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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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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音樂會 (原創小說)

(2014-12-09 08:38:43) 下一個
那年的音樂會
                                                         
                               李公尚
 
我第一次“聽音樂會”,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此之前,都是“看文藝演出”。那天,總部機關發票,要求晚飯後各處室盡量都去觀看美國一個樂團的訪華演出,屬於政治任務,是中美建交後,中美開展文化交流的項目之一。
 
在食堂吃晚飯時,我問另一個處室的熟人去不去看音樂會,鄰桌文化處的幾位女幹部聽後,以別人都能聽到的嗓音調笑說:“去‘看音樂會’,真夠新鮮的。新分來的大學生別開生麵啊!”她們一陣嬉笑,我頓時麵紅耳赤。
 
機關派了幾輛大轎車,但是去“聽音樂會”的人卻不多。很多人說:“去了隻聽,沒什麽看的,洋腔洋調又聽不懂,瞎耽誤工夫,還不如在家看電視。”結果,機關管理處隻好從機關的警通連和話務排調來百多名戰士,湊滿三輛大客車。
 
機關幹部被安排坐第一輛車,其中年輕女幹部占了一多半。大多是機關門診部和政治部文化處的,那幾位晚飯時取笑我的女幹部,嬉笑聲格外歡快。
 
車上還空了幾個座位。機關管理處的值班參謀,讓另外兩輛車上坐不下的幾名戰士,到我們車上來“插空”。幾名身穿嶄新軍裝,頭上冒著熱氣的戰士,列隊走到我們乘坐的大客車旁立正,最前麵的一名高喊一聲“報告”,車上的女幹部們又嘻嘻哈哈笑起來,一位說:“上來吧,又不是行軍訓練,別那麽緊張。”
 
五六名戰士上了車,分別坐在空位上。最後一名上車的戰士,身材高大,脖子和頭一樣粗,滿臉莊嚴,奉“男女授受不親”之戒,不情願地坐在文化處一名女幹部旁邊,盡量拉開距離,坐了半邊屁股,上身挺直,目視前方,緊握雙拳放在膝蓋上,像在練馬步。他身旁的女幹部看看他的樣子,忍不住笑著說:“喲,還都換了新軍裝,像去接受檢閱。瞧這姿勢!”“練馬步”的戰士聽了目不斜視,表情莊重地說:“報告首長,南們指導員說了,這可是影響國家榮譽的大事,不換不中,集合前南們都是洗了澡才換得哩。”這讓我想起“吉時祭典,沐浴焚香”的古訓。把“俺們”說成“南們”,河南兵。
 
開車前,政治部副主任上車發給每人一份印刷精美的中英文節目單,讓大家提前熟悉節目的名稱,要求每個節目演奏結束,都要熱烈鼓掌。接著,宣讀一份國務院文化部的紅頭文件:……為維護國家榮譽,加強精神文明……演出期間不得隨意走動,不得大聲喧嘩,不得隨地吐痰,不得吃零食和亂扔雜物,上廁所要等幕間休息……
 
那名女幹部指著“馬步戰士”手中的節目單,逗趣地問:“上麵的名字知道嗎?”戰士紅著臉低下頭,緊張地笑笑,羞愧地說:“南們文化低,哪能知道那些。南們指導員說了,上級讓南們去看這種高級音樂會,就是讓南們上檔次,長素質的來。”女幹部們又是一陣笑。那時,“檔次”和“素質”還都是新鮮詞匯,比開始過時的“思想覺悟”、“能力表現”等詞匯更具有改革開放氣息。人們拗口地說著這些“港台詞匯”,都覺得文明洋氣,說明他們連指導員也是“改革新派人物”。
 
坐在他身後一名長相白淨的戰士忍不住插話說:“噫!還素質哩,連裏的吉他都讓‘嫩’扯斷了三回。”“你”說成“嫩”,也是河南兵。
 
“馬步戰士”聽了,迅速把手指像胡蘿卜一樣粗的雙手藏到身後,樹皮一般的大手上滿是傷疤和瘡口。他紅著臉,低聲哀求般地說:“嫩不說那些不中?學文明不易,擺弄那可比擺弄槍難。讓南再擺弄倆月,準能擺弄出‘朝陽溝’。(河南豫劇的劇目)”說完,把藏在背後的雙手,又習慣地握緊雙拳放在膝蓋上。
 
我們提前一小時到達演出劇場。劇場外人山人海,堵塞了半條街。很多從各單位領到票的人,盛裝浩顏,站在劇場外照相留念。更多沒有票的人,穿梭在人群中,低聲下氣地問:“同誌,有沒有富裕票……”那時社會上沒有倒票現象,很多從單位領到多餘票的人,願意在劇場門外把多餘的票送給陌生人。
 
幹部戰士下車後,排著整齊的隊伍,靜靜地進入悄無聲息的演出大廳,按票上標明的區域安靜入座。不一會兒,劇場領導找到帶隊的機關管理處值班參謀,希望派十幾名戰士幫助分導觀眾。值班參謀二話不說,指了指坐在前排的十幾名戰士,然後走到幹部坐的那排,指了指我們幾個新分來的大學畢業生,讓我們帶領十幾名戰士跟著劇場領導走。
 
我們被分成五個小組,分別負責在入口驗票、發節目單和引導觀眾入席。那名剛才在車上“練馬步”的戰士,和我分在一組,他看看我,莊嚴地說:“首長,嫩咋說,南咋幹。”那時不設軍銜,戰士對於不知姓名和職務的幹部,一律稱“首長”。
 
接著,北京軍區和北京衛戍區的隊伍到了,按照指引靜悄悄地坐到劇場前麵的左側。海軍和空軍的隊伍以及其他部隊的隊伍分別到達後,悄無聲息地坐到劇場右側總部機關的後麵。中間最好的位置留給地方各大院校和科研機構,後麵和二樓全部留給中央和國家各機關以及北京市的單位。
 
開始入場後,座椅“劈劈啪啪”響個不停,人們拖兒帶女,呼朋喚友,握手寒暄,分發香煙,大聲打著招呼。為觀眾帶位的“白淨戰士”見人們不聽他指揮,發急說:“就這!還國家榮譽哩,紅頭文件都不管,咋讓人家外國人看哩!”“馬步戰士”低聲說:“嫩少說話不中!咱多幹活就是。”一些學校的師生,拿著相機令人羨慕地來回走動,心安理得地各處拍照留影,習以為常地像逛大街一般招搖過市。“白淨戰士”嘴一撇:“噫!文化人都詐煞哩!愛顯擺。”“馬步戰士”再次低聲提醒:“嫩不說話不中!沒點本事能詐煞?說明人家有檔次!。”
 
演出大廳的燈光漸漸暗下來,觀眾席上隨之安靜了一會兒,又慢慢熱鬧起來。劇場領導給各小組劃分了區域,讓我們在演出中悄悄走到抽煙或吃零食的觀眾身邊,低聲提醒他們遵守劇場規定。戰士們像一座座石雕,莊嚴肅立在劇場各個角落,看到有人抽煙或吃零食,就盡量彎低腰悄悄過去提醒。那名“練馬步”的戰士此時已改成“走鴨步”,他個子高,擔心彎腰走路幹擾別人視線,蹲著走。很多觀眾對戰士們的提醒不以為然,我行我素。戰士們隻好蹲在他們身邊監督。
 
上半場沒結束,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溜達出觀眾席,到演出大廳外的前廳或走廊抽煙聊天。劇場領導讓我們幾人擋在大廳門口,禁止走出大廳的觀眾在幕間休息之前再進入大廳。我和“馬步戰士”還有那位“白淨戰士”,站在大廳入口處,幾個葉公好龍,來回遊蕩的觀眾湊到我們身邊,無事生非地說:“就這破節目,還讓你們來站崗呢?”
 
我們目視前方,裝作沒聽他們說話。一位胸前戴著紅色校徽的教師湊過來問:“你們當兵的平時被圈著,看不到什麽節目吧?”我笑了笑,仍不說話。伴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對他說:“當兵的都沒文化,給他們看也看不懂。”“白淨戰士”忍不住了,紅著脖子說:“說啥哩!南們機關每個星期都演一場電影,內部的,還有外國的,很多人想進去看,都不中。”
 
一個戴眼鏡的人問:“你們今天都穿了新衣服,就是為了來看老外演戲吧?”“馬步戰士”神聖地說:“維護國家榮譽,是天大的事。來看外國音樂會的,都是些很文明的文化人。南們來主要是學習上檔次,長素質來。”
 
幕間休息時,原本坐滿的觀眾席中部和後部,早已空了很多座位。樂團指揮謝幕後走下台,和坐在演出大廳兩側前排的軍人們逐一握手。兩側的戰士們在每個節目演出結束時,都熱烈鼓掌。此時,戰士們整齊劃一地站立起來,再次熱烈鼓掌。坐在中間觀眾席上的幾名觀眾,拿著相機跑過來,趁機和樂團指揮合影。樂團指揮微笑著沒有拒絕,很快要求合影的觀眾熙熙攘攘把樂團指揮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樂團的藝術家們希望能和中國觀眾接觸,有些人從幕後來到大廳外的走廊裏,熱情和聚在一起抽煙聊天的觀眾們打招呼。茫然所措的觀眾們無備生患,大都借故上衛生間,麵無表情地迅速散開。一位藝術家奇怪地看看四周,好奇地跟進了觀眾衛生間。不一會兒,有兩位觀眾從衛生間裏跑出來,大驚小怪地喊著:“老外那家夥真大,和咱一樣站在那裏尿。比咱那東西發白!”邊說邊用雙手食指比劃出一尺來長的距離。很多觀眾聽了,“轟”的一聲,一窩蜂往衛生間裏跑。
 
演出結束後,劇場領導希望我們幫助樂團搬箱子裝車。“馬步戰士”搶先扛大個的箱子,快步如飛。我們揮汗裝完車,樂團的一位女藝術家拿著相機過來,提出和“馬步戰士”合影,“馬步戰士”伸出雙手不停地擺著慌忙後退。劇場領導笑著鼓勵他和女藝術家合影,他拉著其他幾夢戰士一起去合影,其他上了車的藝術家們見了,也紛紛下車合影留念。
 
戰士們和藝術家們揮手告別時,“白淨戰士”激動地說:“外國人身上可香!和外國人照相,寫信說給南娘,年底回家說對象可管用!顯得咱見過世麵來。”“馬步戰士”用胳膊碰他一下,說:“嫩小聲說話不中!看人家外國人多文明,這裏都是上檔次的,粗聲大氣不嫌人家笑話!”
 
回程的路上,每人還是坐原來的位置。“馬步戰士”依舊坐一半屁股,挺胸收腹目視前方“練馬步”。她身邊的女幹部笑著問:“演出看得怎麽樣?”“馬步戰士”目不斜視,說:“人家演的可好聽,教南們熱愛音樂,長了可多素質。”
 
女幹部笑起來。坐在身後的白淨戰士嘴一撇:“噫!還好聽哩!一晚上跑來跑去都沒住。啥都聽不到!”“馬步戰士”轉過頭低聲嚴肅地說;“嫩不說那些不中!劇場裏都是些文化人,為文化人服務不是上檔次?嫩和外國人照相,不是長素質?”
 
一個多月後,國務院文化部送來十多張從美國寄來的大幅彩色相片,是上次來華演出的多位美國藝術家和幾名戰士的合影。頓時轟動了總部機關。那時人們日常生活中,很少見到彩色相片。機關管理處專門挑出幾張,鑲好鏡框掛在警通連榮譽室裏。
 
那天我到警通連榮譽室去看,連裏正在榮譽室開會。連隊自衛哨說,戰士宿舍外的光榮榜上也貼著兩張,說著帶我去看。
 
在連隊光榮榜上,還貼著幾名先進戰士的黑白相片,“馬步戰士”豁然在列。他的照片下麵寫著:謝大力,班長,工作積極,全年單兵技術考核成績優秀,被評為連隊訓練標兵和執勤標兵。他帶領全班,被機關管理處授予先進集體。
 
我指著謝大力的照片說:這個戰士很能吃苦。哨兵點點頭說:十天前,機關大院外隔壁的一個單位鍋爐房失火,蔓延到旁邊的居民樓,連隊前去搶險,他衝進樓裏救人時受了傷,住進了301 醫院。
 
星期天上午,我騎車去301醫院,打聽到謝大力住的病房。走進病房走廊,聽到一陣吉他聲。我推開病房門,見謝大力雙眼纏著繃帶盤坐在床上,和前去探視他的“白淨戰士”麵對麵坐著,每人懷抱一把吉他,一起彈奏《我們是八十年代新一輩》。
 
                                  
                                   2014127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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