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情人”
李公尚
我的朋友老丁從中國來美國看望兒子,打電話給我,說要到我家來住一段時間,希望我到他兒子居住的芝加哥去接他。他兒子隨後打電話來解釋:他每天上班,孩子小,家裏忙,沒時間陪他父親。他給他父親在一家中國人辦的旅行社報了名,讓他隨團外出旅遊,旅遊團正好要到我居住的華盛頓DC,所以他父親就希望我乘飛機去芝加哥,陪他一起參加旅遊團來華盛頓。
義不容辭。我請了幾天假,按約定飛到了芝加哥。老友相見,感慨萬千,難以言狀。
我倆參加的是一個從中國來的旅遊團。半路參團,團友們好奇,導遊私下告戒我倆少說話。他說中國的旅行社組團都用低價招徠遊客。團費隻包含遊客的機票、住宿費和機場接送的費用,其它諸如景點遊覽和商場購物的用車、景點門票以及用餐等都由遊客自願選擇後另外收錢。導遊沒有工資,收入靠從遊客參加自費項目、餐費和購物提成中獲得,為此他對遊客講的內容多有不實,希望我倆海涵。至於他推薦的景點、購物和用餐,我們不必參加。
我感謝導遊據實以告。一路上,我發現導遊向遊客推薦自費項目時,無論如何阿諛逢迎,躬前奉後,委曲求全,都很難讓“不花錢蹭景點”、“少花錢多遊覽”的遊客們慷慨解囊。導遊和司機背後罵他們“多賺便宜沒夠,少賺便宜難受。”
團友中一位妝扮入時,風姿綽約的女士常和導遊針鋒相對。當導遊推廣自費項目時,她常將精心紋過的細長眉毛一挑,彎彎的黑眼睛一眯,透過雲霧般的睫毛盯著導遊,問:“我上網查了,好像沒有你說的那樣引人入勝,是不是網上搞錯了?”導遊聽了,氣焰立即矮了三分,趕緊討好地笑著,動員起全部精力圓謊。
這位女士看不出實際年齡,但看得出她一貫養尊處優。她紅紅的嘴唇在潔白的臉上豐潤鮮明,整齊的牙齒微露時常帶一絲嘲笑,笑容彰顯,導遊就會覺得又要大難臨頭。
旅遊團到達紐約時,導遊把曼哈頓的夜景吹得天花亂墜,調動起了大家的情緒。那天全團除了那位女士,都交了錢報名參加夜遊。導遊無法讓司機送那位女士一個人先回賓館再回來接其他人,隻好讓她在用晚餐的餐館裏坐等,等大家參加完夜遊後再去接她一起回賓館。這位女士細長的眉毛一挑,嘴角的嘲笑張揚起來,沒有表示異議。
參加夜遊的團友到了夜遊景點,紛紛失望地批評導遊言過其實,這時那位女士出現在眾人麵前。團友驚奇地問她是怎麽來的。她笑著拿出手機,打開穀歌地圖說:“我們吃飯的餐館離這裏隻有幾個街區,散步十幾分鍾就可過來,沒必要多花將近一百美元跟著導遊來。”其他團友聽了,大罵導遊騙人,紛紛鬧著退錢,氣得導遊雙手發抖,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早晨,旅遊團離開紐約前往華盛頓DC。汽車在靜謐的晨霧中開出四十多分鍾後,那位女士突然驚叫:“哎呀!我的項鏈,還有耳環……都忘在賓館了。”她這一驚,炸醒了所有遊客,團友們紛紛檢查自己的貴重物品。導遊幸災樂禍地說:“發車前,我再三提醒各位仔細檢查各自的物品不要落下,特別是貴重物品。你們都說東西全帶齊了,我們才開的車。現在出來這麽遠了,怎麽回去?”那位女士說:“這兩樣東西太珍貴,對我意義太重大,我必須要回去取。”導遊和司機商量了一下,說:“這樣吧,我馬上和賓館聯係,讓他們找到你遺失的物品後,用快遞寄到我們住的下一個賓館,你看行不行?”
那位女士繼續在翻找她的手提包。突然又驚叫:“壞了!我的護照和錢包也都落在賓館了。”
這一下,汽車隻好在司機和導遊的滿腔怨憤中調頭往回趕。全車遊客沉默不語,導遊強壓怒火和賓館聯係,賓館說遊客的房間還沒整理,返回後可以到前台取了鑰匙回房間查找。車到賓館,導遊跳下車要去前台去取鑰匙,那位女士攔住他,堅持說她自己去就行。導遊譏諷說前台需要講英語,女士想了想,突然轉身指著我說:“你會說英語,麻煩你幫個忙和我去!”導遊求援似地看著我,我點了點頭。
我從賓館前台取了鑰匙,跟著女士去她住過的房間。打開房門,女士直奔洗手間——她昨天晚上洗過的一件內衣掛在洗手間的門後,離開時忘了拿。她把那件內衣團成一團塞進手提包裏,笑嘻嘻地對我說:“行了!都找到了,我們走吧。”我對她的做法深惡痛絕,她解釋說:“不這樣說得嚴重點,他們肯定不會回來。”
我憤然轉身不去理她,她衝著路過的一個人叫了一個名字,我一驚:她在叫我!她看到我的反應,漂亮的嘴唇一撇,笑著說:“哎呀!真是你啊!那天你一上車我就覺得像,一直不能肯定。你變化不大,是不是這些年被儲藏在冰箱裏冷凍起來了!”
我疑惑地看著她:“你是……”女士嬌嗔地說:“連我你都認不出來了!我的變化有那麽大嗎?你是貴人薄情吧!我是姚麗虹啊!”
“姚麗虹?”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姚麗虹?可你,變得……”我本想說你變得認不出了,最終還是改了口:“變得……越來越花季少女了!”
“你盡說好聽的,什麽時候學會花言巧語了?”姚麗虹熱烈地打了我肩膀一下:“咱們老同學幾十年不見了,我可一直都沒忘記老同學呢……”她接著不好意思地說:“剛才我回來找的那個內衣……臨出國前我在內褲上縫了個小兜,用來裝現金的。如果丟了,我帶的現金就沒地方裝了。”
回到車上,導遊和遊客都問找到失物沒有,姚麗虹裝模作樣地感謝大家關照,導遊虛心假意地向她祝賀。她指著我對全車說:“我今天最大的收獲,就是認出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在全車遊客的掌聲中,我實在無法把這位女士和記憶中的“老同學”整合到一起。
姚麗虹是我小學和初中時的同學。小學時她一直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一次她撿到一塊手表,拾金不昧,在她媽媽陪同下交到了派出所,受到全校表彰,後來成了全市的優秀少先隊員。文革開始後,她改名“姚立紅”,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帶領同學到校外演出和做好事。在火車站,她幫乘客背行李,抱孩子,扶老攜幼。那時男女同學互不說話,她卻能讓男同學幹得很開心。一次火車進站,一位裹著小腳的大娘抱著一個孩子,背著兩個包袱艱難地趕車,正在車窗外幫助列車上的旅客接開水的姚麗虹見了,立即叫我去接過大娘的兩個包袱,她自己上前抱過大娘懷裏的孩子,和我往車廂裏跑。那時的社會人人助人為樂,相互信任友愛,大娘放心地把行李和孩子交給我們,自己在後麵慢慢走。姚麗虹跑進車廂為大娘找好座位,又返回去攙扶大娘上車。我們剛把大娘安頓好,火車就開動了。列車員過來對我們說:“不要著急,等火車到了下一站,我和車站上的人說,車站會安排你們坐火車返回去。”姚麗虹聽了高興地說:“正好,我們可以在火車上為乘客做好事,像雷鋒一樣,出差一路,好事做一火車。”姚麗虹接下來在車廂裏為乘客又唱歌又跳舞,不停地幫列車員擦地板、為旅客倒水,車廂裏一片歡歌笑語。
姚麗虹帶領同學做好事,一直堅持到初中畢業。一次學校組織同學們到工廠學工,姚麗虹是宣傳隊長,工間休息帶領同學表演節目。工廠裏的一位工人師傅說她長得很漂亮,像電影《英雄兒女》裏的女主角王芳,她聽了嚴肅地批評那位師傅隻看長相,不注重節目宣傳的內容,有自產階級思想。
那天返回學校,同學們把學工的工具搬進倉庫後,剩下她走在最後。我負責鎖門,在門口等她,她卻遲遲不肯出來。我返回室內查看,她見到我,突然趴在一張桌子上哭起來,我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她哭了一陣,抬起頭來,擦一擦淚汪汪的雙眼,對我說很多人在背後說她壞話,問我知道不知道。我茫然地搖搖頭。她走到我麵前,眯起彎彎的黑眼睛,透過雲霧繚繞的長睫毛盯著我問:“人家都說咱倆好,你知道不知道?”我聽了一愣,連忙搖頭。她接著說:“對於學生來說,男的和女的好就是資產階級思想。”我急忙辯解:“我從沒聽人說過這話,咱倆根本就不好。”姚麗虹聽了,又哭起來,抽抽泣泣地說:“我們,絕不,絕不能有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思想……”
我感到百口難辯:“可是,可是咱倆又沒有好,怕什麽?我根本就沒有資產階級思想!說也沒用!”姚麗虹繼續哭著說:“可是大家都這樣說……咱倆好,你看怎麽辦?”我不由義憤填膺,生氣地說:“別怕!這全是造謠!咱倆根本就沒有好。告訴我是誰說的,我去找他。”姚麗虹聽了後哭得更厲害,問:“那你到底想不想和人家好啊?”我不知她所說的“人家”是誰,就說我和誰家也不好。她接著又問:“那你到底想過沒想過人家?”我越來越糊塗,怔怔地看著她。她終於擦幹眼淚,突然拉著我的手說:“今後咱倆還要像過去一樣,你要在心裏經常想人家,晚上睡覺時也要想,暗中對我好,不能讓人看出來,要不就是資產階級思想,知道嗎?”我稀裏糊塗地點點頭,她咧開嘴一笑,鬆開我的手離去了。
初中畢業後我們一起上山下鄉,雖不在一個生產大隊,但聽說她一如既往地積極努力,不久就被調到公社廣播站。人們常從家家戶戶房簷下的小喇叭裏聽到她高昂亢奮的聲音:“貧下中農同誌們,社員同誌們,全體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戰友們,三夏大忙季節的攻堅戰,現在打響了……”她還經常去各生產隊的田間地頭,為社員讀報紙、朗誦她寫的詩歌,每當我遠遠看到她的身影,就想起她在車廂裏又唱又跳的勁頭。當時社員們學著普通話腔調,稱她為“公社廣播站”。
兩年後我參軍離開了,從此再也沒見過她。後來聽說她被縣裏推薦到北京的中央團校去學習,畢業後和縣武裝部長結了婚,分配到團市委工作。再後來聽說她為落實計劃生育政策,說服已育婦女節育,她還沒生育就帶頭示範做了節育手術,氣得她已經當了縣委書記的丈夫和她離了婚。多年後她經人介紹,和省裏一位死了妻子的領導結婚,調到了省委工作。
我們的旅遊車在休息站休息時,姚麗虹走到我身旁,親昵地拍了我肩膀一下,說:“老情人,一會兒上車後咱倆坐在一起,好好聊聊。”說完,開啟紅紅的嘴唇,露出白白的牙齒嬉笑不已。我被她當眾稱為“老情人”,情難以堪,她卻嘻嘻哈哈地問:“你到底想過沒想過人家?”
上車後她和我坐在一起,隨著意識流談著各自的情況。姚麗虹告訴我她丈夫前些年去世了,她去年退休後去韓國做了整容,然後開始到處旅遊。我感歎她的變化真大,她自嘲地說:“我知道你是說我變得自私自利了。我也驚奇自己會變成這樣!這是因為時代在變。過去的時代是改邪歸正,破舊立新,現在是逼良為娼,是非顛倒。我們跟不上時代,就會被淘汰。現在中國不再提倡大公無私助人為樂了,如果我還像過去那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就沒法活了。這就叫做與時俱進。”
車到華盛頓DC,我和朋友老丁要離團,去向導遊和司機告別,導遊說你應該把你的“老情人”也帶走,省的她給我找麻煩。今天她成了你的老情人後,就再也沒給我找麻煩。正說著,姚麗虹拖著她的行李過來,毫不客氣地讓我邀請她去我家做客。導遊急忙從旁鼓動:“遇上老同學千載難逢,你們一定要珍惜這最後的大好時光。我們團在華盛頓住兩天,你們老同學一起深度遊,比參加旅遊團有意思。我們是大後天早上的飛機,隻要在我們登機前能趕到機場就行。”我看出導遊言不由衷,他心裏一定在說:你要是趕不上飛機才好。那就算你自動脫團!
我妻子開車來接我們,我向我妻子介紹了姚麗虹和老丁,姚麗虹上車時,背著我妻子朝我撇了一下嘴,做著口型無聲地說:我比她有姿色。
我妻子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家宴,用餐時姚麗虹毫不隱晦地提出想在美國成個家,讓我妻子和我為她介紹一個美國丈夫。她說現在國內的娛樂節目都把嫁給老外當成身份和能力的象征。還說這次她想留下來,在我家多住些日子。我委婉地勸她這次還是先跟團回去,不要給旅遊團造成麻煩。以後想來,可隨時再來。她對我的婉拒頗為不快,在我妻子離開餐桌時,毫不掩飾地說:“你妻子比我小那麽多歲,卻沒什麽女人味!她個子雖然高但太苗條,男人肯定對她這種類型的沒興趣。女人過了中年,越豐滿才越性感。她那麽骨感,你不覺得太單調嗎?”說完放肆地笑起來。
我暗示她這樣評論我妻子對我和我妻子不尊重,她不以為然。在我妻子回到餐桌時,她竟指著我對我妻子說:“我和他算是老情人了,上初中時他就想和我好。那時我隻知道一心一意地學雷鋒做好事,對誰都不理。”
第二天我開車陪同朋友老丁和姚麗虹外出遊覽,姚麗虹感覺出我對她敬而遠之,於是故意和老丁粘在一起,我從旁樂觀其行。想不到晚上我們返回時,他倆已經如膠似漆了。
晚飯後老丁找我,征求我對他和姚麗虹相愛的看法。他說他妻子去世後,他相處過幾個女人,從沒像這次這樣不能自撥。我說你們初次相遇,為了慎重,是否征求一下你兒子兒媳的意見?他聽了憤恨地說:“我的事不用他們管。今後我在國內的房子、退休金和存款,他們一點兒也別想沾。明天姚女士就要離開了,過幾天我也想回國,回國後就去找她,真心和她結婚過日子。”
我妻子在我家樓上分別為他倆每人安排了一個房間,那天夜裏,他倆悄悄地合二為一,演繹天龍地虎之交。第二天早上我和老丁送姚麗虹去機場,一路上他兩人依依不舍,淒淒作別。
一星期後,老丁聽說姚麗虹已回到中國,就心急火燎地要改簽機票要回國。我勸他和他兒子說一聲,他打電話告訴他兒子,需要回國去辦大事,不能在美國多待了。我送他去機場時,他讓專門繞道去一家高檔首飾店,買了一枚戒指。
半個多月後,姚麗虹給我發了個微信,劈頭蓋臉一句:男人沒個好東西。我回複恭賀新禧。她卻回複說男人都是騙子。我問是不是她和老丁之間有了誤會。她抱怨老丁根本就沒有美國身份,隻是去美國探親的。責問我為什麽不提前告訴她這件事。我回複她說都是因為你自作多情才弄假成真。
過了兩天,姚麗虹又給我發了一個微信:好了,老情人,一切都過去了,別的什麽也別說了。就算我被狗咬了一口,咬的不是地方,也算不上吃什麽大虧。咱們之間還是那句話,我的一切可都由你和你妻子承包了,你們要抓緊幫我介紹個老外,一定是白人,不能太胖……
2017年7月13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