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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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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2020-07-12 03:18:33) 下一個

醉酒

    李公尚

    醉酒是什麽滋味,酒醒後是什麽感覺,我無從想象。因為我很少喝酒,也不曾醉過。己所不曆,無以推人。僅道見途聞,是不足言之鑿鑿的。不過我見到很多醉酒的人常常身不由己,口不能心,又不禁推斷醉酒的境界似是銷魂散魄的。

    一天深夜,一陣刺耳的汽車刹車聲把我驚醒,接著傳來斷斷續續拍打房門的聲音。我起身向窗外望去,見草坪外一輛汽車尾燈一亮,歪歪斜斜地走了。我下樓細查,又見門廊的燈光下,一位鄰家的女孩兒赤胸裸腿,臥在我家走廊的搖椅旁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嘔吐。這女孩兒風華正茂,流光溢彩,平日所遇溫文爾雅,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趕緊去通知她的父母。

    女孩兒的父母趕來後道歉說,由於新冠病毒流行,女兒大學放假後在家上課,疫情期間一直不曾出門。近日一些關閉多日的酒吧和餐館陸續開放,她剛好過二十一歲生日,就約了朋友前去酒吧。可能是她喝醉了酒,她的朋友送她回家時送錯了門。我拿了工具要清理嘔吐物,她母親不允,指著不省人事的女兒說,讓她這樣待一夜,她已經到了該為自己的行為完全負責的年齡,應該由她自己承擔她的全部行為後果。

    女孩兒的父母離去後我難以入睡,幾次隔門察看:醉臥的女孩兒一會兒翻身囈語,一會兒手舞足蹈,白皙的皮膚和柔軟的金發沾滿了地板上的穢物。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後再去查看,那女孩兒已經把整個走廊清理幹淨,留下一張道歉的紙條走了。日後再見,相逢一笑,依然神采飛揚。

    中國人大都認為醉酒是一種非禮。《詩經·小雅》中的“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是嚴重的失禮。因為醉酒後的行為和心智都處於失控狀態,難免給人造成麻煩和騷擾,而人們對醉酒的後果又大多是可以預見的,但在很多時候卻是放任的。常以酒遣愁的宋代李清照有“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一詞,大約可以解釋“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心態。

    我有一位愛喝酒的朋友說,醉酒是一種沉迷狀態,可以讓人放鬆,把現實中的許多事完全忘卻,酒醒後很多事也就不再看重了。隻是次數多了,容易成為一種心理依賴。依我的理解,他說的“放鬆”,是一種神經麻痹狀態,部分肌體失去知覺,思維活動暫時中止。

    我這位朋友早年在中國官運亨通,養尊處優。後來“想換一種生活方式,看看世界的另一邊到底是什麽樣子,”就聽憑美國之音的感召,奮不顧身來到美國“享受全新的生活”,結果於異國“活得很窩囊,過的很無聊。”近年來他依然老驥伏櫪,而他原在國內的同學同事,大都高官得做、洪福得享之後,退了休或借孩子之便來國外養老,或在國內盡享天倫地樂之餘周遊列國,到世界各地旅遊,同樣也見識了“另一種生活”,讓他尤為不平。於是喝了酒常說:“如果我當年不是那麽心浮,在中國耐心熬到現在,就不是目前這個樣子了,混個封疆大吏也未可知。”

    這位朋友不僅愛喝酒,還會做酒。常說美國市場上買的酒不如他過去在中國喝過的酒好。一次他突然打電話讓我趕緊去他家,我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去了才知,他是讓我去聽他釀酒的酒壇裏發出的一種“戚戚喳喳”的響聲。他說我要再晚去一會兒,就沒機會聽酒說話了。酒壇裏那“翻江倒海”的動靜,是在告訴他該出酒了,否則等裏麵沉寂了,酒就變酸了。這和煮開水一樣,壺水沸騰了,水就燒開了。

    果然他“壇中有乾坤”,心中的“翻江倒海”把幾壇酒造的那樣香醇。他擄來兩隻碗,倒滿與我對飲,見我小啜細品,批評道:現代人飲酒用酒盅或口杯慢酌輕飲,貌似文雅,卻實在不合道理。古人用大腕飲酒,喝的才是真正的韻味。他釀的酒甘醇綿厚,一滴入喉,甜潤如飴。

    一碗下肚,他便口如懸河,對我說:我知道你不喝酒,每次叫你來都是想和你說說話,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啊!他妻子正端上一盤菜來,聽了他的話嘟囔道:酒後說的話,和床前許的諾一樣,都是聽不得的。果然他酒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大,過去他當處長的那些事兒,瞬間成了當總理的韜略。說著說著突然腿一伸,就恍若隔世地去了,呃,是恍若隔世地做總理去了。每次我等他“進了中南海”,見他“沉迷”地“放鬆”後,離開。

    借酒放鬆,大約是醉酒的一種期待。然而我又隱約覺得“酒後放鬆”是疏狂的溢美之詞。南北朝劉義慶所著《世語新說》中有一段:“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諸君何為入我褌中?”是說魏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常縱酒發癲,每喝了酒就在家裏裸舞,別人見了斥其不雅,他不以為壞,反譏:天地是我家,房屋是我的褲子,你們沒事鑽到我的褲襠裏幹嗎?劉伶的“放達”,不過是縱酒疏狂罷了。

    由此說來,醉酒言誌大約也是可信的。《水滸傳》第三十九回“洵洋樓宋江吟反詩”一節,說宋江“倚闌暢飲,不覺沉醉”,“去那白粉牆上揮毫便寫道:……他年若得報怨仇,血染洵陽江口。”就是醉酒言誌。南宋的辛棄疾有“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一詞,也是酒後吐真言。他夢寐以求“沙場點秋兵,不日伐胡營”,卻始終壯誌難酬,隻好買醉抒懷。他的另一首《西江月·遣興》,把醉酒寫得瀟灑:“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這貌似“也無喜來也無憂”,實則還是借酒來排解心中的苦悶。

    明代陳繼儒有“好茶用以滌煩,好酒用以消憂”一說,常為世人所引。看來茶酒和煩憂是脫不了幹係的。李白“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和蘇東坡“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都寫照了文人墨客們平生誌大疏狂,又常不得誌,隻能借酒代愁的心情。

    三十年多前我在中國有位同事,較能喝酒。那時需要經常出差,坐長途火車很難買到臥鋪票,為了免去訂票之煩,他每次出差索性坐硬座。有時兩天兩夜的車程,也擠在硬座車廂裏捱著。但是每次出差前,他總是買兩瓶酒,通常是很便宜的老白幹。上車一落座,他就打開瓶蓋,抱著酒瓶一口一口地抿。用他的話說,是用舌頭伸到瓶口裏一點一點地舔。等舔上兩三個小時,也就是喝了二三兩的樣子,就想睡覺了,於是把酒瓶藏到身後,胸前蓋上一件衣服成寐。用他的話說是“就地而眠,眠而忘憂。”這一睡就是四五個小時,期間火車停車到站,旅客下車上車,他全都不聞。睡醒後又對著酒瓶一口一口地“舔”。別人在列車上一天吃兩三噸飯,他隻吃一餐。偶有同路人想向他討酒喝,見他舌頭每每蘸進酒裏,也隻好怯而作罷。於是他每舔二三兩又睡。同事拿他這事當笑話,他辯稱平時在單位忙得暈頭轉向,睡眠不足,出差坐火車,靠兩瓶酒睡了醒,醒了睡,眠得一刻,即得樂一刻,一趟出差回來,就徹底放鬆地休息過來了,何樂不為?平日在家,妻子總是管著不讓喝酒,上了火車沒人管了,醒醉由己,不正是“人生難得幾回醉”的好時光嗎?所以每當單位裏忙得焦頭爛額時,他就盼著能出趟差,坐上火車去舔酒。

    陳繼儒的《小窗幽記·集靈篇》雲:“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奏,畏其悔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幟,助其怒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此段未免矯揉造作,頗有無病呻吟之嫌。飲酒之人無不心有所牽,醉酒之徒又大都無暇細琢,他說的這許多,怕是常人難以為介的。說到底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飲酒之趣全由心。

    2020年7月10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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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gg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筆這麽好,集中力量寫一個長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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