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島津先生論古
李公尚
我的日本朋友島津幸之助先生,算得上一位漢學家(China Hands)。他原是一位高級工程師,十多年前被一家日本公司派到美國工作,業餘時間跟我學習中文,多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後被調回日本,仍刻苦研修,勤學不輟。前幾年他在日本退休,來到美國做誌願者,教授中文和日語,繼續研究中國曆史。閑來,常與我清茶相聚,坐而論道,縱橫文史。一日,他拿出幾年前他發表在一家日本網站上的文章讓我閱讀,令我大為驚訝!他將這篇文章譯成中文,讓我為之“潤色”,我不由為他的研究之深敬佩不已。
這篇大作是他探究中國家喻戶曉的花木蘭在中國曆史上的其人其事:
首先,花木蘭姓什麽?
我私下管窺諸多史料,竊以為“花木蘭”並非姓花。木蘭詩是一首敘事詩形式的中國北朝民歌,較早文字見諸於宋代郭茂倩收集的《樂府詩集》。詩中通篇未曾提及木蘭姓氏。如是詩中人物根據北魏初年的真人事跡撰寫,人物不會沒有姓氏。中國古代重視家族姓氏,特別是由胡人拓跋鮮卑建立起來的北魏,盛行“宗主督戶製”,重門第講門戶,家族姓氏是當時人們社會背景和地位的重要標誌。如果一個人不提姓,隻稱名,無法辨別其身份。事實上中國古代,平民百姓隻有姓,並沒有名。為便於識別,民間多以排行、生日或屬相(屬相出現應是較晚的事)相稱。如“張三”“李四”或“朱重八”、“王二狗”等。邑間謂之“小名”或“乳名”。彼時平民繳稅、服役、出伕、納絹,均以戶為單位,以姓相統計,如“趙家的”“劉家的”,唯同村同邑同一姓氏無以辨別時,遂附“小名”驗明正身。那時隻有做了官,才會有名字,錄於皇家文檔。平民均乃無名之輩。中國的三國故事中,董卓瞧不起關羽,斥其“無名之輩,白板之身,”就是譏關羽平頭百姓,沒有資格與他平起平坐。漢皇劉邦成器之前,人稱劉季,他出生排行第四,按照伯仲叔季排序,意即劉四。後來蕭何為他取名劉邦,寓“建邦興國平天下”之意。
唐宋以降,平民考取了秀才,得有“功名”,方可“榜上有名”“見官不跪”,足見名字絕非常人所有。而女人,因不許參加社會活動,從來不起名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出嫁前姓父姓,出嫁後在父姓前加上夫姓。例如女兒未嫁隨父姓孫,嫁的丈夫姓劉,婚後就叫“劉孫氏”。“花木蘭”的“花”字,最早見於明代編纂的文獻中。料想這個“花”字應不是姓,而是為了說明木蘭小姐的性別。古代中國用“花”代表女性。
木蘭既非姓花,是否姓“木”,名“蘭”?非也!因為中國古代的女人沒有名字。那麽,這個“木蘭”隻能是姓,即她父親姓“木蘭”,她是“木蘭”家的女子。北魏初,鮮卑漢化之前,複姓是鮮卑人的標識之一。
其次,曆史上木蘭是否中國人?
南北朝時期的中國人,主要指黃河長江兩大流域的中原漢人及周邊地區漢人。自中國秦統以後,中原漢人的國家皆稱本國元首為“皇帝”或“聖上”,使用別謂均為犯上。然詩中“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可汗問所欲”等句中的“可汗”,乃是胡人夷狄對其本國元首的尊稱,並非漢人的稱謂。鮮卑人稱君主為“可汗”,就像匈奴稱自己的元首為“單於”,土蕃稱“讚布”,當代美國稱聯邦元首為總統,現代中國稱本國元首為國家主席一樣,專詞專用。 因此,木蘭顯然不是中原漢人,在當時疆域分劃裏,也就不是中國人。
中國的五胡十六國和南北朝初期,鮮卑屬於“亂華”的“五胡”之一,是入侵中原的異族。如是說木蘭是中國古代女英雄,頗顯牽強。實際上,中國古代因受孔孟之道影響,女人參與社會活動是大逆不道。漢代出了個女皇武則天,背負罵名千載,遭受極不公正的曆史評判。至於“穆桂英”,“佘太君”,“樊梨花”,及“楊門女將”等女流,史上並無其人原型,唯見於中國民間戲劇。
再次,木蘭家居何處?
由鮮卑部落建立的北魏,在道武帝、明元帝及太武帝期間,與位於中國今山西北部和河北北部一帶的後燕多次發生戰爭。參合陂之戰鮮卑擊潰燕軍,攻入後燕首都,建都平成,即今中國大同。其勢力踞於現在中國的山西河北一帶,尚未達到作為漢人國家南朝統治的黃河附近。後來孝文帝攻占中原國家南朝劉宋,遷都洛陽,推行漢化,強定鮮卑人改用漢姓,木蘭複姓不複存在。據此推知,詩文中的木蘭,屬於改用漢姓前的鮮卑人,應居住在今山西與河北一帶。
據詩中“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一句,可知木蘭家並未住在首都平成(大同)。從她家“東市賣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 北市買長鞭”“南市買長鞭”來看,木蘭家也不住在窮鄉僻壤或較小的鄉鎮,因為這些地方不會有商品化程度較高,分別專營駿馬、鞍韉、轡頭等商品的專業化市場。她家應住在首都平城之外的另一個大城鎮。當時鮮卑除了首都平成,往南還有朔州、太原等大城鎮,從朔州或太原往西一天路程,就是黃河,過黃河往西是鄂爾多斯,沿黃河往北是呼和浩特,這些地方近於陰山山脈,當時屬於柔然,與詩中所述地理相符。鑒此,木蘭家應住在朔州或者太原。詩中提到的“黑山頭”,應是內蒙和山西交界的陰山山脈中的一座山。詩中說的“燕山”,不是今北京附近的燕山,而是陰山,或是“陰山”的近音。
鮮卑打敗後燕後,其主要強敵是其北部和西北部的柔然。鮮卑當時正進化於半遊牧民族,雖屬“胡人”,卻因柔然更居北方,完全是遊牧部落,就跟南朝的中原漢人學罵柔然為“胡人”。正可謂“本是胡兒羞做夷,學得漢語譏胡騎”。詩中“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一句,就是正在漢化的鮮卑人“羞做夷”的例證。柔然的存在,讓鮮卑無法專心南下,使得他們每次南侵,隻搶劫南朝一些人口財物,得勝即歸。可汗這次大點兵,不是南侵,而是西渡黃河,征戰柔然,以解後顧之憂。
據聞中國河南、安徽、湖北等地皆援引《木蘭詩》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一句,在黃河以南地區距黃河南岸一天路程的一些地方,想當然地搶建“花木蘭故居”,實與史實無據,有沽名釣譽之嫌。
第四,木蘭小姐替父從軍,在軍中任何職務?
鮮卑人建立的北魏,實行世兵製,即府兵製雛形。臣民分為軍戶民戶。有軍籍的軍戶,不交捐納糧,專事征戰,效命疆場。且父子相襲,世代從軍。軍戶不僅自備軍需兵器,習武練兵也須自家相傳。父親培養兒子從軍征戰,學習生存技能和取勝本領,是基本義務。軍官的兒子從軍,相襲為官,兵卒鮮能被提拔為軍官。兵卒軍戶用死效命,戰功卓著,最多隻能提拔到五伕長。五伕長相當於現在的伍長或班長。十伕長,百伕長以上,皆子承父業。因為軍官的兒子除了和平民的兒子一樣從小學使用兵器,不懈練武習藝,掌握單打獨鬥的單兵技術外,還要比百姓家的兒子多學兵法、陣法、戰法和指揮合成作戰的本領。這些都是家傳,朝廷不負責訓練。中國民間有“上陣父子兵”之說,就是指父親帶兒子在戰場上從實戰中學習戰爭。木蘭小姐沒有機會跟父親上戰場,但她父親在家從小訓練她弟弟時,她有機會私下偷學,勤學苦練,並掌握了真才實學。
再看木蘭小姐的父親木蘭先生在軍中任何職務。詩中“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一句,多被誤解為戰況緊急,“軍書”一連來了多道,卷卷催其父應兵出征。實乃望文生義。一夜間發催十二道命令也是不現實的。這裏說的“軍書十二卷”,指當時的宣戰書、征兵書、將士集、隊形集、集合令、出征令、行軍令、兵器令、糧草令、地形圖、戰陣圖、兵員冊。中國各朝代軍書內容不盡相同,但都是朝廷關於戰爭的重要文件和軍事秘密。如果這些重要軍事文件“卷卷有爺名”,說明木蘭先生非同小可,非掛帥主將,也官至“參軍”或“監軍”之輩。如若兵卒軍士,將校官佐,偏將先鋒等職,名字最多隻列於某種相關的軍事文件中,難能卷卷有名。從“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一句,可佐證木蘭在軍中位高權重。據中國古代戰爭結束後“兵散於府,將還於朝”的定例,校尉士卒打完仗,回家修養生息,安居樂業。唯將帥功臣,才有資格得勝還朝,朝覲天子,卸兵交權,慶功報賬,領封受賞。木蘭“冊勳十二轉”,擬被提為“尚書郎”,又作證木蘭的軍職極高。尚書是部長一級,朝廷重臣。兵部尚書或國防部長不會從一般將佐中提拔,隻有三軍司令一級的人物立了大功並被“冊勳”,才有機會被提拔入朝為臣。“寒光照鐵衣”,再佐證木蘭軍職很高。在冶鐵材料和技術不發達的古代,“鐵衣”是隻有將帥才穿的鎧甲,校尉以下軍服多為布衣革甲。平民軍戶自備軍需,絕買不起金屬製做的鎧甲。另從“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小弟磨刀霍霍向豬羊”等句,可看出木蘭家本是大戶人家。按照中國舊時府邸建築格局,有東西閣房的,多有數進院落。遊牧民族一般不養豬,平民家中平時宰不起羊。木蘭家養著現成的豬羊,說宰就宰,足見家業闊大,絕非普通門戶。“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可見家居裝飾齊全,這在遊牧民族中也不多見。遊牧民族或半遊牧民族並不製造家具,不是搶劫而來,就是高價易貨而來。這都說明木蘭家應為鮮卑貴族。
木蘭先生軍職很高,那麽木蘭小姐替父從軍,軍職也就低不了。有多高?軍中五名兵卒同住一個帳篷,十名兵卒一起搭夥做飯。木蘭小姐卻在多年後才讓“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說明這些年來木蘭並未同兵卒們一同起居搭夥。她的職務應高到能享有專人警衛的自用軍帳、專用衛生設施和較完善的私人空間。另外,“將軍百戰死”,很多人有去無還,而她毫發未傷,其職責應該不需在陣前罵戰接仗,衝鋒陷陣。而隻需要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戰後和她一起回鄉的“火伴”,不是平時同帳搭夥的戰友,而是護送她回府的衛兵。否則兵散於府,這些人不回家,卻和她一起去國都拜“明堂”,再跟到木蘭府上,說不過去。
第五,木蘭功勳卓著,不要“賞賜千百強”,“不做尚書郎”,究竟想要什麽?
木蘭小姐冒充男兒替父從軍,犯了欺君大罪。尤其在軍中身居要職,若非大智大勇,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一旦戰事失利,可汗察明隱情,木蘭一家定遭滅門之災。即便她這次得勝還朝,瞞過可汗,下次戰事又起,作為功勳戰將,定會再被啟用。軍戶人家,戰爭一起,“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是免不了的。即便木蘭小姐不去,她小弟也在所難免,必須補入軍籍,用命疆場。“將軍百戰死”,戰死是遲早的事。木蘭不會不知其中利害。因此,權衡利弊,她不要厚賜,不要高官,趁著可汗高興,提出“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鄉”,實屬明智。這裏的“送兒還故鄉”,隱喻著木蘭要求可汗革除她家的軍籍,納入民戶,從此不戰。國君握有生殺予奪和賞賜赦免大權,除缺她家的軍籍,易如反掌,隻是詩中未曾明說。從“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等一家人的高興勁兒,和木蘭回家後很快“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還我女兒身來看,可汗應該是滿足了木蘭的要求,赦免了她家的軍籍,她從此不必再擔心冒欺君之罪的危險,女扮男裝,枕戈待旦。
鮮卑後來征戰柔然,入侵南朝,戰事常年不斷。而木蘭雄才大略,將才難得,卻再也沒聽說過她出征的後續事跡,可以間接佐證這一點。
我整理完島津先生的上述譯文,感慨萬千。以一個日本人,對中華文化研究得如此透徹,實不多見。他說他在日本網站上發表這篇文章,是想告訴日本:中華民族是一個由多民族融合而來,以中華文化為認同的偉大民族,比任何一個由單一民族發展而來的國家都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柔韌性。
他說他的文章似已有人譯成中文轉載,不知是否忽略了他的原意。他希望我為之“潤色”的這篇文章,能讓更多學習中國文化的朋友了解:民族融合和種族融合,是人類發展的必然。任何地域偏見、民族偏見、種族偏見,都不符合人類進步的需要。
2015年7月26日
於美國馬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