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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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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天

(2020-03-29 05:02:47) 下一個

這個春天

    李公尚

    這個春天,世界突然病了。病得羞於告人。於是,人們對患病的世界惶恐不安。查閱世界的病曆,似乎還找不出這次病症的病株。莫衷一是的專家學者們隻能手忙腳亂地對共同描述的症狀,先起一個不致引起歧義的名字“COVID-19”,以確保人們指向的是同一標的。對疫情一向傲慢的美國政府終於漫不經心且又心急火燎地同意采取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封閉世界,隔離人群。這總算是焦頭爛額的政客們湊齊的一點共識。

    然而,春天並沒有因此受到羈絆,依然邁著輕盈的舞步,滿麵和煦地翩翩而至。當人們在窘迫的世界裏望著晶瑩的夜空時,一輪當空的皓月悄悄降臨到窗外那泓靜靜的湖水中,神閑氣定地梳洗著豐腴的冰肌玉骨。她那嬌羞的容貌愈加純淨明亮,朗潤的清輝,分明是撒向世間的愛,把湖邊的各種野花逗引得含苞欲放。南來的新雁有幾隻在輝下的湖邊流連信步,一隻跟隨著母鹿到湖邊飲水的幼鹿看到湖中沐浴的明月,羞澀地跳到母鹿身後好奇地張望。這時,被隔離的人們突然醒悟到:春天是關不住的!

    皎潔的月光為患病的世界增添了激情,世界便不安分起來。最先讓我警覺到的,是隔壁鄰居家的那個女孩兒。月光下,她從她家二樓的後窗悄悄翻出,爬到窗外連接的後陽台上,然後翻過陽台欄杆,順著陽台的柱子攀下,跳到草坪上。這時我才注意到,陽台下的陰影裏,有一個男孩兒在等著她。兩人相見後親密地擁抱接吻,用那種久別重逢的熱烈,以至奮不顧身地發出忘我的呻吟,然後手拉手向著湖邊的林中快活地奔去。鄰居家的這個女孩兒,總給人以生動鮮明的印象,大約在上九年級,很多時候放學從校車上下來,把手中的書包塞給跟在她身後比她低兩級的妹妹,蹦蹦跳跳地在草坪上翻跟頭,拿大頂,或者拾起丟放在她家草坪上的滑板,和男同學們在街上蹬滑板。她妹妹溫順地跟著她,顯得文靜柔和。一次,她看到妹妹羨慕地在注視和她一起玩兒的男同學,瞪了妹妹一眼,訓斥說:“別有什麽野心!”說完,和男同學一起蹬著滑板遠去了。

    春天是愛的季節,人們的躁動是多情的。不遠的市鎮上正在實行宵禁。白天政府鼓勵人們為防止疫情病毒的傳播,呆在家裏。夜晚則有警察巡邏,對外出散步和溜狗的人予以規勸警告。餐館酒吧咖啡店以及一切公共設施全部關閉,人們習慣聚集的市鎮成了重症隔離區。然而郊外的湖邊林地一帶,則相對的設防低。這裏白天被隔離在家中的人們,入夜後紛紛卸下了道貌岸然的裝束,披著溫柔的月光走到戶外。有夫婦相伴,有情人執手,還有掙脫了羈絆的寵物狗衝到一起偷情。

    躁動,更像一種急性傳染病,在其經過的街道和家庭迅速蔓延開來。更多的家門打開了,走出戶外的人們,仿佛牢房中的囚犯獲準了放風,興高采烈,互致問候,大有如隔三秋之惑,又有刮目相看的新鮮。鄰居家那個文靜的妹妹,竟然也像其姐姐那樣,躡手躡腳地翻出後窗,爬到後陽台,試圖從陽台欄杆外的柱子上攀下,但試了幾次都不敢。我想,如果陽台下麵也有一個男孩兒在鼓勵她,接應她,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跳下。或許她沒有什麽“野心”,春心還不足以讓她冒險。後陽台有樓梯通向草坪,但樓梯正好經過她父母臥室的窗戶,走樓梯會被輕而一舉地發現。在她一籌莫展時,她的父母從房屋的前門出來了,站在門外伸展著肢軀,談論著月色,相伴向著湖邊的林中漫步而去。被困在後陽台的女孩兒終於獲得了自由,飛快地跑下樓梯,向著黑暗中撲去。

    春天的躁動是一切動物發情的特征。美國有一句習語叫“Spring Fever”,直譯成中文,就是“發春燒”。美國人用以形容欲求愛而魂不守舍的人。“發春燒”是人們在春季特有的一種發情或者發浪的躁動和燥熱,與中文的“懷春”相近。人們在春天易於發情或者發浪,似乎是人類殘遺的獸性。除人以外的動物,求偶和交配多在春天進行,受季節的嚴格限製,過期不候。人類雖已進化至一年四季都可以求偶、交配和分娩,繁殖之速,數量之眾,早已領先於其它各類,並因此控製了世界,但依舊存有發春燒的基因。因此,在春天裏,魂不守舍的是人們生活中的每一個人。法語中的“Fievre printaniere”和英語“發春燒”同義,直譯成中文是“燒春”。德語中“Fruhlingsgefuhle”也是英語“發春燒”的同義詞,直譯就是“春天的躁感”。說起來都和春天裏的“貓叫春,狗廝嚎,驢打滾,馬鬧嘈”是大同小異的。宋代的秦少遊用“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表達春情的躁動。李清照以“暖日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寫照春日的懷春。明代的馮夢龍《警世恒言》中的王嬌鸞詩雲:“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道出了魂不守舍的樣子。美國人更直截了當,詩人弗羅斯特(Robert·Frost,1874-1963)的詩說:“在這一年最有生機的春天,請不要讓我們思考的太遠。激動和歡樂如花海無邊,白天不能盡興,就求助幽靜的夜晚。 (《春天裏的祈禱》)”

    此刻,“幽靜的夜晚”已經不再幽靜。湖邊有人輕輕地彈起了吉他,叮咚的旋律悅耳而深遠。不久,又有一把吉他也響起來,轟鳴的和弦深情而渾厚。很快,薩克斯管和長笛也加入進來,氣氛漸漸地熱烈而振奮。更多的人們向湖邊聚集而去,邊走邊隨著音樂手舞足蹈。更有孩子們拉幫結夥地在湖邊奔跑,圍著聚集的人群歡跳雀躍。我想那位文靜的妹妹也一定在他們其中忘乎所以了。湖邊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還采集野花編成花環戴在頭上,更多的人從家裏搬出成箱的啤酒和飲料,人們熱烈地跳起了舞。

    疫情讓人們隔離,距離卻讓人們親近。重聚在一起的人們平時並不熟悉,也少往來,但共同的命運讓人們在此刻相親相愛。我突然想起了法國作家巴爾紮克(Honore de Baizac)在《人家喜劇》中的一句話:“愛情一旦受到壓抑,就會變得像禁果一樣更讓人向往。(Une fois l’amour oppose, il deviant plus souhaitable comme fruit defend.)”

    警察從市鎮上趕來的時候,歡樂已經達到了高潮。同樣受到疫情禁錮的警察也情不自禁地溶化進這場歡宴中。午夜時分,警察用擴音器提醒眾人:已到了各自回到家中去的時候。人們開始漸漸地散去,依依惜別之時卻沒有忘記相互提醒:“我們還有明天。”“明天依然是春天。”

    2020年3月22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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