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的記憶:活人睡進棺材裏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1960年冬天到山東,我不是以記者身份去采訪。記者采訪一般是有人接待的,時間短而且是靈活的。這次下放到災區,同災區的農民實行“ 三同”,不僅生活十分艱苦,而且時間長,甚至是無定期的。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漫長的饑寒交迫的非人生活,使我身心受到了沉重打擊和無可彌補的傷害,留下永生難忘的記憶,以至於若幹年後回想起當年的情景,還不寒而栗,真的不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向後看是為了向前看”。今天有了這個條件把它如實地整理出來,目的是想讓我們的子孫後代,真正了解過去,不要忘記在過去艱難崎嶇的道路上,父輩們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但願曆史不會重演,不會重蹈覆轍,不要再走曾經走過的、而且被實踐證明走不通的路子。

三年困難時期,最困難的是1960年冬到1961年春。因為在這之前,一是問題還沒充分暴露,二是還有點兒以前積蓄下來的一些物質基礎,生活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下去正是1960年冬天,是繼1959年冬、1960年春災荒進入高峰、持續發展到最嚴重階段。過了1961年春天以後開始好轉,夏天就實現了毛主席提出的“五個月工作的轉變”。因而這一段時間是最艱苦的時候。

1960年,盡管農村災荒嚴重,城市食品供應普遍緊張,首都北京雖然也有些緊張,許多食品憑票限量,但最低標準,還能基本保證,這是其他地方所不可比擬的。因此,離開京城到省、到地、到縣、到公社,越往下走,生活越艱難。到了農村第一線大隊、生產隊,以至於連生存的最基本的條件都沒了保證。中央強調下放幹部要實行“三同”,要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當時正是數九寒天,魯西北的冬天特別冷,氣溫在零下15攝氏度左右。老百姓家裏睡的都是火炕,主要是靠燒秸稈柴草取暖,受災之後,農業減產,秸稈也大大減少。要說“同住”,空房子很多,但都不能生火取暖,牆壁四麵透風冷得很,有的跟睡在露天地裏差不多。白天屋子裏陰冷陰冷的,晴天沒有風時,外麵要比屋子裏暖和一些。所以人們經常三三兩兩地站在牆腳下曬太陽。要說“三同 ”,住是首先遇到的一大難題,我們當時是怎麽住的呢?

黃龍不是“龍”,是一位13級的老幹部。我們新華社下放到大於公社的有三人:一位是對外部的黃龍,他時年48歲,滿頭白發。在新華社下放到農村基層的幹部中,數他年齡最大,而且資格老,級別高,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黃龍”。他是廣東人,30年代末期參加革命,搞過地下工作,抗戰期間在廣東東江打遊擊。他是歸國華僑,英文很好,是一位高級翻譯。他的夫人比他小很多,當時還不到30歲,有兩個孩子。他是主動響應黨中央號召,參加萬名下放幹部隊伍到災區來的。北方農村,特別是災情如此嚴重的災區農村生活,對他來說不僅是很不習慣,而且是十分困難。大家對他都很同情很關心,縣裏領導本想照顧他一下,安排他到條件稍微好的地方,他不幹,堅持要求到最困難、最艱苦的地方去。於是他就和我們新華社國內部下放幹部中的一位女青年周淑琴,一起到我們大於公社最困難的大孫家大隊包隊。周淑琴住的地方比較好安排。她被安排在一戶條件比較好的社員家裏,同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住的問題順利解決了。而黃龍一進村首先遇到難題是住處問題,和社員同住一起有困難(口音很重,如他本姓房,參加革命時被誤登記成了黃),隻好住到社員家裏的沒人住的空屋裏。雖然有門有窗,也還算比較嚴實。但沒有柴火,不能生火,屋子裏很冷。氣溫很低再加上吃不飽飯,盡管把全部鋪蓋都鋪蓋上了,穿著衣服睡,也凍得睡不著,時常被凍醒。當時正是大雪紛飛、北風呼嘯的隆冬季節,大家都很不放心,都在積極想辦法,幫助他解決燒柴取暖問題。黃龍是南方人,獨立生活能力差,對北方農村情況很不熟悉,農民聽不懂他講的廣東話,我們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出問題。

過了兩天我去看他時,沒想到他笑眯眯地對我說:“不用著急了,冷的問題我已經找到辦法解決了。”說著他拉著我的手,指著外屋停放著的一口棺材說:“我找到了個好地方住了。睡在這裏邊,把蓋子留道縫,就一點都不冷了。”我探頭往棺材裏一看:下麵是一層厚厚的麥秸,上邊是他的全部鋪蓋,裝了多半棺材。我相信睡在這裏是不會冷的。但是使我震驚的這是房東為死人準備的一口棺材,一般來說屋子裏放著一口棺材,人們都感到瘮得慌,都很忌諱,更不用說睡在裏邊了,這是實在沒辦法的辦法,住進死人住的地方了。黃龍不迷信,還半開玩笑地說:“他們現在不用,我先來用用吧。我相信我還不至於睡到裏麵就出不來了。”

我住的條件比起黃龍要好一些。我是住在大於大隊的包隊幹部,這個大隊共分4個生產隊,加在一起不到100戶,300多口人,離惠民縣城很近,隻有3華裏。經濟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好一些,非正常死亡也少一些。1960年全村共死亡28人。盡管如此,由於生產連年下降,吃糧也十分緊張。我到大於大隊時,正遇上大隊糧庫兩次被盜的第二天,原來看糧庫的人說啥也不幹了。原因一是擔風險不安全;二是糧食被盜遭到懷疑,受牽連,找誰誰都不想幹。我到大隊糧庫了解糧食被盜情況時,大隊長劉振西對我說:“你的住處問題,我們意見是想請你住在這裏吧!你看怎麽樣?”這裏位居村子中間,是全村唯一的一棟獨門獨院磚土結構的農家房,四周與農家住戶相毗連,窗戶都已經堵死了。據說這是村裏的唯一糧庫了。糧庫裏外4 間,裏邊兩間存放著全大隊僅有的明年生產用的種子糧5000多斤。門上兩把大鎖,鑰匙分別在大隊會計和糧庫保管員手中,按規定沒有大隊主要領導幹部在場,任何一個人也開不了倉庫的門。外邊一間屋是糧庫保管員住的地方,白天有時大隊幹部在這裏開開會,碰碰頭。屋子裏有一張用木板搭的床和一張破桌子,一盞油燈,最主要的是有個土坯爐子,有時太冷了,還可以找點兒柴火生生火,燒點水。

劉振西看到我沒表態,他接著說:“這個地方太重要了,這種子可是全隊的寶貝,如果種子丟失了,明年的生產可怎麽辦呢?你是從毛主席、黨中央身邊來的,又是記者,我們全村幹部和社員都十分信任你。你手中有槍,相信你在這一住,小偷就不敢來了。你住在這裏與住在社員家裏一樣,左鄰右舍,房前屋後都是社員群眾家,更重要的是住在這裏比住在社員家還方便些,條件也不差,如果缺什麽我們再幫助想辦法。這樣一舉兩得,你有住處了,我們的糧庫也安全了,大家也就放心了。”最後,劉振西問我的意見如何?我說:沒有合適的社員家裏能住,也就隻好如此了。不過,我要聲明一下,我沒有看糧庫的任務,更不能保證不被偷盜。劉振西說:“那是,那是!客觀上對糧庫的安全起了作用,當然不是要你來看糧庫的。”

在那個糧食緊缺的饑餓年代裏,人們把糧食視為命根子,糧庫就成為全村群眾心目中的重中之重,同時也就成為一些饑餓的人所關注的重要目標。我想不管怎麽說,既然身居重地,就不能不密切關注和防止意外事情的發生。那年頭,人們餓紅眼了,什麽事都發生過。我們下來後就不止一次聽說過,有人把看倉庫的蒙上眼綁起來,把糧食搶走;更有甚者,有人幹脆把糧庫保管員殺死搶糧食。總之這是個危險的地方,越是這樣想就越緊張!

第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剛要入睡,就聽外麵有動靜。我立即側耳細聽,仔細觀察,屋裏屋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了,我就睡著了。忽然外屋“乒乓”一聲響,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起來,猛然打開手電筒,順著門縫往外看,原來是牆上的一塊木板掉在地上,一群老鼠,吱吱亂叫,四處逃竄。迎著手電筒的光亮,我看到幾隻一尺多長的大老鼠在回頭看。我很驚訝,不由膽戰心驚,暗暗地說:“好大個兒呀!”很快,這些老鼠就全部鑽到洞裏去了。

災荒嚴重老鼠多,特別糧庫裏的老鼠,不僅多而且個兒大,這是我的一大發現。第二天,在同老飼養員石頭爺爺閑聊時說起這件事兒。他說:“這年頭老鼠特別多,也怪,越是沒糧食吃,鼠越多,它們和人爭糧食吃,糟蹋糧食,人餓瘦了,老鼠可肥了。它們不僅偷吃糧食,能吃的東西都偷吃,而且有時還咬人。有的小孩的耳朵被老鼠咬了,有的小孩臉被啃了,也是餓急了什麽都幹!”石頭爺爺一下子給我講了幾起老鼠咬人的事兒。接著他說:“糧庫裏的老鼠因為吃飽喝足,不僅個大,而且肉肥,很好吃!”我聽到後對這句話感到很驚奇,便接著問:“老鼠的肉能吃嗎?”他說:“能吃!”我問:“你吃過嗎?”他說:“吃過,吃過好多隻,前天我還吃了3隻呢。不過個頭都比較小。”接著他說:“糧庫裏的老鼠不僅個頭大而且肥,都是吃糧食的,你如果逮住它千萬不要扔,給我送來,它們偷吃我們的糧食,我就吃它的肉!”我半信半疑地回答說:“我如果逮住老鼠一定給你送來!”

老鼠多了似乎就不怎麽怕人了。起初,每當深夜時,經常發現有些老鼠吱吱地叫著跑來跑去,我敲敲桌子,它們就無聲無息了。可時間長了,它們不怕了,敲桌子也不管用了,漸漸地活動次數越來越頻繁了,進而經常跑到我的床上,甚至有時跑到我的枕邊,聞我的臉。我又驚又氣,想了很多辦法也沒逮住它們。

一天夜裏,我在蒙目龍中,突然覺得幾隻老鼠在我腳腿部位的被子上跑來跑去,於是我隔著被子猛然重重一腳,把一隻大老鼠踢到床頭對麵的牆上,而後掉在水桶裏,它爬不上來淹死了。這隻大老鼠有一斤來重,第二天上午我就把它送給石頭爺爺了。

石頭爺爺是隊裏的飼養員,老兩口都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無兒無女。這樣大災荒年月裏,他們是村裏少有的沒有浮腫病的健康老人。他說他們的一條重要經驗就是,過去人們認為一些不能吃的動物,他們吃了。例如:老鼠、刺蝟、烏鴉等,特別是老鼠,他說老鼠肉吃起來很香。

石頭爺爺看到這隻又大又肥的大老鼠時很高興,他接過來之後拿把小刀子,把老鼠嘴上割開個小口子,三下五除二,很麻利地就把皮扒下來,然後開膛把肚子裏的東西掏出來,就扔到小鍋裏了。這個過程前後不到兩分鍾,看來他很熟練了。中午,我路過他家門口時,他非要拉我去吃老鼠肉不可。我說:我不敢吃!他說,沒事,我去年前年就吃過,今年吃了好幾頓呢。說著,他非常熱情地拿了隻老鼠的後腿,蘸了點鹽麵,一邊往我嘴裏送,一邊說:“你嚐嚐,你嚐嚐。”我實在推卻不過,隻好撕下一塊肉放在嘴裏。雖然沒覺得有什麽難吃的異味,但怎麽也咽不下去。石頭爺爺看我放在嘴裏之後,回過頭來指著鍋裏的湯說:“你看,還有油花呢,這隻老鼠可真夠肥的。”趁石頭爺爺沒注意,我把嘴裏的老鼠肉吐到手裏,然後偷偷扔掉。回到住處之後,雖然沒有吃進去,但也感到惡心,險些吐了。我想,這並非肉有什麽問題,而是確實不習慣,說實在的也還是沒有餓到那種地步。

萬名下放幹部是中央國家機關抽調的,是從北京去的,是毛主席、黨中央身邊的工作人員。下去之前,思想工作做得很深,要求很嚴,特別強調要反“五風 ”,不搞特殊化,要同農民實行“三同”。中央領導在動員會上把農村問題的嚴重性、生活條件的艱苦,都向大家作了介紹,號召大家要做好過艱苦生活的思想準備,要準備掉肉,甚至犧牲。毛主席在為萬名下放幹部所作的批示中明確提出:“農村工作極為艱苦,要有堅強意誌決不怕苦的精神才能去,否則不能去。”

“三同”最難的還不是住的問題,而是吃的問題。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謂饑荒,營養不良,浮腫病,幹瘦病,以至餓死人,都是因為沒吃的。我們在北京時是按每人的定量,發糧票和副食品票證的。我的糧食定量是每月31斤(成品糧),其中70%細糧,加上各種副食品,還有蔬菜,基本生活還是能夠保證的。然而,我們這次是帶著戶口下放的,是按當地幹部定量供給的。惠民是重災區,開始我們每人每月除17斤地瓜幹而外,副食、蔬菜等東西都沒有。每天平均隻有半斤多,也就是說每天兩餐,每餐平均隻有2.85兩。每頓飯都是地瓜幹麵糊粥就鹹菜,有時摻點兒棉籽餅麵做的窩頭,喝開水,根本吃不飽。大家下來時,兜裏都帶了些全國通用糧票,但按照不準搞特殊化的規定,都不準用,所以我們比當地脫產幹部還苦。他們大部分都是守家在地,且不說多吃多占,親戚朋友也多,有活動餘地。所以餓死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基層幹部很少。縣裏領導看到我們太艱苦了,要給我們每人補助幾斤糧食,大家都堅決不要,表示要和群眾同甘共苦。剛下去時,因為身體原有的基礎較好,吃不飽還能忍受,可是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就越來越難以承受了,普遍感到體虛無力。不到一個月,有的身體基礎比較差的就開始浮腫了,腿上、臉上一摁一個坑,長時間彈不起來。

正當大家饑餓難忍的時候,陰曆年前,新華社副社長鄧崗和社辦的許長山同誌,代表新華社領導前來災區看望我們。區委書記滿少卿非常了解和同情下放幹部,他借此機會把大家召集到區政府來,一來和鄧崗等社裏來的領導見見麵,二來借機為我們改善一餐。大家早飯沒吃,早早就從各自所住的村隊向公社所在地胡家集走來。早晨田野裏空氣格外清新,在離區政府還好遠的地方就聞到一股好香好香的肉香味。到了區政府,滿書記要我們在一起“聚一聚”,吃的是戧麵饅頭、羊骨頭湯,不限量讓大家放開肚皮吃飽飯。這頓飯可真是時候,大家正饑餓難忍,也顧不上和社領導說話了。有時社領導問話,大家的嘴裏塞滿了饅頭說不出話來,竟然無人回應,都在一聲不吭一個勁地猛吃。沒有想到這四個一斤的山東戧麵饅頭,48歲的老黃龍一下子竟然吃了六個(一斤半),還喝了兩大碗羊骨頭湯,真嚇人! 然而,最高紀錄還不是他,而是29歲的於福元。他一頓吃了八個,整整兩斤,吃得彎不下腰來,坐在那兒兩隻眼睛發直,我們真擔心他出問題。

直到40年後,有一次我見到許長山,說起當年事,他還記憶猶新,深有感觸地說:“真沒想到當年把大家餓成那個樣兒,一個個臉色黃黃的、腫得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