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李公尚
我們“上山下鄉”的第一年冬天,縣裏利用農閑興修水利。各公社派伕出役參加“水利會戰。”趙莊大隊派出四十名民工。當時出伕一天,大隊記一個工,公社補助一斤糧食,縣裏補助一斤糧食。這對靠掙工分分糧,糧食不夠吃的知青們來說,吸引力很大,許多知青報名出伕。
臘月初一那天,我和三名男知青、四名女知青被大隊選拔參加了出伕隊,扛著紅旗,推著獨輪車,載著工具和行李,浩浩蕩蕩奔赴四十裏外的水利工地。那是個火熱的年代,冰天雪地中紅旗招展,鑼鼓震天。參加會戰的民工你追我趕,晝夜奮戰。
臘月二十八那天,天降鵝毛大雪,工地上依然熱火朝天。入夜後,一名民工不幸連人帶車滑下了水庫大壩,工地指揮部立即下令夜班民工停工。第二天千裏冰封,水利指揮部讓工地上的三千多名民工全部回家過年,節後初十返回工地。
當晚,我們八名知青返回大隊,發現大隊“知青點”的食堂已經關夥。其他知青早已帶著生產隊分的東西,各自回家過年了。當時“知青樓”還沒建,我們分別住在社員家裏,房東社員們見我們回來,就把做好的飯送到我們屋裏。
我們端著各家房東送的食物,到一個叫王剛的知青住處商量怎樣過年。王剛是出伕隊知青組組長,麵對屋外鋪天蓋地的大雪,一籌莫展。年三十那天,我們吃完社員們送的東西,心裏開始恐慌。我提議把知青點的食堂打開,我們自己開夥做飯。一名叫林悅欣的女知青讚同說:“對!向隊裏借油借麵,我會炸麻花。能借到肉,我還會炸丸子炸肉包餃子。等食堂開夥後再還隊裏。”其他知青不置可否。
屋外寒風呼嘯,我們坐困愁城。快中午時,我的房東趙維林提著一屜剛做好的熱豆腐來找我,一進門就說:“到處找你找不到,剛才聽說你在這裏。吃豆腐要吃燙,娶媳婦要娶胖。我剛作出來的,還燙嘴呢。”
趙維林打開籠屜,把豆腐切成塊,分給大家。籠屜裏還有一碗醬油和醋,用來蘸豆腐。我們知道,平時社員從不舍得買醬油和醋,這是專為我們買的。一名叫吳曉萍的女知青捧起熱豆腐,失聲痛哭。趙維林驚得目瞪口呆。吳曉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家!我要回家。”其她三名女知青見了,也嚎啕大哭,泣不成聲:“要回家,就要回家。”有兩名男知青受了感染,跟著掉淚。
大隊支書和幾名隊幹部來找我們,安排我們下午分別到他和幾名隊幹部家去吃年夜飯。聽到哭聲,趕緊推門進屋。見狀,沉默了一會兒,安慰說:“第一次在外過年,總會難受,過了年就好了。這裏就是你們的家,社員們都把你們當成家人。”社員們聽到哭聲,也紛紛趕來。屋外雪地上站滿了人,低聲議論:“都是十六七歲的孩子,哪能不想家!”我們幾個人的房東,在一旁和一些社員商量:讓我們八人從初一到初五,分別輪流在各家過年。
社員們陸續離去後,趙維林又回家給我們拿來剛做好的熱饅頭和豬頭肉凍,還提了一罐熱豆漿。四名女知青不吃,哭著說:“什麽都不要,就是要回家。”趙維林說:“天都這時候了,大雪封路,幾百裏路怎麽回家?”王剛看了看外麵,說:“我們可以步行二十多裏路,走到火車站,扒火車回家。”吳曉萍受到了鼓勵,說:“對!我姐姐在東北建設兵團,有好幾年都扒火車回家。她說隻要扒上回家方向的火車,總能到家。因為咱們那裏是省會城市,經過的火車都在那裏停下來加煤加水。”
趙維林指著饅頭和豬頭肉說:“那也要先吃飯才行,哪有空著肚子走的?”知青們聽了,開始狼吞虎咽。他默默地坐在一邊,看著我們吃完,收拾東西走了。王剛說:“要走,就趁現在隊幹部還沒來叫咱們,立即收拾東西走。”林悅欣說:“大家最好別帶很多東西。萬一走不了,再回來,帶東西多了是累贅。”吳曉萍說:“走不了我也要走。坐上火車拉到那裏算那裏,就是要飯,也要回家。”
於是我們悄悄回到各自住處,帶上簡單的行李,到村頭集合。我們八個人剛集合齊,就見一些社員招呼著朝我們趕來。吳曉萍堅定地說:“不要緊,不管他們怎麽留,我們就是要回家。隻要堅決走,誰也擋不住我們。”
跑著趕來的社員,是我們幾人的房東,聽說我們要走,提著雞蛋、年糕、燒餅、山楂、柿子、地瓜糖等來送我們。林悅欣的房東把一筐雞蛋掛在她肩上,再三囑咐:“要是沒錢買車票,就把雞蛋賣了,早點回家要緊”。趙維林把一隻“吱兒吱兒”叫的母雞拴了雙腿,掛在我背上,說:“咱這裏窮,別的拿不出手。但是再窮,回家哪有不帶東西的?就是走親戚也不能空著手,讓人家笑話!”
社員們送了我們一程,一再囑咐,走不了就回來。我們揮淚告別,冒著寒風匆匆趕路。走了七八裏路,身後傳來“突突突”的拖拉機聲,我們轉身朝後看,是三隊的手扶拖拉機追上來。民兵連長成誌海開車,三隊的隊長,兼大隊參加水利會戰的出伕隊隊長趙維勤坐車廂裏。我們擔心是大隊支書讓他們來追我們回去,就拚命朝前跑,趙維勤高喊讓我們站下。拖拉機追上我們,成誌海說大隊支書派他倆送我們去火車站,剛才出村時拖拉機陷進雪裏,他倆費了半天勁才開出來,所以來晚了。
我們高興地上了車,拖拉機加大馬力朝火車站駛去。到了火車站,趙維勤堅持要送我們上車。他讓成誌海等著,他提著我們的東西送我們進站。站裏有很多知青在等著扒火車回家,有些人一大早就來了。他們也都是參加縣水利會戰的。我們看了列車表,心裏開始緊張。那天朝我們回家的方向,隻剩下最後一列客車,到站隻停一分鍾,大家擔心擠不上去。等了兩個小時,列車進站了,上百名知青一下圍住各車廂的車門。列車裏人滿為患,車廂裏的列車員見站台上全是知青,知道都沒買票,就不開門。知青們拚命地拍打著車門和車窗,苦苦哀求開門。
列車開動了,站台上傳來驚天動地的哭聲,知青們個個哭喊著要回家。列車開走後,知青們聚在站台上不散。站長出來,勸大家到候車室去。吳曉萍擠到站長麵前,突然跪下,把帶的一籃子雞蛋舉過頭頂,哭著求他送大家回家。其他知青見了,也呼呼拉拉跟著跪了一地,舉起所有帶的東西,哭聲震天。
被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的站長見狀,手足無措。流著淚說,他理解大家的心情,他的兒子下鄉插隊,現在也沒回家過年。他勸大家到候車室去,他回家發動家人和其他車站人員的家屬給大家包餃子,保證大家年三十吃上餃子。那年代,全國兩千二百萬知青上山下鄉,城無不農邑,戶無不農丁。孩子連著家長的心,知青牽著社會的情!
突然,一名知青跑來,說車站外一條岔路上,停著一列貨車,已掛上了車頭,是朝我們回家的方向去的。知青們聽了,轟地起身,爭先恐後,朝著站外那條岔路上跑。站長和工作人員大驚失色,急忙阻攔,無濟於事。
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回家的心。我們八名知青,在趙維勤的幫助下,終於趕上那輛即將開動的火車。剛爬上一節運煤的車廂,火車就開動了。爬上車的知青們無不興高采烈,笑著叫著喊著跳著,額手相慶。火車開動後,我們才發現,趙維勤幫我們把東西提上車後,沒來得及下車。他見我們驚愕,安慰我們:“不要緊,火車到前麵停下後,我再想辦法回家。”
三個小時後,火車才停下。趙維勤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襖,披在一個咳嗽不止的女知青身上,囑咐別嫌棉襖有煙味,回來時別忘了帶回來。他穿著絨衣爬下車廂,消失在凜冽的暮色中。火車再次開動時拐了彎,離我們回家的方向越開越遠,大家發現後一片恐慌。有的知青想趁火車還沒加速,叫嚷著要跳車。有的知青拿出手電朝火車頭打信號,讓火車停下來。火車無動於衷,呼著熱氣,埋頭猛勁地向前跑。
火車再次停下時,天已全黑。渾身凍得發抖的知青們,不知到了什麽地方,揉著惺忪的眼,拿著隨身的東西,紛紛跳下車。都怕下不及車,車一開被拉的更遠。下車後,百十名知青默默地沿著鐵路往回走,不斷有火車長鳴汽笛從我們身旁呼嘯駛過,為了躲避火車,很多知青滑下路基摔傷。走到鐵路分叉的地方,大家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就離開鐵路去找公路。越來越多的知青在沿路村莊停下休息,我們八個人始終沒有停下。突然,我聽到背上咯咯一聲叫,想起趙維林送我的母雞,趕緊拿到胸前一看,母雞還活著,就把它抱進懷裏,母雞的體溫在我懷裏散發開來。
一位個頭很高,身體很壯的男知青,不知是哪個公社的,帶著一群知青從我們身後大踏步趕上來。這名男知青見了走不動的女知青,不管認識不認識,上前就把她身上的物品拿過去,默默放在自己背上,也不說話。他的背上看上去像馱了一座山。很多女知青跟在他身後,有的女知青要休息,讓他把東西拿下來,他頭也不回,把所要的東西拿下來遞過去。大約又走了一兩個小時,吳曉萍摔了一腳,右腳扭傷了,我們隻好停下休息。在路邊雪堆上坐了一陣,吳曉萍堅持繼續走,我們就幫女知青拿東西,女知青輪流攙著她,相互鼓勵:走一步,離家近一步。家裏有暖和的爐子,熱騰騰的餃子……
四周的黑暗仿佛無窮無盡,我們休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漸漸覺得走不動了。這時我們聽到遠處的村莊開始放鞭炮,猜想已到年五更了,就朝村裏走去。進了村,看到一個亮燈的大屋,聞到牲口的氣味,猜想那是飼養棚,就走進去。正在給牲口拌飼料的飼養員,看到我們個個青麵獠牙,大吃一驚。聽說我們是回家過年的知青,就趕緊點火讓我們取暖,燒水給我們喝。我們艱難地脫下濕透後凍成冰的鞋,放在火邊烤,用針挑破腳上的血泡。飼養員告訴我們,這裏離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一百三十多裏路。我們看著飼養棚裏的一隻馬蹄表,計算了一下,下車後已經走了九個小時,趕了八十多裏路。
漸漸地,我們擠在火堆旁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中午,飼養員和兩名隊幹部,正坐在火堆旁往火裏添柴草聊天。見我們醒來,就指著火堆旁的一個大盆裏盛的餃子和年糕說:“社員們送的,趁熱吃吧。大年下,家家都有吃的。要在平時,可沒有餃子吃。吃飽後,隊裏套上騾車送你們一程。”
飼養員打了一桶井水,放在火上熱著。我們輪流洗了臉,開始吃飯。臨走時,我把那隻母雞送給飼養員,隊幹部抱起來看了看,笑著說:“還是隻生蛋的雞,你養的?”我說:“離開大隊時,社員送的。”隊領導聽了沉默了一會兒說:“社員平時用個油鹽醬醋,全靠拿雞蛋去換。大年下,送隻母雞,是稀罕東西。你還是帶著吧。路還很遠,實在遇到難處了,換幾個錢,興許能幫上忙。”說著,把雞放在地上,順手抓了一把飼料喂雞。
隊幹部把我們送到二十裏地外的火車站,我們見了朝回家方向去的火車,就爬了上去。火車等了很長時間才開,走了兩個多小時,到了離省城還有三十裏的地方加煤加水。我們接受上次的教訓,爬下火車,步行回家。
此時已是年初一的傍晚,吳曉萍的腳腫得無法繼續走路。我們幾個男知青要輪流背著她走,她不肯,讓我們先走,到她家去找她爸爸來接她。我們說,那也要先到前麵,找一戶人家把你安頓好。我們把她背到前麵一個鎮上,敲開一戶家門。
開門的是個公社郵政員,聽說了我們的情況,把我們讓進了他家,讓家人給我們端來餃子和饅頭。我們不好意思多吃。那年代每家糧食定量供應,我們這麽多餓極了的人,一次要吃掉他們全家半個月的定量。我把懷裏的母雞送給他,他抱起來看了看,遞給家人,拿到後院和他家養的雞放在一起。一會兒,他和家人商量,當晚騎自行車送吳曉萍回家,其他人在他家住一晚上再走。
那是一個史無前例人人助人為樂、國民同甘共苦的時代!人們物質貧乏,精神富有。郵政員騎車帶著吳曉萍走後,我們決定立刻動身往家趕。郵政員的家人給我們帶了一些饅頭和炸麻花,再三囑咐:累了就找馬車店住,馬車店都是公社辦的,送給店裏幾個饅頭,就能住上一夜。
午夜時,我們終於看到了省城的街燈。那街燈像遠遠的銀河,忽遠忽近地飄蕩在我們心裏,產生出無數美麗的遐想。家,是每個人的歸宿。
過了年初九,我和王剛、林悅欣等知青返回大隊前,相約去看望吳曉萍。她扭傷的腳,需要靜養一個月。離開她家時,她媽媽送給我一隻母雞,我仔細一看,正是趙維林送給我的那隻。她媽媽說,這是郵政員那夜送吳曉萍回家時帶來的。郵政員說,孩子下鄉不容易,他也有一個女兒在公社插隊。他讓把母雞帶回村養著,不要吃肉。在農村沒錢用時,賣個雞蛋就能救急。
我回到大隊,把那隻母雞送還給房東社員趙維林。趙維林抱著母雞撫摸了一會兒,說給趙維勤送去,讓他熬雞湯喝。於是和我一起去趙維勤家。
除夕夜趙維勤下了火車,在路上被凍病了,身上分文沒有。揀了幾個破麻袋披在身上,沿路乞討,走了兩百多裏,昨天才回到家。
幾天後,那隻母雞又回到了趙維林家。
2015年2月14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