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時間: 2004年10月18日 受訪人:楊倩,女, 20歲,自小父母離異,法院雖把她判給了父親,卻一直與奶奶生活。小學六年級,楊倩開始輟學。 13歲的時候,有了第一份工作。 16歲那年,她終於不堪打罵離家出走,獨自漂泊至今。一個月前,楊倩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生母,誰知生母一開口問她的卻是--“你會打牌嗎?” 阿萊手記--眼睛裏的“黑”與“白” 楊倩有一雙非常動人的眼睛。 說她動人,並非說那長長的睫毛,而是為它的黑白分明。 黑白分明,是我對明眸皓齒中“明眸”兩個字的進一步詮釋。擁有它的基礎,是和良好的家世背景及簡單明朗的成長經曆分不開的。且這並非一種“戴上眼鏡去看人”的偏見,我們都曾看過新出生的嬰兒,那些小家夥躺在母親懷裏,簡直個個眼神清亮。然而當他們長大之後,隨著世事的滄桑變化,他們中又有幾個能保持住當初的萌動和純淨呢?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話真是一點也不假。人生的每一抹痛,每一絲喜,每一樣悲,甚至包括頭腦中每一個將成未成的念頭,都會於無意中在你的眼睛裏留下一個或深或淺的痕。這深深淺淺的東西多了,要與不要的權衡重了,我們的眼神也就開始混濁了,不再清澈見底。就像一條被汙染的河,帶著數不清的汙物和塵沙,流向同樣已被汙染的彼岸。 然而當我坐在楊倩麵前,麵對著這個從小就沒人管沒人教育,更沒讀過幾年書的身世淒涼的女孩,竟然感受到一種來自她生命最初那個時刻未被汙染過的善良與純淨。這是一條如此清涼同時又如此動人的河水。即使在最難最無助的時候,即使掙紮在生活的最底層,這雙眼睛的主人,大概也沒有無端地抱怨和失望過。她仍然是健康的,陽光的,仍然是願意有自己的一分天地和自尊的。她甚至是美麗和彬彬有禮的。 當然我說的美麗,僅僅是停留在一種整潔而得體的裝扮上。 楊倩沒有幾個錢。每個月除去房租和水電等等,兜裏的薪水已經所剩無幾。 現在,她依然在外麵租房子,依然在私企裏打工。依然要為了糊口,為自己下個月的房租和糧米而掙紮。 有時想想,其實人是不是真的有命呢? 假如一個人成人後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那麽在成人之前怎麽辦? 一個孩子要怎樣去主宰自己的命運? 你有答案嗎?我有答案嗎?至少在她少年的時候,我想她的命運是和父母不可分割的。 誰都不可否認,假如楊倩出生在一個正常且沒有破碎的家庭中,那現在未嚐不是一個受著良好教育的青年學生。 說到底,她畢竟還是幸運的。獨自漂到社會上之後,並沒有因學壞而走上彎路。但那些既無父母之愛又無自製能力的孩子怎麽辦?在這個問題上,為人父母的“責任心”比什麽都重要,至少在 18歲之前,父母不能為任何一個借口而丟下他們不管。無論是離婚、感情破碎、生活無著落還是別的什麽。在愛一個來自於你的小生命的問題上,我們最好誰都不要--討價還價。 10個月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離婚了 關於小時候的記憶,甚至包括我小的時候長得是什麽樣子?對我來說其實都是空白的。我從沒有一張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從來都沒有。 至於媽媽,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她長得是什麽樣子,甚至對於這個人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麽別人有媽媽而自己卻沒有這樣的疑問,都沒有多想。因為,就是想又有什麽用呢?雖然媽媽不在身邊,可我卻是有爸爸的。聽人家說,爸爸當初和媽媽離婚是因為在外麵喜歡上了別人,在和媽媽離婚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就和另一個阿姨結婚了,這個人也就是我的繼母。 爸爸再婚以後,依然和我爺爺奶奶、叔叔老嬸擠在一個單元裏。雖然住在一個單元,可他卻從來都不管我,不僅不管,而且還很討厭看見我。不久,他和繼母也生了一個女孩,應該算是我的同父異母的妹妹,爸爸對她視如掌上明珠。從小,我就知道盡量躲妹妹遠點,否則一旦把她招惹哭了,哪怕是並不怪我,最後爸爸的打也得落在我身上。 小小的一個單元,不過兩間房,爸爸繼母一間,叔叔老嬸一間,爺爺奶奶也不過是擠在一處隻有幾平方米大,僅夠放下一張床的半間房裏,而我,從小到大睡的都是門口過道邊的兩個大木箱子上,這兩個木箱子,還是奶奶當年的陪嫁,如今卻成了我惟一的小窩。 既然睡的是過道,所以每天就必須要早起,不能等別人起了的時候再收拾被子。 起來之後,照例是要幫奶奶幹活,給大家出去排隊買早點,我會做很多飯,真的,那都是小時候練出來的。再後來我就上學了,可是每次放學一回來還沒等屁股在凳子上坐穩當呢,大人就開始讓我幹活,有時是幫著做飯,有時是去買東西。我給你打個比方,比如寫一個“大”字吧,我這橫還沒寫完就聽到大人們又開始叫我了,等幹完之後再回來寫;剛寫到撇的時候,又有人叫我去打醋,等醋也打完了之後,我總該寫捺了吧,可這個捺也還是寫不了,為什麽呢?因為大人們發現蒜又沒有了,所以還得是我去買。從小到大,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哪有時間哪有地方哪有條件去學習啊?而且無論我怎麽做,怎麽討著仔細,也總是逃不過爸爸的一頓打。爸爸打人,逮哪兒是哪兒,根本就不管會不會讓別人看出來什麽的。而我,偏又從小就好麵子,那時候最盼著的,不是爸爸不打我,而是打的時候別打在臉上,又或者挨打的時候恰好是周末,轉天不用去上學,這樣就不用被同學或老師笑話了。或者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自己對讀書也失去了興趣,每次學校裏一收錢,對於我來說都是特別難過的一關,因為不知道該找誰去要。 小學 6年級沒上完,我就退學了。 若是偷著用了誰屋裏的洗頭水,也會招來一頓打 我一直覺得,自己 16歲之前的日子,活得就像是一個小偷。而 16歲之後,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孤兒。 退學以後,我開始整天做家務。爸爸對於我的失學沒有任何異議,仿佛我這個女兒,除去挨打的時候以外,幾乎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生活上的壓力和緊張並沒有阻擋我的成長。我開始長大長高,可我睡的卻依然是門邊上的兩個木箱子。 你知道“灰姑娘”的故事嗎?有時我真覺得自己就是灰姑娘似的,沒有禮物、沒有地位、沒有新衣裳,每天不停地勞作,像老鼠一樣灰溜溜地活著。況且我已經大了,也知道愛美,看到繼母和妹妹用那種裝在瓶子裏的洗頭水,也知道好奇。因為從小到大,我洗頭發的時候都隻能用肥皂,也隻配用肥皂,若是偶爾的用一次香皂的話他們一回來聞出來我身上的香味,就誰都饒不了我。我還記得有一次,自己實在是太好奇了就在洗頭的時候用了一點老嬸屋裏的洗頭水結果老嬸下班一回來就發現了,轉身就去告訴我爸爸,我爸一出來就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頓。打得我“嗷嗷”直叫。爸爸打人,抄起什麽是什麽。火筷子火鉤子都敢掄起來抽。我身上的傷,大大小小早就滿了。既然親爹都這樣對我,又何況是別人呢?你仔細看我臉上的這些小點點,就是我繼母以前用指甲掐的,當時就出了血,現在都留下印了。 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 13歲,我開始出去打工掙錢。那時我惟一的兩件新衣裳,也是在那時候買的。 再後來,爸爸打我越來越凶,我誰都不敢得罪,甚至連鄰居說我什麽不是,爸爸也會聽信,然後就揮手一頓好打。 終於,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天天挨打擔驚受怕的日子,帶著兩件衣服和身上僅有的 3元錢就離家出走了。 當時我還想,走了,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即使在外麵餓死,也比被他們打死強。 那一年,我剛滿 16歲。 今年年初,我開始想家,惦念著家裏,可等待我的又是什麽呢? 流浪的日子,絕對是沒有嚐過的人就不會懂得它的滋味。 那些天,我白天找活兒幹,晚上就睡在車站或街上,有時也在公共汽車站牌底下或者大廈的台階上忍一宿。 這期間,我認識了一個男孩,他比我大1歲,我們開始交往,在那樣一種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甚至想過如果他真的對我好的話,也未嚐不是一個好的歸宿。我不否認,在那個時候,我在感情上還是很想依賴他的,愛情對我來說,真的是又新鮮又好奇。可最終我得到的又是什麽呢?我們在一起兩年,好的日子也不能說沒有過,但最後等待我的依然是分手,在我最需要人幫助和安慰的時候,我從他的眼裏讀出的卻是冷漠,於是,這一次,我依然是選擇了離開。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的離開。同時告訴自己,人這一輩子,親情和愛情都靠不住,靠得住的隻有你自己。奇怪嗎?那一年我才18歲,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而且直到現在這個想法都沒有改變。 離開他之後,我又賣過服裝、幹過零工,最後,終於在今年年初的時候有了一個比較像樣的、穩定一點的工作,同時也租到一間相對比較便宜的房子。 一切穩定之後,我開始想家了。這是一種由不得自己的情緒,尤其想爸爸,特別想。我甚至幾次在夢裏夢到過他,還夢到過奶奶,夢到爸爸要打我的時候,我向奶奶求救,當時奶奶躺在床上,似乎病很重的樣子,然後無力地張著嘴巴……在準備回家去看他們的同時,我又幾經輾轉,通過別的親戚打聽到了我媽媽的住址,當時我真的是特別激動。到底,自己的媽媽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和電視上的媽媽一樣呢?見到媽媽的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當時剛好是 9月份吧,天還熱呢,我穿的是短袖,而媽媽穿的,卻是一件又厚又髒的紅毛衣。看得出來,她過的並不如意,快50的人了,仍然在到處打零工。和爸爸離婚以後,媽媽也結婚了,後來也生了一個女孩,見到我的一刻,她很激動,結果脫口而出的卻是,孩子,你會打牌嗎?我真不知道她的這句話是從何而起,反正我真的是失望透了,這不是我想像的樣子,根本就不是。 至於爸爸那邊也一樣,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然不能原諒我,不肯讓我進門。而且最讓我傷心的,是奶奶的過世。今年初,我找了一個時間到奶奶的墳上去看過,那裏無人修繕,長滿了荒草,跪在奶奶的墳前,我哭了。奶奶養了我這麽多年,我卻連她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這也就是我為什麽叫“楊倩”的原因,奶奶姓楊,我欠她的,所以叫楊倩(欠)。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爸爸不認我,媽媽的生活也是一團糟,似乎還都在等著我去解救的樣子,等著我來供兩個妹妹讀書。 可我有這個能力嗎?靠著每個月的幾百塊錢又怎麽夠?我多希望,他們能夠理解我,理解我一個人在社會上的不容易。如果我想找清閑,也不是沒有法子。但我不想那樣去做,不想靠男人,不想用自己的青春做代價,我想活得有尊嚴。 可這些,我就是和他們說了,他們又真的能理解嗎? 我生病的時候,經常是幾天幾夜沒人管;肚子餓了,半天也喊不來一個人,那個時候,他們又在哪裏? (文/阿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