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狐朋狗友
一
要不是托姆給我打電話,我幾乎把他忘了。一年多沒有他的消息了。他打電話約我見麵,隻為了一個理由——他說話有氣無力,語無倫次。在我的記憶中,他並不這樣。他說他有了中文名字,是專門到設在弗吉尼亞的一所大學裏的孔子學院讓中文老師給起的,中文老師說給他起中文名字很容易,因為他的姓亨德利(Huntley)就是 “混得力”或“恒得利”的中文譯音。中文老師向他解釋了這兩個詞的意思,讓他在二者中挑選一個。盡管托姆四肢發達,常以力取勝,但他還是覺得“恒得利”更符合他的誌向。他讓我今後叫他“老恒”,或者“得利”,他說他學會了中文,每天都在用,說話間就蹦出了“你好,你好嗎,謝謝,再見”幾個中文單詞。為了顯示他對中國文化很了解,他說中國現今在世界各地辦孔子學院,就像一百多年前歐美等國在中國和亞洲傳教辦教會一樣,是文化侵略。他幹笑幾聲,說他喜歡這種侵略。在我的印象中,一向簡單直率的老恒,要麽沉默是金,要麽直截了當,說話從不繞圈子,而且我也不相信他學會了中文。果然,他到底心裏存不住話,最後自己被自己給繞煩了,等不及“見麵詳談”,說出他約我見麵的理由:他結婚了,需要我幫助他。我聽了心裏“咯噔”一下:壞了!不知哪個良家婦女墮落到火坑裏去了。老恒還沒等我發表感想,接著說:“我娶得可是個中國女人!”
老恒在黑人裏麵算是白的。這當然指的是他的膚色。好比一群黑驢中,夾雜著一匹灰色的騾子,顯然不是白馬,但有其特色。這說明他母親曾受到過某位不同膚色男人的寵賞臨幸,或者說某位不同膚色的男人曾受到過他母親的狗踞蛇盤。總之,他這種情況在比例很高的隻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美利堅現行的非母係製社會的家庭中,算不得兀突。幾年前一位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在他的朋友群中發了一個短信,說是有個小男孩兒問他母親:媽媽,我的膚色為什麽和你的不一樣?他媽媽聽了頗為不快,訓導他說:我親愛的孩子,你應當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叢林中並且會說人話,而不是隻注意你的膚色。這位享有終身職務的聯邦大法官據說諷刺了當時的總統,結果身未終就丟掉了職務。老恒的來曆固然有些可疑,但是他那肥沃開闊的大嘴,內設白花花的牙塊和赤臘臘的牙床,著實突顯了他母係家族的非洲裔特點。尤其他那肥厚的嘴唇,如同堅固的保險櫃上厚重的保險門,開啟一次需要費些力,所以他平時就不輕易開啟。好不容易打開一次,也是低沉得甕聲甕氣,並且總是帶動得滿臉苦大仇深。倒是他不說話的時候,頗顯得滿臉浩然正氣,似乎全世界都虧欠了他一樣。特別是他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神情,顯得他對誰都毫不在乎,好像什麽事都不值得他開口,於是他的麵部也就一貫神聖的莊嚴著。
大約是五年前,我所在的部門需要招聘一位材料檢驗員。一天公司人事部經理特瑞莎打電話讓我去麵試一位應聘者,特瑞莎告訴我,她審閱了這位應聘者的應聘申請,並且和他進行了電話視頻麵試,或許符合我提出的招聘條件。於是,我見到了老恒,呃,是托姆·亨德利。托姆高中畢業後進了一家電子材料公司做清潔工,幾年後做了理貨員,後來又做過收貨員、清倉員、檢驗員等。換過不少公司,但在同一行業滾打了二十年。我向他問了幾個問題,發現他對很多電子材料的型號、規格、代碼、電腦編序、基本用途和供貨商情況等,了如指掌。於是我向他介紹了我所在的部門的有關情況,告訴他我所在的公司每位員工都需要經過聯邦政府的背景調查,具備安全保密資格等級(Security Clearance)才能上崗。托姆表情肅穆地聽著我的介紹,有幾次似要苦大仇深地開啟厚重的嘴唇,但始終又莊嚴地沒打開。我告訴他先回去,公司人事部門會和他聯係。
後來,我又按照公司人事部門的通知麵試了幾位應聘人員,但是都不太理想。兩個月後的一天吃午飯時,人事部經理特瑞莎和我坐在一起,我催促她要抓緊招聘工作,她和我談起我麵試過的幾位應聘人員,其中問及托姆,我說托姆的業務能力,比那些大學畢業後工作過幾年的人都要好。特瑞莎說,托姆的背景調查有些麻煩,他進過……話說了一半,她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糾正說:托姆工作換得太頻繁,他待過的公司對他都有些頭疼。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再次打電話催促公司人事部抓緊招聘工作,特瑞莎問我:“還記得那個托姆嗎?如果你覺得他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就通知他盡快上崗吧。”
托姆通過公司培訓上崗後,工作認真努力,做事嚴謹細致,我經常能在材料檢驗室和材料倉庫的電視監視器畫麵中看到他孜孜不倦的身影。我所在部門的材料試驗人員、輔料設計人員、物料計劃人員以及電腦編程人員等對他都很滿意。
一天下班後,我離開公司回家,看到前麵路邊托姆一個人慢騰騰地向前走,就把車停到他身邊,問他去哪,托姆說他去火車站坐火車回家。我說剛好,我可以順路捎你到火車站。從公司到火車站大約三英裏,托姆每天上下班都步行來往於公司和火車站之間,僅單程就要一個小時。托姆說他沒有錢,買不起車。我聽說,他進公司半年多來,無論刮風下雨,從沒有遲到早退過。
美國是個重案例的國家。無論什麽事情隻要有了先例,事後又沒有提出異議,一旦形成慣例,就變得合法。後來我在下班的路上又遇到過幾次步行的托姆,順便讓他搭了幾次車,想不到這成了他對我的訴求。以後每次下了班,他都等在停車場我的車位旁,讓我送他去火車站。他和我接觸得多了,話就多起來,表情開始憶苦思甜了。
一天星期五下午下班,托姆坐進我的車,問我周末一般都怎麽度過。我說:“星期五下班後通常回家洗個澡換換衣服,和家人一起外出吃飯。星期六早晨多睡一會兒,早餐後幹院子裏的雜活,例如季節不同,前後院要剪草、修樹枝、摟樹葉、清理雪等,還有給汽車換機油,修理一些物品,總之有幹不完的活。下午或者晚上和家人去商場購物,買夠一星期的生活用品。星期天上午幹一些室內的家務活,下午睡一個大覺,補夠一星期的睡眠不足。周末兩天看起來時間很多,其實很快就過去了。”
托姆聽了,又苦大仇深地瞥起肥厚的嘴唇,全方位地開啟,露出白花花的牙塊和赤臘臘的牙床,大大地“哇”了一聲,說:“你這種生活真是駭人聽聞!讓我聽得膽戰心驚!難道每星期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五天,就是為了回家再辛辛苦苦地幹兩天家務嗎?每星期都幹差不多一樣的事,就不覺得苦不堪言嗎?”
我說:“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嘛。生活慣了,有什麽苦不堪言的?那麽,你周末都是怎麽過的?”
托姆說:“我可不像你一樣非要有個家不可,我也不想有家庭來束縛我自己。每個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晚上,我都去酒吧或者俱樂部,一個接一個換著去不同的酒吧俱樂部,找合適的朋友,一直待到淩晨三四點鍾,痛痛快快地徹底放鬆自己,花光一星期掙得所有的錢。星期六和星期天白天,我差不多就在床上度過——你去過酒吧或者俱樂部嗎?”
我說:“去過,次數不多。我覺得那裏沒意思。我受不了那裏的嘈雜和混亂。”
托姆反駁說:“看來你沒真正去過酒吧,根本就不知道酒吧是做什麽用的!”
我說:“去酒吧不就是為了喝酒嘛!要喝酒,為什麽一定去酒吧?把酒買回家,不是更省錢嗎?”
托姆說:“看來你就是不了解酒吧!你來美國多少年了?了解不了解美國的生活?
我說:“我來美國很多年了,去的地方可能比你多。每年假期我和家人都開車外出旅行,美國、加拿大,還有墨西哥的名勝古跡,我差不多都走遍了。”
托姆說:“那你還是不了解美國。外國人都知道美國是車輪上的國家,卻根本就不知道美國是酒吧俱樂部裏孕育出來的國家。你看美國的酒吧比餐館還多,就說明人們去酒吧是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酒吧是美國人的社交場所,美國人的社交生活,大部分都在酒吧俱樂部裏。你以為去酒吧俱樂部是為了喝酒嗎?其實人們去那些地方是為了——”托姆猶豫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去酒吧是為了找Fresh Piss(不知如何翻譯恰當,大意是找未幹過的女人)。要知道,周末能有一個Freshen Sex,整個一星期都會精神振奮,回味無窮。”
見我目瞪口呆,托姆解釋說:“你看,咖啡館也算是社交場所,但是人們在那裏隻能是靜靜地喝咖啡、看報紙,竊竊私語。可酒吧就不同了,酒吧俱樂部是陌生男女之間相互搭訕和調情,通常不被認為是性騷擾的地方。無論男女,去那裏的目的都很明確,就是根據自己的口味去打野味兒,如果雙方相互看得上眼,就一起去旅館或者回住處。如果沒有合適的,湊合著帶一個回去睡一晚,反正第二天起床分手後,相互不再聯係就是了。”
我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年輕人做的事。年齡大了,人們總還是要找個伴侶成個家,總還是要養兒育女吧。不可能一輩子都混酒吧!要不等你老了怎麽辦?”
托姆說:“在美國,酒吧就是養兒育女的預備階段。法律規定人們人們二十一歲才能進入酒吧,可是你看很多未成年人借用別人的身份證虛報年齡,混入酒吧,就是為了提前享受成年人的生活。現在還有多少人結婚成家?你看看公司這些下班回家的人裏,我可以說有一多半都是離過婚的。就算那些結婚生孩子的,哪個沒有經過酒吧?現在是數字時代,人們即便在網上約會,包括很多老年人,也還是要找個地方見麵的,那麽酒吧就是最方便的地方。說到老了怎麽辦,男人老了,女人也會老啊,很多人到了養老院才結伴在一起,不也是一輩子嘛!”
見我無言以對,托姆勝利地說:“怎麽樣?要不要跟我去酒吧見識見識,過一過真正的美國人的生活?不過說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你要替我付帳。”他話音剛落,立刻警覺起來,趕緊聲明:“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而且也不是在公司裏,我剛才的話不能算騷擾。而且我也沒有騷擾你的意圖。”他知道,公司規定工作期間和在公司裏任何地方,員工都不得談論和性有關的話題,也不得以任何別人不願接受的言辭和行為造成他人不愉快。否則一旦被投訴,就會以騷擾他人被解雇。
(未完待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