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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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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交

(2019-03-02 06:19:23) 下一個

天涯知交

    李公尚

    “美國的野生作物比中國的新鮮生動。”張敬凡教授這樣認為,王同發村主任也這樣認為。張教授給出的理由深思熟慮:“美國地廣人稀,不存在人類和植物爭奪生存空間的問題。”王主任說出的理由言簡意賅:“美國人傻,不知道吃野味。”

    張教授矜持地笑笑,心裏讚同王主任的直爽,但不願意說“美國人傻”。

    張敬凡和王同發都從中國來美國探望子女,住在各自的孩子家裏。孩子上班離家後,兩人寂寞難耐,在河邊漫無目的地閑逛時相識了:“怎麽?老伴沒和你一起散步?”王同發問。“她還在國內,”張敬凡答:“明年退休後來美國。怎麽?你老伴在給孩子忙著做飯?”“哪裏!我那老婆子享不了洋福,在這邊待了仨月,就嚷嚷著回去。國內那邊還有個老母親,她回國照顧去了。丟下我一人在這裏受洋罪。”

    兩人越聊越近,聊下去,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於是成了天涯知交。但也道出一層天涯淪落的心境。

    “在北京,像我這樣的經濟學家,雖然退休了,仍很受尊重,哪像在這裏!”張敬凡心有不甘地說。

    “別看安徽是個窮地方,我手下大小也有兩個村鎮企業,管著幾百號人。村裏的東西還不是想要什麽就拿什麽?”王同發不甘人下地說。

    那時王同發正在跟一條鰱魚搏鬥,一條五斤多重的大鰱魚把他用力向後楊起的魚竿拉彎,像要折的樣子。他心疼魚竿被折斷,便轉身奮力拉著魚杆向後跑,把鰱魚硬拖上岸,就朝那活蹦亂跳的魚撲了過去,在地上連滾了幾圈,終於摳住了那條魚的闊鰓,舉著手爬起身,用力提著,任它撲騰,摘下漁鉤,勝利地向張敬凡展示。張敬凡看得目瞪口呆,王同發一指身邊水桶裏前麵已經釣到的四條各有斤把重的魚,豪邁地說:“這些都給你,拿回家給孩子們紅燒。”

    “這個嘛……也好,反正釣這麽多,你也吃不了。再放回河裏也未必能活……”剛才張敬凡絮絮叨叨地勸告王同發:“在美國釣魚必須辦釣魚證,要知道哪些魚能釣哪些魚不能釣,釣魚沒有釣魚證屬於違法。辦釣魚證要用英語考試,中國人一般都考不過。”此刻王同發讓他把前麵釣的魚提回家,他便有了同流合汙的快感。

    “你知道嗎?這片樹林深處有一小片竹林,這在北弗吉尼亞很少見,是我發現的。地上剛剛長出一層新鮮的竹筍,一掐就冒水的那種,像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沒人知道,是我發現的。我帶你去,挖回家,用肉爆炒或紅燒,孩子們吃了肯定高興。”張敬凡投桃報李地說。

    張敬凡在女兒和女婿晚上下班回家前,做了一盤清蒸魚,一盤紅燒魚,和一盤爆炒竹筍。來到美國他的廚藝大長,為了讓忙了一天的孩子回家就能吃上現成飯,他每天上網學習炒菜做飯,要在中國,他不屑此道。

    下班後的女兒和女婿仔細地吃著魚,慢慢吐著刺,不時把剔盡魚刺的肉塞進自己兒子嘴裏。女兒說:“這魚土腥氣太大,難怪美國人不吃。”女婿說:“反正也不是花錢買的。隻是覺得吃這種釣的魚有罪惡感。”“是住在那頭的老王釣的,他還釣了一條更大的,有五六斤重呢。”張敬凡用雙手比劃出半米長:“不知那魚的味道怎麽樣!大魚有魚籽,做成魚子醬是好東西,外國人最喜歡吃魚子醬。好東西誰還不是都留著自己用!”

    女兒對父親說:“沒事在家裏待著看電視,還能學學英語,別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聽你說那姓王的作派,我就知道他是一個村匪鄉霸。”

    張敬凡每天在孩子們上班離家後,照例出去和王同發“瞎混”,一起散步、釣魚和挖竹筍。他問為什麽釣的魚有土腥味,王同發說可能烹製方法不妥。他讓張敬凡到他家去看他做魚,張敬凡正想看看土豪家裏是什麽樣。

    王同發兒子的家布置得金碧輝煌,張敬凡心裏很不舒服,心想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王同發做好了魚,炒好了筍,請張敬凡一起喝酒,不期他兒子和兒媳回來了。他兒子兒媳在美國做生意,上下班隨便,有時幾天都不回家。他倆看到父親在家有人陪伴,心裏高興,就一起加入喝酒。張敬凡指著竹筍說:“這種新鮮野生植物最富營養,香脆可口,在北弗吉尼亞很少見,在美國根本吃不到,是我發現的……”王同發嘴裏咯吱咯吱地嚼著筍,點點頭:“比中國的筍香,好吃!美國人傻,不會吃。”

    飯後王同發讓張敬凡把做好沒有吃的魚打包帶回家, 張敬凡心想這倒省得我忙活晚飯。隻是心裏硌蠅剛才王同發做菜時,手指甲太長太黑。

    張敬凡前腳走,王同發的兒媳就背後罵:“瞧他那酸樣,還他發現的竹筍!知識分子就愛臭顯!”王同發的兒子說:“中國的這些公知,除了賣嘴,屁用沒有。別看他表麵上客客氣氣,其實他根本就瞧不上老爸!”

    王同發憤憤地說:“他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他呢!要在中國我能理他?在這裏我是為了找個能說話的人,排解排解寂寞。”

    張敬凡和王同發繼續密切往來。那天晚上王同發的兒子和兒媳沒回家,王同發獨自喝完酒悶得慌,就想去張敬凡家串門兒,順便看看張敬凡家的房子怎樣。心想他家的人天天吃我釣的魚,應該感謝我。

    一路蹣跚走到張敬凡家,開門的是張敬凡的女兒,見了他,麵帶鄙視,轉身衝著屋內喊:“爸,有人找!”張敬凡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見是王同發,說:“呃,是老王……他王叔啊!怎麽?找我有事?”他身子堵在門口,大有一人擋關,萬人莫入之勢。

    王同發尷尬地說:“我一個人在家悶得慌,想來串串門。”張敬凡晚飯後躺在自己房裏,看電視看不懂,上網又覺得眼睛累,也正寂寞難耐,於是就朝著女兒女婿喊,“是你王叔來串門——就是天天給咱們釣魚吃的你王叔……”

    屋裏傳來女兒的聲音:“你們站在門口把門大開一會兒,放放氣,別一天到晚弄得屋裏到處都是土腥氣!”

    王同發聽了,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嗓音說:“張教授,我在樹林裏發現了一些蘑菇,做菜最好,我是來告訴你,明天一起去采……”說著,硬擠進了張敬凡擋著的門。

    張敬凡隻好把王同發讓進客廳,大聲說:“蘑菇這種野生植物,很多都是有毒的。不知你發現的這種能不能食用?”

    王同發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衝著起居室那邊張敬凡的女兒女婿說:“沒問題,沒問題,在我們家鄉,天天和蘑菇打交道,我們村的蘑菇加工廠…….蘑菇這東西我最了解……”

    第二天,王同發和張敬凡一起去采蘑菇。王同發“發現”的蘑菇,比張敬凡過去所見過的都新鮮生動。大片大片的仿佛天空中潔白的雲朵跌落在地上。兩位知交興高采烈,采了許多,又釣了幾條魚,中午到王同發家喝酒。這段日子,過去很少喝酒的張敬凡已把酒量練得出神入化。

    晚上張敬凡的女兒和女婿下班後見父親不在家,也沒做晚飯,氣不打一處來。左等右等,還不見父親回家做飯,就打電話訂餐。女婿說:“你爸太不像話,天天和那個村霸鬼混,肯定又被他灌醉了……”什麽‘又’,不就是這一次嗎?過去哪天不是我爸做飯?“女兒嘴上為父親辯解,心裏也在生父親的氣。吃完飯故意不收拾,等著父親回來清理。

    夜深人靜,張敬凡仍未回家,女兒著急了,幾次催女婿去找,女婿沒好氣地說:“這大晚上的,讓我上哪去找?你爸爸不來美國也沒這些麻煩!”女兒反唇相譏:“你爸你媽不是在這裏賴了大半年才走嗎?我天天下班後伺候他們,他們麻煩還少啊!”

    半夜過了,女兒和女婿終於沉不住氣了,一起開車外出尋找。女婿罵罵咧咧:“老不死的東西不在國內好好待著,天天在美國尋歡作樂!隻知道那姓王的家夥住這一帶,不知具體那一幢房子,又沒有電話,真該死!”

    夫妻一路相互抱怨,終於找到了王同發的家,諾大的房子黑咕隆咚毫無聲息。兩人下車去按門鈴,無人應門。輕輕一推,門開了,室內的燈隨著開門聲自動亮了。借著燈光,女兒看到客廳後麵的餐廳裏杯盤狼藉,父親和老王都從餐廳裏的座椅上出溜到餐桌下的地板上。

    兩人急忙上前查看:兩位老人口吐白沫,四肢冰涼。女兒大哭著讓叫救護車。女婿大聲嗬斥:“叫什麽救護車!救護車來了,你付得起錢嗎?咱倆開車來送他去醫院!”

    女婿和女兒把張敬凡弄上車,女兒驚魂未定地回頭指著王同發說:“他怎麽辦?”女婿氣急敗壞地說:“他又不是沒有兒子,咱管他幹什麽?”

    此時,兩位天涯知交因食物中毒,已於同年同月同日一起駕鶴西去。

    2019年2月28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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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mae 回複 悄悄話 這小說寫得好!
海陬觀者 回複 悄悄話 原文:“ 張敬凡...,大聲說:“蘑菇這種野生植物,很多都是有毒的。不知你發現的這種能不能食用?” ”

後麵的結果卻有點出人意料之外。 吃蘑菇能夠吃死人,是很古老的常識,不需近代科學才能啟蒙。 非但 張敬凡是教授,(雖然他是經濟學家,不是植物學家)應當知道,就連 王同發這位 村主任,也應當聽說過的。 蕭紅 的自傳式作品《呼蘭河傳》裏麵說起,她家祖屋的屋頂上在下雨後長出了許多蘑菇。也有人說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蕭紅的祖父就說,“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所以,不認識的蘑菇不能吃,是鄉下人的常識。 村民是多半應該知道的。

作者描述人物,如直筆勾勒,不取細描。而筆觸明快,由話見人;頗有舊小說的風味。
江南一朱 回複 悄悄話 人與人心裏的嫌隙。寫得很好,令人感慨。
wumiao 回複 悄悄話 把某些中國人的醜態描寫的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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