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舞會
李公尚
一屆一枯榮的新任總統就職典禮,正在華盛頓DC緊鑼密鼓地籌備,好友森普賴爾又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去參加這屆候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先生的就職典禮。入場券的票價一如既往,分五千美元一張、一千五百美元一張和五百美元一張三種。我說不想再去湊熱鬧。森普賴爾聽了笑著說:“那也好。聽說這次很多人都不屑去參加,一些社會名流,政客富商都表示不願‘同流合汙’,拒絕去捧場。”我說:“他們不去是出於利益黨爭,我不去是不想再花錢受罪。”
八年前和四年前,我兩次參加巴拉克·奧巴馬總統就職典禮活動,都是森普賴爾幫我買的票。當時他對我說,這種活動是有錢人的遊戲,但並不是所有想參加的有錢人都能買到票。買票需要嚴格的渠道和程序,所有買票的人還要毫無例外地通過嚴格的背景調查和身份登記。
不同價格的入場券,參加的內容也不一樣。五千美元一張的入場券,當天參加總統就職宣誓典禮時,會被安排在主席台附近,總統宣誓就任後,照例會和一些觀眾握手,接受人們祝賀,這時慶典工作人員會把心知肚明的新任總統引導到花了大價錢的人們麵前,和他們握手。當然這五千美元還包括下午被邀請訪問白宮,在白宮用一頓簡餐,簡餐時可見到同時去用餐的總統和他的家人。晚上還會被邀請參加總統舉辦的舞會。一千五百美元一張的入場券,參加典禮的位置離主席台很遠,但會被邀請參加下午白宮的簡餐和晚上的舞會。五百美元一張的入場卷,白天隻能站在兩百米外,從大屏幕上看總統就職,但晚上可以參加總統舞會。
當時森普賴爾勸我買一千五百美元一張的入場券,去白宮體驗一下總統府的簡餐。言外之意是這種價位的入場券普通人可勉強負擔,還不至於受到冷遇。我卻沒有“積極靠攏組織”的意願,推托白天工作忙,讓他幫我買兩張五百元一張的入場券,晚上我和我妻子去參加總統舞會。 其實那天總統日是聯邦的公共假期,政府各部門和絕大多數公司都放假。森普賴爾對我說:美國總統享有向公眾集資並向世人顯示總統榮耀的特權,你把購買入場券的錢當作一次捐款,就不會覺得票價值不值了,去參加的人或許都這樣想呢。我竊想:這是新任總統借慶典儀式向積極靠攏他的人進行敲詐。
森普賴爾是位樂師,精通多種樂器,常有機會出席一些大型音樂場合,演奏大提琴或吹奏巴鬆。美國曆任總統的就職典禮和平日的宴會舞會等,都需要臨時雇傭演奏人員組成樂隊演奏,白宮的內務主管就委托一些可信任的音樂經紀人聘請著名樂師出演。森普賴爾的經紀人和聯邦政府聯係密切,經常獲得這種商業機會,因此他不時受邀去參加聯邦政府的一些典禮活動。他曾為喬治·W·布什總統的兩次就職典禮和奧巴馬總統的兩次就職典禮演奏。
然而這位著名的樂師卻和大多數音樂家一樣,單靠演出的收入不能養家糊口。多年前他在我所在的公司找了一份物資管理方麵的工作,但是他除了音樂方麵的天才,其它技能不堪一提,連記帳和算帳這種簡單工作也不能勝任。後來公司老板解雇他,我不忍心這樣一位音樂家遭此命運戲弄,便提議讓他負責我們部門所有文件的清理和銷毀工作。這是一項半職工作,每周工作二十五個小時,但他對我很感激,說:這就等於讓他有了基本工資。他可以把這項工作集中在每周一至周四完成,剩下的星期五到星期天這三天,讓他的經紀人幫他聯係去參加一些婚禮或葬禮之類的演奏。他樂觀地估計:如果每個月有兩次演奏機會,每次演奏通常需要四個小時,每小時報酬四百美元,他就可以為等在餐桌旁盼望著他回家的妻子和孩子們,帶回足夠的麵包了。
但是藝術不景氣的殘酷現實,讓森普賴爾仍然無法保證妻子和孩子過上體麵的生活。兩年前他為了還清一筆到期的抵押貸款,不得不到一家麵包公司去找了一份麵包推銷員的全職工作。這份工作很辛苦,每天淩晨兩點起床工作,到中午過後才下班。但他仍樂觀地對我說:“一般人的婚禮活動大都安排在星期六,正好我星期六下班早,可以讓經紀人安排我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去走穴。”
那年元旦,他帶著上高中的女兒和兒子,提了一瓶酒到我家聚會,他的兒子見我家有一部舊手風琴,饒有興趣地玩兒起來。他說他是第一次接觸這種德國人的樂器,但演奏得卻非常專業。他英俊的兒子擅長鍵盤樂器和播彈樂器,漂亮的女兒精通管弦樂器並喜愛美術,兩人都繼承了他的藝術基因,森普賴爾卻告誡兩個孩子:藝術和音樂都是有錢人享受得奢侈品。沒解決溫飽的人,不能指望音樂藝術這類手藝養家糊口。做職業樂師,一年到頭都要服從經紀人的遣使,隨時去各地旅行演出,不但毫無家庭生活,還遭受經紀人的剝削和欺壓,實際就是聘用者的樂奴。
就是這樣一位樂觀現實的音樂家朋友,讓我有機會見識了奧巴馬總統兩次就職典禮的總統舞會。
二零零八年奧巴馬總統首次就職典禮的總統舞會,在華盛頓DC的國際會議中心舉行。晚會七點鍾開始,不到六點會場外就排起了長龍。凜冽的寒風中,人們人們緊裹著大衣,興奮地悄聲議論總統夫人米歇爾會在舞會上穿什麽樣的禮服和鞋子。因為總統就職典禮這天,第一夫人通常會換三次服裝,而曆任第一夫人參加就職典禮的服裝和鞋子,都會在就職典禮後被保留收藏,經過處理後送到美國曆史博物館作為文物展出。當時多數人還不習慣一位黑膚色的第一夫人穿著帶有非洲裔特色的服裝呈現在眾人麵前。
進入會場經過繁瑣詳細的安檢,所有手機、相機、鑰匙等電子和金屬物品,以及錢包、打火機、香煙食物飲料等都要經過仔細檢查後被封存在特定的提包裏,送到保管處交存。與會者換下的大衣、外套和鞋子等也要放在提包裏交存。舞會嚴格規定:與會者進入舞廳,隻能穿著入場券上要求的禮服入場。
舞會分設多個舞廳,與會者根據受邀者的身份和所持入場券的價格不同,進入所持入場券上指定的舞廳,總統和夫人會輪流到每個舞廳邀請大家一起跳舞。每個舞廳都布置有裝潢考究的樂池,供藝術家們在裏麵為舞會演奏。五百美元一張入場券的舞廳內,設有簡單的座椅,提供簡單的飲品、糕點和一次性餐具。我妻子和我進入舞廳時,找不到空座位,隻好找了一處靠近樂池的位置站著,希望能近距離欣賞森普賴爾的演奏。但是我們卻沒看到森普賴爾。我向一位樂師打聽,他說來此演奏的音樂家們都是臨時召集的,互不熟悉。一位拉大提琴的女士說,她見過森普賴爾,森普賴爾被安排在貴賓(VIP)舞廳演奏。
我身邊大多是黑膚色的人群,他們為能花五百美元買一張入場券,來出席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的就職典禮深表榮幸。有些人毫不諱言自己是領救濟券的窮人,他們貸款買票來參加黑人總統的舞會,是為了證明有色人種同樣高貴典雅。
樂曲響起後,真正去跳舞的人並不多,大多數人都在邊聊天邊吃東西。然而舞會從七點開始到午夜十二點前,奧巴馬和第一夫人一直都沒有出現。我妻子和我沒有座位,隻能一直站著,期待新任總統露麵。我真佩服我妻子足蹬四英寸高的高跟鞋,麵帶微笑,端莊站立,耐心安靜地等候了五個小時。而我們周圍的許多人,有的從弗羅裏達開車一天一夜趕來,有的從加利福尼亞乘五六個小時的飛機飛來,因為疲勞或時差,他們早已東倒西歪地倚靠在座椅上,或幹脆坐臥在地板上打起了瞌睡。
差幾分鍾十二點時,消沉已久的音樂聲突然振奮起來,位於舞廳門口的人們首先起身鼓掌,掌聲很快像疾病傳染一樣蔓延到舞廳的每個角落。奧巴馬總統和夫人米歇爾身穿晚禮服,挽著手臂進入舞廳,揮手向人們致意。掌聲安靜下來,奧巴馬總統簡短講話,感謝人們從各地趕來參加他的就職典禮。隨後他請米歇爾夫人挑選一支舞曲,和米歇爾共同邀請與會者一起跳舞。
與會者很難真正接近到正在跳舞的總統夫婦身邊,但是在強烈多彩的燈光下,我還是看清了奧巴馬夫人潔白的牙齒上似乎沾有一絲口紅。她燦爛的笑容使她的牙齒和閃亮的眼白,在黑皮膚的反襯下格外醒目。我深深感到,今天第一夫人在眾人麵前保持笑容的時間太長,麵部有些不自然的痙攣。
奧巴馬總統夫婦跳完一支舞曲,再次向眾人致謝,瀟灑離去。舞會也告結束。散場差不多持續了一個小時。人們需要取包,換衣服和鞋子,找車等,場麵有些紊亂。離開會場時,我驚訝地發現,我所路過的幾處舞廳,到處扔有用過的廢紙、飲料瓶和塑料袋等,垃圾遍地。
第二天,森普賴爾給我打電話,問我前一晚的感受。我抱怨說花了五百美元,等了幾個小時,卻沒能見你一麵,隻遠遠地看了總統和夫人一眼。他笑著說下次你應該集中力量辦大事,一次花五千美元,肯定能和總統握手。他告訴我昨天晚上總統夫婦多數時間是在貴賓舞廳度過的。他昨天一整天被安排在總統夫婦身邊演奏了六個小時,每小時報酬是一千二百美元,每演奏四十五分鍾就休息十五分鍾,有茶點享用,總統夫婦在音樂家們休息時,曾先後兩次去和他們握手。
四年前奧巴馬總統連任時,森普賴爾又打電話問我要不要買票參加。當時正出於美國經濟蕭條和金融危機的穀底,奧巴馬主張就職典禮從簡。森普賴爾對我說,我因參加過一次總統的典禮,我的身份背景資料等都已經有了記錄,再次買票能很容易通過審查。他認為多參加這種活動對我的社會信用記錄很有好處。他還告訴我,這次的入場券除了原有的三種價格外,還新增加了價格一百五十美元一張的入場券,總統的意願是:讓更多的窮人都能親身感受典禮的氣氛,共同分享總統的榮耀,而不是隻在電視屏幕前做旁觀者。
這次我買了兩張一百五十美元一張的“窮人入場券”,和我妻子時隔四年再次去參加總統舞會。我們很想看看這次典禮和前一次有什麽不同,結果到了會場才知道,入場的胸牌、典禮紀念章以及場內的飲料和食品都要自己另外付錢。聯想到剛才停車,工作人員查驗我們的入場券後,指令我們停到幾個街區以外的付費停車場去,讓我真正體會到了“資本支配社會”的真諦。
開場一個多小時後,在我去買飲料,回來發現一位白人女士正在和我妻子交談,很快她丈夫和我也先後加入了她們聊天。我注意到那位女士的丈夫左側胸前,除了佩戴一枚典禮紀念章,還戴了一枚印有國會標誌的徽章。那位女士指著那枚徽章向我妻子和我介紹,她丈夫是國會眾議員。我好奇地問:議員參加總統典禮,是否也要購買入場券?她丈夫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樣,我們是買票來的。大概人人都需要買票吧,我們隻是不想花很多錢買票。”他妻子補充說:“我相信我們見總統,甚至和他共進晚餐的機會很多。我丈夫來這裏不是為了見總統,而是為了接觸他的選民,特別是那些窮人選民。”
奧巴馬總統夫婦依然是在舞會結束前最後一刻,才來到“窮人舞廳”邀請“窮人們”一起跳舞,人們照例無法接近到總統夫婦身邊。但奧巴馬總統夫婦跳舞時,顯然注意到了那位眾議員胸前佩戴的徽章,圍在他身邊跳舞的警衛人員們似乎也看到了這枚胸章,沒有阻檔這對白膚色的議員夫婦靠近總統。舞曲結束後,奧巴馬總統主動熱情地走向這對議員夫婦握手寒暄,算是和前來祝賀他連任的“窮人們”,“麵對麵進行了親切交談。”
這兩次參加總統就職典禮的經曆,讓我深感獨立宣言起草者托馬斯·傑弗遜先生的那句話似乎不準確。他說:“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人人以同等的、不可轉讓的權利,這些權利包括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我覺得這句話應這樣闡述:“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人人以同等的、不可轉讓的現實,這些現實包括有錢人總會高貴,窮人總是卑微。”
2016年12月10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