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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裁決 (原創小說)

(2016-01-12 08:10:35) 下一個

死亡裁決

                                                        李公尚

    周奕菲接到威廉姆市特殊護理中心的電話,立即驅車前往市公立醫院接收有關病人的護理資料。作為在州政府注冊的專業護士,她負責護理被各醫院宣布為生命進入晚期或臨終期的各類病人。

    這是周奕菲從事護理工作六年來,護理的第四十八名晚期病人。和前麵所有病人不同的是,這次護理的是一名中國病人。基於某些原因,這名病人不願意繼續留在醫院,要求回家,於是醫院通過特護中心,聯係專業護士前往病人家裏進行護理。護理中心考慮到周奕菲和病人同屬一個族裔,熟悉病人及其家人的語言和生活習慣,決定由她護理這名病人。

    晚期病人的護理工作,包括臨終期在內,通常隻有二至四個星期。在這段期間內,多數病人需要繼續治療,護理工作的重點,是防止對病人治療不足,即,防止在病人感到不適或痛苦時得不到有效幫助。這種情況,多發生在被遺棄或遭虐待的晚期病人中。然而臨床中,多數對晚期病人的傷害,恰恰不是對病人治療不足,而是因受病人親屬的壓力或感情影響,對病人治療過度,即,讓病人被動無奈地接受一些超過生理需要的治療。很多病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仍在接受創傷性治療,使病人無法舒適並體麵地獲得解脫。

    周奕菲從接收的資料上了解到,需要護理的病人叫何先全,是癌症患者,六十四歲。五年前在中國被檢查出癌症,接受過一段時間的放射化療,後來感覺完全康複了,來到美國,和兒子住在一起。一個月前,他身體狀況突然發生重大變化,送進醫院檢查,被確診為生命晚期。他知道自己無可救藥,為了節省費用,要求離開醫院回家。他的生命已進入了臨終期。

    周奕菲對晚期病人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特別是對於進入臨終期的病人具有一種超體驗的敏感性。她護理過的絕大多數臨終病人,都能迅速和她建立起一種特殊親密的關係。特護中心的醫生們相信,這和她的特殊經曆有關。

    六年前,她曾經躺在卡塔爾的美軍野戰醫院裏,圓睜著明亮的雙眼,瞪著潔白的天花板一動不動。當時她麵部像天花板一樣毫不生氣。那是六天來她第一次睜開眼睛,外界像被撕開了一道裂口,伴著暈眩的亮光湧進她的身體。身邊的醫護人員忽遠忽近,若即若離。

    在這之前,她是作為美軍駐阿富汗直升機救護大隊的戰地醫生,從坎大哈出發前往南部山區救護受傷的美軍士兵時,在卡爾茲被當地武裝人員用火箭彈擊中直升機後失去知覺,被送進野戰醫院的。據她後來的回憶,她確信她已經死了,是毫無痛苦地死去的。因為她醒來時感到自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過去的一切對她恍如隔世,似是而非,甚至舉重若輕。這些包括她最初參加美軍的目的是為了醫學院畢業後留在美國,取得美國國籍。也包括入伍前她的男朋友和她分手時帶給她的極大痛苦曾讓她痛不欲生。還包括她在阿富汗美軍基地參加晚會狂歡時,遭到幾名醉酒的士兵輪奸後控訴無門痛苦悔恨。她甚至覺得過去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全發生在別人身上,由她無關痛癢地回憶起來,簡直不可思議。

    她康複後,留在了美國,渴望從事一種全新的工作體驗,即護理臨終病人。臨終病人的臨終期大約在十四天至二十四小時之內,她的直覺告訴她,她能在這段期間內,和每個病人共享一段美妙的時光。她極為順利地通過了一係列特殊考試,並獲得兩名醫生推薦,進入了特殊護理中心工作。

    她護理的第一位臨終病人,是一名二十歲遭遇車禍的男性。其實,臨終病人的性別、姓名、年齡等對她並沒有意義。提到性別,是為了在記述和討論病人情況時,選擇用“他”還是“她”。如果一律用“它”,顯然對病人不尊重。“他”被送進監護室時已經生命垂危,根本不能說話,甚至沒有眼神。周奕菲不需要和他說話,甚至不需要和他交換眼神,靜靜地坐在他的床邊,把自己的食指,輕輕放在他溫涼的手心裏,慢慢觸摸。

    監護室外,傷者的父母和女友通過觀察窗,悲痛焦急地望著傷者,不斷要求進出監護室的醫護人員,給表情痛苦的傷者清洗身上的血跡,繼續使用心髒起搏器械和呼吸供氧係統。然而醫生征求過周奕菲的意見後,把病人身上的所有插管、觸頭拔掉。在接下來的3個小時裏,傷者的親友通過觀察窗看到,傷者的痛苦表情漸漸消失,整個麵部逐步變得平和、安詳,甚至露出了微笑。是那種心裏藏有秘密而遮掩不住的天真的微笑。傷者的父母和女友隨之安靜下來,要求進入監護室和他做些交流。

    醫生讓周奕菲回避五分鍾,順便到室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稍事休息。後來監視器的錄像顯示,傷者的父母和女友進入監護室後,不停地呼喚傷者的名字,希望他能回應。他的女友含著眼淚去吻他的頭部和兩頰,他的父母希望給他身上加蓋毯子,為他喂一點果汁。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傷者的表情開始變得緊張僵硬,甚至出現痛苦。

    五分鍾後,醫生要求傷者的親友離開監護室,繼續由周奕菲護理。周奕菲把傷者父母蓋在他身上的毯子移開,打開室內的通風電扇,傷者的表情又慢慢恢複了平靜和輕鬆,悄悄露出一種不為人知的神秘微笑。十多分鍾後,周奕菲輕輕按響監護醫生辦公室的電鈴,兩位醫生走進監護室,周奕菲起身對醫生點點頭。醫生使用心電和腦電測試儀,確定傷者的生命跡象已經完全消失。

    逝者的親屬對監護室的醫護人員在傷者停止呼吸前就停止搶救,並阻止他們與傷者作最後交流,提出強烈質疑,不久起訴到法庭。法庭對此舉行聽證調查。市公立醫院重症監護室的亨利醫生,代表本市二十名參加聽證的專業醫生,對上述質疑作了具有充分論據的答複。他援引醫學界一項對兩百多名臨終病人所作的臨床調查指出:臨終病人死前一周,百分之五十六的病人處於清醒狀態,百分之四十四的病人嗜睡,處於一種似夢非夢的昏睡狀態,其中沒有一例處於無法交流的狀態。此時,家屬與病人進行臨終交流,為時未晚。當病人進入臨終前最後六至八小時,清醒者僅占百分之八,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病人開始進入昏迷狀態。有些病人在進入昏迷狀態前後,可能突然會有短暫的異常清醒,但在病人進入最後三個小時後,絕大多數陷入深度昏迷。昏迷現象實際上是病人在臨終時刻,對自身免受外界侵擾而產生的一種自我保護。此時臨終病人如果受到外界幹擾,除了產生痛苦和無力的抗拒外,並不能有意識地和外界交流,更無法起死回生。

    最終,法庭支持聽證會提供的證據,做出不受理逝者親屬訴訟的裁決。

    亨利醫生對臨終病人的觀點,很多是根據他對周奕菲的觀察和從周奕菲的臨床體驗中獲得的。他是周奕菲的戀人,在和周奕菲的約會中,總感到周奕菲對他的熱情無動於衷,甚至覺得她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可有可無。他多次表達希望和周奕菲結婚組織家庭,但周奕菲對此並不渴望。他甚至懷疑,周奕菲在和臨終病人相處時獲得的滿足,超過他倆在一起做愛時產生的激情和快感。

    周奕菲帶著必要的醫療設備,來到這名叫何先全的臨終病人家裏。病人的兒子和兒媳對她並不歡迎。他們擔心她會給他們的家庭生活帶來麻煩。

    病人被單獨安置在一間昏暗的房間,房間唯一的窗戶用厚厚的窗簾遮住,病人身上蓋著兩層厚厚的被子,散發著酸腐的氣息。他兒子和兒媳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強行給他喂牛奶和果汁。他們告訴周奕菲:“希望父親能多堅持幾天。因為已經通知了中國的親屬,他們正在辦理簽證訂購機票,幾天內就能趕到。”他們特別強調,如果中國的親屬不和父親最後見上一麵,父親的遺產無從處置。他們告知:即將到來的親屬包括他母親和姐姐——他父親和母親早已離婚,母親和姐姐一起生活。當然還有姐夫和他們的孩子。另外還有父親的第二個妻子和她的孩子。

    周奕菲查看了病人的狀況,告知病人的兒子和兒媳,應該把病人身上的被子移走,把窗戶和窗簾打開,讓新鮮空氣進入室內,保持室內空氣流通。病人的兒子反駁說:“父親身上又濕又冷,皮膚很涼,這說明父親需要保暖,更需要避風。打開窗戶,把被子拿走,一定會讓父親感冒,加重病情。”他們直截了當地告訴周奕菲:“你不需要守護在父親身旁,父親身邊的事,由我們伺候就行。我們讓父親出院,就是為了節省醫院的護理費用。其實,我們沒有要求醫院為父親派護士進行護理,我們隻是希望父親過世後醫院能順利給我們開具死亡證明,以方便我們繼承遺產。當時為了盡快離開醫院,我們沒有細看醫院要求填寫的表格,就在護理事項上就簽了字。”

    周奕菲為了解除他們對護理費用的擔心,告訴他們,臨終病人的護理,是根據病人入院時簽署的協議,醫院並不收費。病人的兒子仍不願周奕菲住在他家裏,周奕菲隻好每天早出晚歸,前來病人家裏護理,並盡量爭取多待在病人身邊。

    三天後的早晨,周奕菲來到病人家,見病人的兒子和兒媳通過胃管給病人灌牛奶,造成病人嘔吐和痛苦掙紮,立即製止。告誡說:“此時給病人喂食不僅會造成嘔吐,如果食物進入氣管,還會造成病人窒息。病人目前處於嗜睡狀態,不配合進食並發生痛苦掙紮現象,說明病人不需要進食。”病人的兒子瞪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看了周奕菲一會兒,說:“我上網查過,病人不進食,會造成脫水。你不讚成進食,就請給他進行靜脈輸液。”周奕菲告訴他:“為病人進行靜脈輸液,或許會解決陷入譫妄狀態的病人避免脫水,但必然也會給病人帶來水腫、惡心和疼痛。

   病人的兒子忍不住發起火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咆哮道:“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隻想讓他安靜地去死,還算不算中國人?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他在中國有好幾處房產,還有幾千萬存款,都沒來得及過戶,現在死了,我給誰要去?今天國內的那些人就到,都是衝著遺產來的,你不讓他說明白遺產的去向,不是故意製造我們家庭矛盾,讓我白白伺候他五年?你最好現在就給我出去。給我滾!”

    周奕菲把這種情況記錄下來,打電話和特護中心聯係,並堅持留在病人身邊拒絕離去。晚上,病人的親屬陸續趕到,一進門就撲到病人身上痛哭,搖晃著病人讓他說話。周奕菲努力製止她們,她們以前所未有的齊心協力,痛罵周奕菲虐待老人,見死不救,然後前拉後扯,七手八腳,把周奕菲拖出房外。

    很快,特護中心的詹姆森主任和市公立醫院值班的亨利醫生,以及兩名警察趕來。兩位醫生了解了病人狀況,讓周奕菲繼續護理病人。警察記錄了現場情況,對所有病人家屬提出警告:鑒於病人處於非常時期,暫不對他們采取處罰措施,但他們必須服從周奕菲對病人的護理。

    兩位醫生在返回的路上,談起周奕菲對護理工作的盡職,都覺得她對臨終病人有一種超現實的體驗。兩年前市公立醫院接到市政廳通知,準備一周後去為一位被判處死刑,將以注射致死的犯人進行屍體解剖,以取得他身體的部分器官。周奕菲獲得這個消息後,立即申請法庭要為這名犯人做臨終護理,即在他死亡的瞬間避免他受到過度的痛苦。這事在本州史無前例,法庭對此無所適從,不得不要求周奕菲提交詳細的書麵理由和證據,以便召集專業醫生進行聽證。

   周奕菲的書麵材料闡明,死亡對於所有人來說並沒有任何痛苦。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完全來自人們對死亡過程的無知和對死亡之後的誤解。人們總是對自己不了解並無法控製的東西感到恐懼。社會用死刑作為一種懲罰,是為了對活著的人作出一種習慣性的心理補償。由於即將接受死亡懲罰的人,在死亡之前較長一段時間內,會經常性感受到莫名其狀的巨大恐懼,因而有助於他對社會悔過。如果被判死刑的人在死亡前必然要接受因死刑所帶來的莫大恐懼,那麽他在死亡前就已經償還了社會,因而也就應和其他正常人一樣,在死亡過程中享有同等尊嚴。即:盡管他的死亡過程很短,但他在這個過程中完全不應再受到過度傷害或過度痛苦。當時參加聽證會的多數醫生都予以作證,支持周奕菲的申請。聽證辯論會進行了三天,最後由十五名參加聽證會的醫生進行表決,結果十一名醫生支持,兩名醫生反對,兩名醫生棄權,通過了周奕菲的提議。

   法官在就該案作出的裁決意見書上,特別援引了一樁與此案有關聯的裁決,那樁裁決也是因周奕菲引起的,即宗教人員不得在未經病人明確同意或無法同意地狀態下,接受包括病人親屬在內的任何人或組織的建議,對臨終病人進行禱告。裁決書認為,允許臨終者安靜地離去,是臨終者的權利。

    事後周奕菲告訴亨利醫生,被注射致死的犯人在行刑前一直處於清醒狀態,並且不斷地感到恐懼。但從心髒受到藥物刺激的瞬間就進入了昏迷狀態,她去護理的重點是防止臨終者在自然昏迷狀態下受到外界幹擾。他大約昏迷了一分半鍾,沒有痛苦,生命消失時就像熄滅的一盞燈,無聲無息,隨之生命就像一陣霧氣,散去得無蹤無影。亨利醫生相信周奕菲的描述,一定伴有她自己的體驗。

    警察離開病人家後,病人的親屬一起商量,為了完整獲得父親的遺囑,由各家攤錢,在父親的房間裏安裝攝像錄音裝置,以便隨時監控父親的病情,並記錄周奕菲在臨終護理中采取的不當措施,如有必要,可用作賠償訴訟的證據。

    兩天後,周奕菲注意到,病人的口腔肌肉變得鬆弛,呼吸時積聚在喉部的分泌物發出咯咯的聲響,不時伴以嗚咽聲或喉鳴聲。病人的親屬聽了很反感,周奕菲向他們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被稱為“死亡咆哮”,病人並不一定感到痛苦,如同正在睡眠的人打鼾。如果使用吸痰器清理,清理後很快再生,會重複給病人帶來巨大痛苦。病人的親屬幾次來到病人床邊,爭論說這是病人有話要說,要求周奕菲為他清理口腔。周奕菲不以為然,隻是將病人的身體翻向一側,頭枕得高一些,減少病人的呼吸道分泌。

    晚上,在周奕菲再一次為病人翻身時,病人突然睜開雙眼,暗淡無光的眼睛漸漸變得又大又圓,炯炯有神,閃著可怕的亮光。周奕菲把他扶坐起來靠在床頭,他突然伸出幹枯的雙手抓住周奕菲,氣喘籲籲地說:“都給你,那些……錢……全都給你……”

   病人的親屬紛紛湧進病人的房間,爭先恐後地哭喊著,呼喚著,質問房子怎麽分,存款放在哪個銀行,密碼是多少,美國這邊存了多少錢……病人看了看周圍的親屬,指著兒子,喉嚨動了動,說不出話。又指了指周奕菲,仍說不出話。他的前妻和女兒把外孫推到病人床邊,吵著外孫要出國留學需要錢,外孫被嚇得哇哇大哭。他的第二個妻子和女兒趁機擠到他麵前,哭鬧著要增加撫養費,很快又被病人的兒子擠到旁邊。病人抬著手,挨個地看,不知要指哪個,哆嗦了半天,無力地放下,雙眼漸漸失去了光澤,躺下身去。

       病人的兒子立即抓起床邊的輸氧管,往父親的鼻孔裏插,周奕菲見狀慌忙製止。病人的兒子呼喊其他人攔住周奕菲,不要讓她靠近病人。病人奮力掙紮,試圖拔去插進鼻孔裏的輸氧管,鼻腔和口腔開始往外噴血。病人的兒子、女兒和前妻爭先恐後地分別強按住病人的雙手,直到他的手徹底綿軟。

   周奕菲仿佛被奪走了靈魂,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瞪著朦朧的雙眼,看著病人痛苦地死去。驚恐萬狀的親屬一陣大哭小叫,突然想起攝影錄像,奮不顧身前去爭搶。沒有搶到手的親屬哭鬧著要控告周奕菲對臨終病人護理不當,關鍵時刻故意不作為,有蓄意謀殺嫌疑。最後同仇敵愾的家屬,一陣撕扯抓撓,拳打腳踢,把周奕菲拉出房外。

   病人家屬起訴周奕菲謀殺病人的案子一個月後開庭審理。法庭調閱了錄像,由於案件涉及專業知識,法庭召開專家聽證,由陪審團裁決是否受理此案。聽證會主要就生命在晚期和臨終期內到底處於什麽狀態,人在臨近死亡時體內發生什麽變化,人們的意識如何活動,以及護理人員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怎樣做才能使生命舒適寧靜地走向美麗的終結等問題進行聽證。

    周奕菲沒有請律師陪同,她堅信自己能夠說服法庭。她告訴陪審團:生命的終結,有其自然的規律。生命臨終期在病人的死亡過程中,起著調節和保護病人免受痛苦的作用。臨終病人的臨床現象是:經常性處於脫水狀態,吞咽出現困難,周身循環的血液量銳減,呼吸衰竭。晚期病人的皮膚通常又濕又冷,摸上去沁涼。很多人因此擔心病人冷,加蓋被褥予以保溫。其實此時病人並沒有冷熱感,根本不會感到冷。在他的意識中,身體正在變輕,正在漸漸漂浮、開始飛升……此時病人身上即使隻蓋一條絲巾,都會感到沉重。這就是為什麽絕大多數臨終病人都會感到身上蓋的毯子壓力過重,以致無法忍受,經常出現蹬掉毯子,或被子落地的原因。

   臨終病人因吞咽困難常常無法進食和飲水,出現脫水現象。因此很多人會用胃管給病人灌喂食物和水,其實瀕死的人腸胃機能消失,感覺不到饑餓。相反,病人因脫水造成的缺乏營養,導致病人血液內的酮體積聚,從而產生止痛效應,使病人獲得一種異常歡欣感。此時即使給病人灌輸少量葡萄糖,都會抵消這種歡欣的快感。這就是為什麽很多病人對喂食不予配合甚至痛苦掙紮。其實,此時病人延續生命的長短,主要靠消耗體內儲存能量的多少。

   臨終病人因呼吸衰竭而喘氣困難,產生“呼吸饑渴”現象,很多人認為應給予氧氣幫助呼吸。但他們不了解此時病人已失去了利用氧氣的能力,輸氧無法減輕病人的“呼吸饑渴”。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打開窗戶和風扇,保持病床周圍新鮮空氣流通。或許,此時使用嗎啡或其它類似鴉片製品的合成麻醉劑,能減輕病人的喘息困難和焦慮,但同時也造成病人的臨終痛苦。

   實際上,晚期病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甚至在死前三個月時,與別人的交流就明顯減少,相應的本人內心活動增多。回憶、幻想、恐懼、自責、憧憬等內心深處異常活躍。過去許多早已忘記的事情,會清晰地回憶起來。此時病人親屬會認為病人在拒絕親人的關愛,變得古怪,甚至六親不認。其實這是瀕臨死亡者伴隨著生理衰竭,自然產生的自戀心理需求:即隔離外界,聚斂內心。這與處於青春期的人伴隨著生理發展,自然產生的對異性的暗戀心理,即憧憬外界,魂不守舍相類似。

   陷入昏迷的病人意識逐漸消失時,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覺。所以,臨終護理通常不希望人們在病人身邊隨意說話或哭喊吵鬧,以免引起病人的不安。此時,病人的意識正漸漸融入自然:藍天綠野,風輕雲淡,鶯歌燕舞,流水潺潺,就像人們幻象的天堂一樣……盡管天堂並不存在……

   周奕菲聲情並茂地講述著,描繪著,明亮的雙眼漸漸迷離地越過陪審團和聽證專家們的頭頂,穿越牆壁,飄向遠方,似乎忘記了身在法庭。坐在法庭裏的人們屏息靜氣,聚精會神,鴉雀無聲。突然,周奕菲的身體搖晃起來,變得站立不穩,慢慢扶著講台一角,摔倒在地上。法庭“轟”的一聲,人們紛紛站起身。亨利醫生立即跑向講台,抱起倒在地上的周奕菲。

   周奕菲被救護車送走後,一位陪審團成員淚流滿麵,忍不住哭起來。法官宣布休會十分鍾,她站起身向眾人道歉後說:心情突然感到後悔和內疚。她想起她母親去世前最大的希望,就是讓人拔掉插在她口腔裏的胃管,但她和家人卻認為母親幾天幾夜沒進水進食,需要強行進食。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母親痛苦萬狀,是她對自己最愛自己的母親做出了最終的粗暴傷害……

   另一位陪審團成員深有同感地懺悟:“我父親一向沉默寡言,臨終時忽然變得絮語不休,自言自語。我和家人試圖阻止他,和他做些有益的交流,他卻毫不理會。我們以為他久未進食,在表達饑餓,就把西瓜汁和牛奶混在一起,用嬰兒奶瓶為他灌食,他從肺部和口腔嗆出大量鮮血。現在看來,當時他不與外界交流,心靈深處卻異常豐富。或許他正把過去的榮耀,青春,童趣等所有的美好,映在腦海的屏幕上一幕幕放映。我們卻試圖阻斷他,將他拖回痛苦的現實……”

   法庭聽證繼續進行。州立大學醫學院的托納教授上台闡明自己的觀點:“生和死都是自然現象。人的生命,在自然條件下,會循序漸進地走完屬於自己的全部過程。實際上,自然已經把人們生命的最後時光安排得非常合乎規律,編織得自然而然的完美。然而,活著的人,因為不了解這一自然過程,常常自以為是地對生命橫加幹涉,使我們親人的臨終過程變得痛苦而又漫長。”

   喬治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的林登醫生向法庭提供有關醫學論據後表明:病人進入晚期後,醫護人員的工作,應該從幫助病人恢複健康轉向幫助病人減輕痛苦。對於臨終者,最大的仁慈和人道,是在防止對病人治療不足的同時,避免一切不適當的創傷性治療。遺憾的是,由於感情用事,我們常常對臨終病人不分青紅皂白,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搶救,這是一種愚蠢和殘忍。是反自然的行為。試想:臨終病人順其自然,帶著輕鬆和美麗離去時,一定是幸福的。

   聽證會舉行了兩天,在陪審團投票前的那天下午,法庭得到消息:周奕菲因心肌梗塞,在特護中心安靜地去世了。一直守在她身邊的亨利醫生悲痛地說:周奕菲死於嚴重的戰爭創傷後遺症。

   當天,法庭作出最終裁決:一,周奕菲在克盡職守的工作中,沒有違反任何規章製度和職業道德,因此拒絕受理逝者家屬對周奕菲的訴訟。二,死者親屬對周奕菲實施的暴力行為必須受到懲處,死者親屬接受懲處後應被驅逐出境。三,逝者何先全的財產,在美國可執行的部分,全部由周奕菲繼承。鑒於周奕菲在美國沒有代位繼承人,她所繼承的財產作為無主財產,由威廉姆市政府支配。

                                                   2016年1月9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本文謹向故事原形人物致以哀悼。對納爾遜醫生、湯姆斯醫生、達爾文教授和愛麗絲法官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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