,這座城市是有多麽大的擴張野心。可是一場喧嘩過後,留給這片大地的隻有一座爛尾的城市。


不管相不相信,其實有很多高樓的建造,我覺得它無非是一個道具而已,甚至可以說我們有很多新城的建設也隻不過是一個局,一場圍獵國民財富的局,而已。我隻是可憐又可歎,這上麵至今還裸露在外麵的鋼筋水泥,它意味著什麽呢?一邊是一個爛尾的城市,而另一邊呢,卻是早已破碎的山河。

這裏也位於內蒙古境內,陰山北麓的一處鐵礦。基於這座鐵礦的開采對這裏原本脆弱的生態環境的破壞,真的是非常非常嚴重。


有人跟我說這完全是基於發展,難道為了保護環境就不要發展了嗎?我隻能非常激動地說,請不要再以發展的名義,發展不是生態破壞的遮羞布。環境友好地開采礦山,以及環境友好地去製造一切的商品是有可能的。

我稍微平靜一下,有點激動。

這裏位於遼寧省境內,是一座大型國有鋼鐵企業所有的礦山。


我在這裏調研,所看到的也僅僅是權力的傲慢。這裏的一草一木隻有他們才有支配的權力,你無權幹涉,哪怕你世代居住於此。如此規模大的礦山也僅僅是這個礦區很小的一部分,你無法想象它是多麽大的規模。你看不見邊,根本看不到。當飛機飛到500米的高空的時候,我也僅僅看到一部分而已。


當時我在山下采訪,碰見一個村民。我說:“大叔 ,這個礦山開采毀滅了你們的山林,對你們有賠償嗎?”那個大叔一臉驚詫地反問我:“什麽賠償啊?這本來就是國家的。他們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我真的聽出了那種無奈。

還有這裏。這裏是位於河北省唐山地區的一處鐵礦的尾礦庫,這個紅水真的非常可怕。


我不說太多,我隻陳述我在那裏所聽到的、看到的。我在當地跟村民聊天的時候,當地村民跟我說尾礦庫的建設占用了他們大量的土地,對他們的賠償極其少。尾礦帶來的水汙染,又使他們的井水不能飲用,隻能到處去買水喝。有錢人還可以買,那沒錢的人呢?

而且他們還天天在擔心潰壩,擔心會有一天被埋了。潰壩一點都不危言聳聽,在中國曆史上發生潰壩的事件真的是太多了。我也從網上了解到他們的這種呼聲,但同時我也知道,哪怕是這微弱的呼喊也遭到了當地權貴們非常野蠻的對待。

還有這裏,規模更加龐大,在遼寧省境內。


關於尾礦庫對周邊環境的影響我不再贅述。我隻想說一點,中國這六十多年來在全國各地積累的尾礦庫的數量,真的是數也數不清,你甚至根本得不到一個準確的統計數據。

所有的這一切都在迫使我思考,我居住的這棟大樓裏麵的鋼筋,也許不僅僅意味著環境問題,同時也意味著他人的生活。那麽他人生活的幸福與否是否與我有關?

有人或者說了,這裏是汙染很嚴重,但是跟我沒關係,因為它離我很遠。但你想想,中國那麽多的尾礦庫,那麽多的汙染源,你的家鄉就沒有嗎?

我再舉一個例子。這裏是位於江西省的一座銅礦,開采這座銅礦以及洗礦產生的廢渣和廢水直接排放到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在一個天然的湖泊裏築壩,攔起來,然後向裏麵填廢水和廢渣。這些湖泊的水是與長江相通的,而長江兩岸又會是多少人的家鄉呢?


我的家鄉在山東濰坊。去年我在調研的時候得到一個信息令我無比吃驚:我們濰坊用的電,居然是來自於1000公裏之外的內蒙古烏海。我以為我們用的電僅僅是濰坊周邊的小電廠生產的,誰知道它居然是來自1000公裏之外的烏海,所以當時我就想一定要去看看。

我來到了烏海,這就是我所看到的。


即將枯竭的礦產資源,一片凋敝。

世代居住於此的煤礦工人們也正在陸續搬離,因為他們也不得不搬離——他們這些破敗的房子下麵其實是采空區,地麵隨時都會塌陷。有錢的可能很高興地搬到新房,那沒錢的呢?

我在那兒拍攝的時候就遇到一位老大爺,滿麵愁容。我們麵對麵地看著,他肯定不認識我,但我卻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與他的關係,因為煤炭。

我問在座的每一位朋友,你們是否知道或者能夠準確回答出北京的電來自於哪裏?如果不是這個行業的,我相信在座的朋友可能不一定會知道。那我就直接說吧,其中一條線路也是來自於蒙西。生產這些電的煤炭怕不就是來自於你現在看到的這片荒漠。


這裏是位於黃土高原上的一處露天煤礦。


 
的確,基於工業發展的需要,礦山一定要開采。但是我剛才也說過,我們在開采礦山的時候,是否充分注重了環境友好,或者說是否充分地尊重了當地居民的基本權益呢?反正我沒有看到,我看到那些情景,隻能說就像是一場盛宴之後的杯盤狼籍。

這裏位於寧夏石嘴山地區,號稱中國西北最大的煤炭交易基地,其煤炭來自於背後的賀蘭山。


賀蘭山是我的一個夢想。我班裏有一個同學就是寧夏的,他天天跟我講賀蘭山的故事。我也非常向往,我說有一天我一定要去賀蘭山。這一天我去了,居然是因為汙染,居然是因為煤炭。

有很多人會說我的家鄉不這樣,我的家鄉很美。要我說,那是因為你的家鄉沒有礦產,隻要存在礦產,隻要存在利益,權力和資本搭配的戰車必然轟然而至。

很多煤炭最終變成了電供給了北京,供給了我們這座大樓。我們今天身處其中,借助暖氣不必忍受外麵的寒冷,借助空調可以暫時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可是當我們在享用這一切的時候,你是否想過,遠在千裏之外的內蒙古包頭,那裏的人們,他們也許整日與電廠相伴?我們再仔細想一想,我們與他們是否有關係?


當然,火電的最大消費者也許不是城市,而是那些大型的工礦企業,或者說工業用電。圖片拍攝的是位於山東境內的一家大型的鋁電一體化產業基地。


你單是從外部就可以感知,生活在這個以鋁電為支柱產業的小城裏是多麽糟糕。那你再看看我們這座大樓的鋁合金門窗,想一想北京和那座小城到底有沒有關聯?

這裏是河北唐山的一間大型鋼鐵企業。當時我去拍攝的時候,天氣其實很不錯,太陽剛剛升起,頭頂上也是藍天。可鋼鐵廠周邊的整個一大片區域,煙霧籠罩。


你可以明確地聞到這是焦煤的味道,硫黃的味道。我說它如同地獄一般有點誇張,但真的是極其糟糕。而這所有一切的來源,就是因為我們需要這裏的鋼鐵。

雖然說霧霾的成因包括我們生產生活的方方麵麵,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大型工礦企業產生的汙染性排放依然是最主要的原因。更何況,整個華北地區,環繞北京,也是中國鋼鐵企業比較紮堆的地方。

我們天天在埋怨霧霾,霧霾的一周剛剛過去,霧霾的源頭在哪裏?你會說,在唐山、在邯鄲,其實我說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需求裏。

剛才看完那麽多,我們現在好好看看這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大樓。


聯想到剛才我們所看到的那些破碎的青山,極其嚴重的水源汙染,基於建築原料的開采而形成的汙染性排放,再想想過去一周裏滿天的霧霾,它們是否有關係?我甚至可以確切地說,所有那一切,跟我們居住的城市有最直接的關聯,甚至可以說跟我們正在消費的一切有最直接的關聯。

今天的確是個好天氣,雖然有點冷,但對北京來講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們期盼了一周的風終於來了,這讓我們短暫地逃離出霧霾的困擾。過去的一周裏,大半個中國都埋沒在這片嚴重的霧霾裏,我們身處其中,深受其害。

這是我的家,我就住在其中一座大樓裏。


我站在窗前看我對麵一排排緊閉的窗戶,我在想,他們是否如同我一樣,被霧霾囚禁在自己的家裏。即便你住在四五萬或者幾萬元一平米的北京的房子裏,如果連家裏的窗戶都不敢打開的話,你又有什麽幸福可言。

過去一周我都沒怎麽出門,我窩在家裏,一是為了整理我此前調研的素材;同時我也在思考,我們正在消費的一切它到底來源於哪裏。如果你真的去仔細追究的話,它一定有來處。它來自於哪裏呢?我認為不外乎且一定是,來自於我們周邊的自然環境。

正如魯迅所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如今你看到滿目瘡痍的大地,而且這滿目瘡痍的大地又籠罩在霧霾之中,其實與我有關。

如果有人說這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必然結果,那麽我想那真的是我們需要的嗎?我們需要的是潔淨的空氣,清新的水源,安全的食品,甚至是整個冬天裏暖暖的陽光。這是我們需要的。然而這一切我們已經喪失殆盡。

我剛才所說的那一切應該是定義任何一種幸福生活的基礎,或者說那是最最基本的我們生活的權利。而今我們喪失了這一切。

但是過去的一場霧霾,我覺得在社交媒體上的反饋與以往不同:少了很多調侃的段子,更多的是憤怒的聲音以及理性的追問。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變化。在那一場簡直要致我們於死地的霧霾裏,我們憑什麽不能憤怒,我們又憑什麽不能質疑。

那麽我們應該怎麽辦?我個人的體會有兩點。我覺得首先從我們自身來講,要建立起對我們正在消費的一切的必要的質疑。雖然處在這個滾滾的消費主義洪流之中,但我們可以本能地拒絕過度消費,即便是對於那些生活必需品也要保持必要的追問。我們要追問它的整個生產過程是否意味著環境友好,是否意味著公平與正義。

其次我們應該找回問責的勇氣,並切切實實地去踐行抗爭的努力。勇氣本來是我們有的,但我們丟掉了,所以今天要重新把它找回來。不要指望別人能夠帶給你,也再也不要幻想權力和資本能夠施舍給你。

我想在座的各位應該是來自於各行各業,也有自己的所長。我們應該怎麽做,首先是建立一個質疑和抗爭的精神,發揮你的所長,在你的行當裏去參與社會的改良。

我調侃一句,也許在某些體製的人會說,抱歉,我暫時什麽都不能幹。那我也說一句,那就請你暫時不要作惡。

我是一名攝影師,我能做的就是繼續行走於中國大地,去拍攝有關於這片大地的照片,拿來分享給你們。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