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生活中很多事情,它來了就是來了,存在了就是存在了,
你怎麽麵對、怎麽解決。而且它非常有生命的本質,我完全能理解和相信,
這兩個看上去社會地位那麽不同的人,就一瞬間在一起了,
這是多麽有生命感的一件事兒。
記者◎馬戎戎
我隻是電影的翻譯官
三聯生活周刊: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開始到《太陽照常升起》,作為導演,你一共隻拍了三部電影,平均七八年才拍一次,這是為什麽?
薑文:我一直都覺得我還不是個專業導演。我七八年才拍一次,很多事務性的事就忘了,所以不拍電影的時候,我很少到現場去。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幹嗎。但是我願意保持非專業的狀態,因為它鮮活。我這三個故事都是我先看見的這個電影,我腦子裏,就是閉上眼睛在腦子裏看得清清楚楚的這電影,看了若幹遍。然後我拍的時候就在追尋這種流動感,在不斷圍追堵截。
三聯生活周刊:像追一個女人一樣嗎?
薑文:我追女人的時候沒這麽有耐心,這確實比一個女人要豐富。那個色彩一直在那兒,像一團光似的,一會兒你在它旁邊,一會兒它跑你上麵,當你追到它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根本不是你創作的,是它原本就存在。我三次把片子做完了,變成拷貝在那兒看,立刻覺得它根本跟我沒關係。這不是我拍的,怎麽剪的、怎麽弄的我完全忘了,我立刻覺得這東西難道跟我有關係嗎?難道是我去把它一點一點、從無到有弄出來的嗎?而且它自己那麽有脾氣呀,所以我隻能小心地去嗬護它,去奉承它那感覺。所以,我覺得電影跟創作之間的這個魅力,我一直欲罷不能,不知道它是個什麽情況,不知道它要給我往哪兒帶。
三聯生活周刊:但在我們外界觀眾看來,得到的感覺是相反的。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你要紅色的飛機,就把那整個飛機都給塗了。《太陽照常升起》裏,你覺得村子不應該在它原來的地方,而應該在你選的外景地,就把整個村子都搬了。你是一個控製力很強的導演,甚至霸道?
薑文:在外界看來,我是改天換地,但我是在受另外一種東西掌控。我追尋的東西告訴我這地就是紅的,然後我看這地是黃色的,就覺得不對。不是我想把它改紅,而是我看這電影裏麵,它就是紅的,煙塵是紅的。而且我能感覺那些紅的煙塵落在綠的葉子上,一點一點、一顆一顆落下來。我就是一翻譯官。我記得我看見那個東西是什麽樣的,我相信那個東西是存在的,我就是在翻譯,然後大夥把它做出來,把一個原本有的電影翻譯出來。
三聯生活周刊:你的“幻想”裏,也包括性幻想吧?我看到《太陽照常升起》裏,陳衝扮演的角色,她穿著白大褂的形象,讓人感覺是你少年時期對成熟女性的幻想。
薑文:這些我毫不隱諱,與其說是還原某種幻想,不如說是去掉角色的過程。去掉她是一個大夫的角色,隻是一個人,她穿一件白褂子,裏麵是空心的,身體的一些最突出部分在支撐著這白大褂,然後她給你的印象是她還一直在洗,老是濕漉漉的感覺。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但我要把這感覺帶進去。
三聯生活周刊:比如寧靜的米蘭,比如薑鴻波,都是看上去很豐滿,生命力特別旺盛的那種,你好像很喜歡這種女性?
薑文:費裏尼的電影更誇張,那種地中海的女人,每一個地方都誇張得一塌糊塗。
三聯生活周刊:你也很喜歡誇張啊。《天鵝絨》有一種拉美文學的魔幻氛圍,但是葉彌究竟是女作家,比較纖細。但你拍出來的影像真的比她強烈太多了,陽光的質感,顏色的亮度,高度飽和。
薑文:我覺得是不同的荷爾蒙造成了這種情況。《天鵝絨》裏有一段描寫,女人偷情了,男人想質問她,女人很平靜地說,等我煮完粥再說。煮完粥,女人給他盛好,端上,然後一點不虛心地跪在地上。我很受這段描寫的觸動。其實生活中很多事情,它來了就是來了,存在了就是存在了,你怎麽麵對、怎麽解決。而且它非常有生命的本質,我完全能理解和相信,這兩個看上去社會地位那麽不同的人,就一瞬間在一起了,這是多麽有生命感的一件事兒。
我的片子在法國做後期時候,有幾個不同國家的人看了。一個拉美人看了說,這太像他們那兒的人了;一個巴爾幹的人看,他說這就是我們巴爾幹島的故事;還有個歐洲人,在中國當過紅衛兵的,他說這是很歐洲的電影。顯然這三位都不是一個地方的,所以我覺得這裏麵可能是觸及一種卸了裝以後的感覺,這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欣喜的東西吧,它能讓你覺得這是離你的生命區域不遠的東西。
我要拍“來勁”的電影
三聯生活周刊:還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麽驅使你從演員成為導演?
薑文:拍《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時候,我隻是覺得電影怎麽都拍得這麽沒勁呢,能不能拍得來勁點。拍《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前,我能看見的片子都不太令我滿足,不一定是我演的。就我能看見的片子,我覺得還能不能好點。我演的電影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我也不怎麽看,然後我就有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包括顧長衛就說咱們弄個片子,弄個來勁的唄。電影裏沒有腕兒,發行的時候我們自己發行,人說你這個怎麽發啊,故事看不懂,我說有什麽不懂的啊,不習慣和看不懂是兩回事,結果讓年輕人一看,都特喜歡,我就有信心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前麵總是有讓我不滿足的地方,我想我們同屆的畢業生99%是這麽一個想法——我們改變一下吧,來吧,我來一個吧。這種心情,我覺得也並不特殊,我想當時施隆多夫和法斯賓德那些人在德國拍戲的時候,說我們來教德國人怎麽拍電影吧。每一代新人出來都會這樣,胡適剛從美國回來也引用了一句美國詩人的話,“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一樣了”。年輕人準備開始做事時是有這樣的一種野心和雄心壯誌,我把《陽光燦爛的日子》寫完的時候還不到29歲,拍的時候也就30歲,是得有那麽股勁。
三聯生活周刊:即使是《紅高粱》和《芙蓉鎮》都不能讓你覺得來勁麽?
薑文:這兩個片子給我很深的觸動,兩個片子的攝製組都是很單純和熱情的,從導演那裏就能感覺到一種很積極的帶動性。張藝謀當時已經過了36歲的本命年了,大概三十七八歲吧,我覺得這是他厚積薄發的作品,也感覺到“我來吧,你就先歇著吧”的自信和豪氣。謝晉當時也正如日中天。謝晉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導演,從他開始做導演就覆蓋中國大麵積的觀眾,從50年代一直到90年代,40年。我跟張藝謀也討論過他,說他是很難超越的。兩個片子的結果大家也看到了,也還是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對我來說,原本我就根本不知道電影是怎麽拍出來的,這兩個片子,我也參與了改劇本,參與了角色設計。我當時覺得電影界怎麽那麽沒文化——演員改劇本,你要是演話劇這就是正常的,而且是被推崇的,而且自己設計造型,我要穿什麽服裝,不穿什麽服裝,我怎麽化我的妝,頭發長短,怎麽設計,這是一個話劇演員必須做的一件事。而到拍電影的時候,他們問,你為什麽老管這個事,我說我不管誰管啊,然後就沒法遏製地不斷改這改那。
三聯生活周刊:你自己拍電影時候,你的要求和其他人有什麽不一樣?
薑文:我這三個片子都會把演員發到要拍攝的地方。演員是個材料,他自己離角色本身天然是有距離的,要縮短這個距離。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我把演員都發到了大興,讓他們封閉體驗。拍《鬼子來了》時,我連陳強、陳述都發去體驗生活,養豬去了,去農村住了兩個月;演鬼子的發到武警部隊軍訓去了。這次房祖名我就給他發到雲南,每天在那兒體驗生活,學開拖拉機,在山路上開,跟當地的孩子們混在一起。
我們處在“農轉非”的環境裏
三聯生活周刊:有沒有想過這個票房成功和當時的電影環境之間的聯係?1995年是10部進口大片第一次進中國,《陽光燦爛的日子》剛剛在威尼斯上拿了大獎,大家把它視為唯一可以和10部大片相抗衡的國產電影,因此采用了和進口大片同等的發行規格。但是已經過去了10年,你怎麽看你在當下電影環境裏的位置?我聽到一件很有趣的事,《太陽照常升起》的發布會上,有個姑娘抓著你問周韻為什麽會懷孕?你會覺得這是一個什麽信號?比如說,我今天把你當成一個藝術家,但是很多人,他可能更習慣這個人一定要有緋聞,他是一個娛樂明星。可能現在的普通觀眾,他希望看到的是故事簡單、場麵宏大,能夠去滿足他感官刺激的東西。
薑文:其實我願意聊的是一個心態,比如說美國電影、歐洲電影和中國電影的心態問題。美國電影的創作者和觀眾,它是一個勾引關係,賞心悅目、互相調情的關係。歐洲稍微成熟一點,多少有點第三者的關係,但畢竟還是梳洗打扮,噴著香水去約會。中國電影的心態有問題,我覺得必須調整,就是說我反正是糟糠,跟你過這麽多年,睡不睡也得睡,澡不洗,頭不梳,往床上一躺,先跟你聊柴米油鹽,怎麽糟心怎麽聊,那能舒服嗎?您太折磨他了,他必須跑。所以,我覺得《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成功,是與我和作品的心態,和作品的風格有聯係的。我們也看到有的片子,糟糠也梳洗打扮了,塗胭脂抹粉,猛一看是一個新女性出現了,結果一上床聊的還是柴米油鹽,啊,完全沒有荷爾蒙了。
所以我為什麽對我的片子有自信呢?我跟觀眾是一個調情關係,我不是說那種庸俗的調情,而是賞心悅目的東西,而且我是梳洗打扮的。我想說的是,觀眾對作品的饑渴依然存在,這就是中國的盜版市場為什麽有那麽豐厚的利潤的原因。但也許這些人通往影院的道路並不平坦,出現了一些情況,但我依然是樂觀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對自己的片子這麽有自信?可是我已經聽到一些人說,看不明白了。
薑文:《陽光燦爛的日子》很多人也說不明白,不明白其實是不習慣,不習慣不一定不能帶來欣喜。我想說,觀眾喜歡看好的電影,喜歡看來勁的電影,所以《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來勁的,《太陽照常升起》是來勁的,這就夠了。不論怎麽樣,不會影響我的前進方向。
三聯生活周刊:我記得你之前在上海電影節上用“農轉非”來形容過現在的電影?
薑文:中國沒有大規模的電影工業,不是一個電影工業國家,就是個農業國家。現在通過一些人的努力,“農轉非”,“非”到哪去,是不是直接是工業了,還很難說。中國的票房到了今天,拍片子規模有這麽大,這是個成績。我很羨慕張藝謀,包括他能有張偉平幫他處理事務性的工作,這都是心裏話。我說的“農轉非”包括慈禧,包括梁啟超、毛澤東、胡適,包括王朔的現象,都是一個在“農轉非”的環境下產生的。新地兒並不明確,老地兒不能待了,亂七八糟的。但在老地坐會兒的聲音是越來越少了。
三聯生活周刊:那《太陽照常升起》找到新地兒了麽?
薑文:幸虧它是飄蕩在空中。
我不是一個沒有責任心的人
三聯生活周刊:
《太陽照常升起》的結尾鏡頭,你用了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據說拍攝那天很冷,小孩子躺在那裏哇哇大哭。你不心疼麽?
薑文:我們做了處理的,冷是不會冷。一個不到兩個月的孩子,到哪兒去找?用人家的孩子,人家也心疼,這並不是一個令人舒服的事兒。現在想起來,有件事還挺後怕的,因為怕他冷就墊了一堆豆子,用豆子隔溫,可萬一吸進去是很危險的。
三聯生活周刊:我覺得你還是挺狠的,作為一個父親一般狠不下這樣的心。
薑文:不,我盡力了,我們拿一天時間在那兒做了練習,他在那兒隻用5秒鍾就夠了,他是個大腕兒的待遇。
三聯生活周刊:你為什麽不去演毛澤東呢?我覺得你演毛澤東應該是很合適的。
薑文:你這又說到我的心病,我是想演,但我演的毛澤東可能是通不過的。我覺得他可以把幾萬人帶著遷徙,又沒有補助費,像摩西出埃及一樣。這種東西是精神上的,但他也很矛盾,很有悲劇性。他跟斯諾談的那段話裏提到,他的親人死了那麽多,我覺得那是他體會到某種悲劇感的時候。解放軍進城,他會哭。還有一個故事,他跟他的護士說,我死了你把我燒了,燒了呢把我弄到長江邊,把骨灰撒到江裏麵,你們跟魚說:魚啊魚,他活著的時候吃了很多魚,現在你們吃他吧。這讓我讀到很多他的內心世界,包括他的詞裏麵“往事越千年”——他很孤獨,他隻能跟曹操聊天,別人沒法聊,他沒法辨別別人跟他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年輕時是一個很出色的文學青年吧,後來他不寫詞了,或者寫得很潦草。我覺得這裏有他的世界觀、人生觀的變化。
三聯生活周刊:他是你的偶像嗎?
薑文:不能這麽簡單地說,真的不能這麽簡單。趕巧我們這一代人,1976年以前的人吧,趕巧跟一批曆史創造的英雄同時代活過。毛澤東逝世時,我已經13歲了,起碼這13年我們是在同一個舞台上生活過,他的影響是不可回避的。
三聯生活周刊:
《鬼子來了》之後,你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做導演。你又是那麽一個欲望強烈的人,忽然像孫猴子一樣被壓在五指山下,會不會覺得創造力受到了壓抑?
薑文:我覺得對我未來的片子有好處。我從讀了戲劇學院,一畢業就演了那麽多的片子。然後30歲就掌握那麽多的資源拍了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相對來說有點順。碰到《鬼子來了》這個事情,到今天來說我會覺得是在給我補課,這課我覺得早晚得補,早補比晚補強。
這是個很生動的教育,現在我的激情會有的放矢。有篇批評我的文章,我覺得說得很好,他說,薑文這麽愛較勁、處處都較勁的人,我都開始懷疑真正需要他開始較勁的時候他還有沒有力量去較勁。
三聯生活周刊:你怎麽看葉京的那個電視劇,一群在大院裏的孩子,受英雄主義的鼓舞,長大後卻要麵對一個比較平庸的年代,那種失落,那種不適應。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尤其是在《鬼子來了》之後?很多人都在討論你的窮,一個男人,要養家,還堅決隻拍電影,好多人覺得你有點兒過分擰了。
薑文:我拍電視劇呀,我也去客串。
三聯生活周刊:當一個強勢男人到要去客串電視劇來維持生活的時候,你在生活裏不困惑麽?
薑文:我的困惑在於,我特別恨鬧鍾。每天我醒來的時候,我會問自己,你為什麽要上鬧鍾,因為你沒睡夠,所以你應該早睡,才能早起。但是,等我有時間躺在那兒的時候,我要看本書,看點什麽,時間卻又到了必須上鬧鍾的時候,我對自己很困惑,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怎麽老跟自己擰著?還有我老忘了哪個是熱水,哪個是涼水,這個問題我老是解決不了。
我剛剛進入社會
三聯生活周刊:你是覺得自己在生活裏,不能去左右一些事情?
薑文:一個特別能左右生活的人,他不會是一個很好的創作者,因為他沒必要再去想象一個生活之外的空間。我覺得所有的藝術家,所有的創作者,某種程度上都有離開生活的想法。我在電影裏能擺脫這種困惑。電影裏有一個非凡的世界等著我,而且電影的世界,你是可以相對左右他。拍戲時候我就很快樂,幾乎不發脾氣。我去看景,明明是我想象的一個樣子,居然就在那兒,你用什麽樣的欣喜都不能表達。拍《鬼子來了》時,我畫了一個圖,我說這是一個炮樓,這邊是長城,中間是一個村子,然後長城就掉到水裏麵去了,別人就說異想天開嘛。最後在潘家口找到個水庫,跟我想象的是很像的,而且居然這個山形和長城的走向和我畫的一模一樣,隻是反了一個方向,你知道這時候有多興奮嗎?好像是上帝幫你創造了一個環境,隻需要搭一個炮樓和一個村子。
三聯生活周刊:於是你就把一個村子從香格裏拉搬到炮樓那兒去了?
薑文:那已經是一個簡單的事兒了,房子已經搭好,隻要你拆和組裝而已。所以我第一次拍戲的時候,我就從幻想的世界裏好久回不來。事實上,我可能就是這兩年才進入社會。你能明白這意思嗎?
三聯生活周刊:以前的和社會各方麵的人打交道不算進入社會?為了幫朋友和稅務局官員在酒桌上拚酒不算進入社會麽?
薑文:進入社會是我開始正視社會,以前,我老覺得幹嗎我非要挪這兒去,為什麽不可以挪那兒去?後來一個朋友說這不是你的劇本,這是一個現實。我為什麽會碰壁?是因為以前我不認為,社會是你必須認識的。我是40歲之後才開始認識到,社會要認識要適應,不是隨意能改變的。
三聯生活周刊:了解到這點讓你痛苦嗎?
薑文:不痛苦,但需要一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