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區情人
李公尚
一.
地處大西洋西岸的華盛頓DC,和佛吉尼亞州北部及馬裏蘭州的南部,由地鐵網聯成了大華府地區。這一帶夏天多雨,常常是夜裏下雨,白天晴天。每個雨後的清晨,鮮紅的太陽、碧藍的天空和似錦的草地都像被漂洗過,清新明亮,芬芳四溢。七月的那個早晨,我對著窗外滴著水珠的翠葉綠林,一邊係著領帶,喝著牛奶,一邊等著麵包片從烤麵包機裏跳出來。這時,辦公室的科爾頓律師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那天先不必去事務所,直接到華盛頓DC東麵馬裏蘭州的普林斯·喬治縣(Prince George County)警局拘留所,去保釋一名中國籍的證人:“是位女士,呃——確切地說是個十九歲的姑娘,上大學二年級。昨天晚上被關進去的。我馬上把資料傳給你。注意!我們需要她當證人,和我們剛接下來的一件案子有關,盡量給她安排得好一點。”
我法學院畢業後做了兩年多的律師助理,所裏經常派我去接觸一些案件中的華人,如吸毒、賣淫、嫖娼、偷渡、走私煙酒等案件的在押犯。嚴格說來,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從中國偷渡來的非法移民。作為和他們長著同一幅麵孔卻出生在美國的華裔,我常為這些旁係同胞難為情。
我把科爾頓傳給我的材料打印出來,粗略看了一下,證人叫Jiang, Xia(江霞。音譯),因為“接觸毒品(Pass drugs on )”被捕。“接觸毒品”,屬於涉毒,但不屬於製作、販賣、運送、藏匿或吸食毒品等這類重罪。比如幾個人在一起吸食大麻,每人吸一口,相互傳遞,其中一人不吸,隻是把別人傳給他的大麻接過來又傳給他人,這也屬於“接觸毒品”。警方用這種輕微罪名換取涉案人當證人,說明證人並不總是清白的。但隻要他們答應和警方合作,警方樂意給他們機會,並保護他們。然而,一般涉毒案件的嫌疑人,都不願意和警方合作,更不願意充當證人。他們擔心一旦當了證人,會永遠受到警方控製,而在警方不再關心他們的時候被人滅口。
我到了縣警察局,走進值班室,熟悉的值班警察和我有口無心地相互寒暄。值班櫃台外走廊的地板上,倚牆斜靠著一對喝醉酒的非洲裔男女,分別被銬在一張金屬連椅的腿上,男的昏昏入睡,不時說幾句囈語。女的口吐白沫,口齒不清地又哭又罵。正在和我寒暄的警察被她的吵鬧激怒了,低聲罵了一句,對我說:“淩晨兩點鍾弄進來的,到現在還……。”說著,惱怒地起身,拿起一小罐氣體,朝哭鬧的女人沒頭沒臉地噴去,女的被嗆得大口喘著氣,很快昏迷過去。值班警察對我說:“通知他們家人十點鍾以後來接人,他們八點多就來了,法律規定強製醒酒時間必須在八小時以上,他們早到也沒用,還不是要等!”說著,斜眼看著不遠處的等候區。等候區裏,幾位來接他們的家人,正無可奈何地朝我們這邊張望。警察回到值班台後坐下,對我說:“不用問,又是為了中國人的案子來的!最近中國人的案子還真不少!”說著,坐在帶萬向輪的椅子上,腳一蹬,往後一退,椅子劃到了被玻璃牆隔開的另一個房間的門口,探身對坐在裏麵一張桌上吃東西的警察說:“路易斯,來活了,你還得接著幹。”
那名叫路易斯的警察忙了一夜,正在吃早餐,他坐在桌角上,雙腳耷拉在地上,聽到話音,把手裏剩餘的三明治全塞進嘴裏,又端起一杯咖啡喝了兩口,伸了伸脖子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跳下桌子走出來,把右手伸到我麵前,對我說:“你到得還真快。我就欣賞你這點。最好你還要去一趟她所在的學校,因為她所在的學校會因為她涉毒把她開除,我們不希望她被開除。如果能幫她辦理休學,比方說休學一學期,等這邊結案後讓她再回到學校,對她對我們都好。”
路易斯是該案的主辦人員,和我握了握手,低聲對我說:“我們不想讓她上庭,隻需要她提供書麵證詞。她合作得很好,看來我們搞到了一個有點麻煩的案子。”我直視著他的雙眼問:“是個大案子嗎?”他朝我神秘地點點頭:“在我們這裏就是大案。涉案的人很多,不隻是在我們這個地區。除了昨天晚上被打死的那家夥和另外幾個受傷的,大量的涉案人都是紐約那邊的。在華府地區,她提供了多處地址,我們還需要和弗吉尼亞以及華盛頓DC那邊的警方通氣。走著瞧吧,反正我們釣到了大魚。”
他轉過身走到他剛才坐的那張辦公桌邊,翻找剛才壓在他屁股底下的一疊案卷,從裏麵找出幾張紙,對我晃了晃說:“把她交給你了,千萬別讓她落到紐約那幫中國人手裏。從她提供的線索看,紐約那邊涉案的中國人,很多都是從加利福尼亞過來的,可能都沒有合法身份。他們經常是在一個州裏犯了罪,就會跑到另一個州隱名換姓躲起來,各地警方很難掌握他們的真實情況。這類人很危險,最有可能要她的命——一個很甜美的一個姑娘,看起來很聰明,很難想象她能涉入這種案子。”他做著鬼臉開玩笑:“小心!別陷得太深,不能自拔,”
我從他手中接過他為證人辦理好的釋放手續,跟他穿過兩道鐵門和一個長長的通道,走進一條明亮的走廊。寬闊的走廊整潔得就像旅館的客廳,一個身穿綠色囚服的犯人正在走廊裏擦地。如果不是走廊兩側安裝有一個個厚重的鐵門和電子監視鏡頭,沒有人能想到這裏是羈押所。走廊兩側的各個羈押室裏,分別關押著不少犯人,我們開門進入走廊後,從不同的羈押室裏傳出的各種嘈雜聲一下消失了,各羈押室裏被關押的人都在用聽覺來判斷外麵走廊裏的動靜。
路易斯帶我走到一個單人羈押室門前,打開鐵門上一個手掌大的窺視口朝裏看了一下,轉身看著我,頭朝著房內一擺,示意我往裏看。我通過窺視口看到室內,大約有七八平方米。明亮的太陽通過一麵水泥牆頂端的一排高高在上的鐵欄窗戶照射進來,把天花板上日夜不息的長明燈,映得暗淡無光。地板上,一個膚色白皙的長發女孩兒,雙臂抱著雙膝,頭垂在膝蓋上,長發垂在腳上,瑟瑟發抖地縮卷在一個角落裏。路易斯低聲說:“怎麽樣?屬於你了。”打開鐵門和我走了進去。聽到嘩啦啦的開門聲,那女孩兒恐懼地抬起頭,眉清目秀的瓜子臉滿是疲憊。看到我們進門,驚慌失措地扶著牆站起身,一手下意識地護住開放的領口處,一手向下拉著她身上那截無袖短裙的下擺,希望盡量遮住她那白花花裸露在外的大腿。
路易斯對她點點頭說:“我們為你找了一位律師,相信他會盡力幫助你。”江霞聽了,怔怔地看著路易斯,眼睛裏閃著淚光。我微笑著向她點點頭,用親切溫和的聲音對她說:“行了,沒事了,江霞,我們現在可以離開這裏了。”她聽到我的話,驚愕地看著我。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般不使用:“你的案子沒事了”這類用語,因為說到“案子”一詞,容易給證人精神壓力。另外,我和她說話時直接稱呼她的名字,會讓她感到我和她很熟,讓她產生親切感。我誠摯的笑容讓她感動,她白皙的臉上流下一串串淚珠,性感的嘴唇蠕動著,欲語無言。我把一疊紙巾遞給她,讓她擦淨這一夜被淚水模糊了的妝容,她開始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在外受了委屈,見到了親人的孩子。我對她說:“你看,每天的太陽都不一樣。新的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都會重新開始。”她聽了,抬起兩隻胳膊,把頭埋在雙臂裏痛哭失聲,身子一顫一顫的,像受傷待斃的小鹿,抖動著身子哀鳴。我等她安靜下來,讓她跟我離開。站在我身旁的路易斯,微笑著朝我點點頭,轉身打開鐵門,用手扶著,示意我和江霞先請。
我帶著江霞回到值班室,領取昨天晚上江霞被帶進警察局時,警方從她身上搜出並被扣押的所有物品。值班室櫃台外的走廊上,又多了兩名剛才在路上開車打架被逮捕的非洲裔人,分別被銬在走廊連椅的腿部,依牆斜坐在地板上。一人的額頭被用硬物擊傷,眼睛青腫,鮮血沿著眼角,麵頰,滴淌到下巴和領子上,傷口邊緣開始結痂。另一人的脖子左側被插進一把銳器,鮮血染紅了整個左側肩部。江霞見了驚恐失色。我對值班警察說:“流了這麽多血,還不送醫院?”值班警察斜眼看了看那倆人,繼續不慌不忙地按照昨晚的登記清單,清點需要歸還的被扣押物品。半天才無動於衷地說:“有什麽大不了的?天天都有。喜歡打架,就不應該怕流血。把他們帶進來的辦案警察正在給他們辦羈押手續。一會兒關進去,等有時間了,就找醫生給他們處理,死不了。”
美國警察對於動手打架或具有暴力傾向的人,從不姑息,一經發現立即逮捕。從不區別誰有理誰無理或誰先動手誰後動手,對因打架而受傷的人也毫不同情。對於警察到場後繼續使用暴力的人,警察都會毫不猶豫地向其開槍。
警察局的走廊門外,幾個手持相機的人,不時探頭探腦地往走廊裏看,趁人不備,做賊般地偷偷抓拍幾張警察局走廊內的照片。值班警察見了,訓斥幾句,他們慌忙縮回到門外去。他們是專門采寫社會案件的媒體記者,像蒼蠅一樣,聚集在警察局門外,無事生非地打探消息,獵取新聞,然後根據推測和編造,添油加醋編寫一些報道。我不希望被記者們糾纏,帶著江霞從側門離開。
(華倫·焦(Wallen Jiao)是我朋友老焦的兒子,出生在美國。三年前佛吉尼亞大學法學院畢業後,在一家政府律師辦公室做律師助理。能讀、說中文,但不會寫作。美國的司法製度沒有檢察院設置,政府律師主要處理公訴案件,為警方和其它政府部門出庭並提供法律援助,很多職能相當於中國的檢察官。這是他的故事。未完,待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