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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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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腳 (原創小說)

(2012-11-16 14:19:30) 下一個

拉腳

 

                                                             李公尚

 

那年臨近春節,一起下鄉的“知青”們,陸續帶著生產隊分的花生,青豆,蘿卜,白菜回城過年。我正準備走,接到父母來信,說春節期間他們都下廠下鄉下部隊,去“為工農兵送醫送藥”,沒人在家過年。我隻好留在村裏。

 

臘月二十三那天,我裹著被子坐在冰冷的炕席角落裏寫信,本隊社員趙德江來了,問我想不想“外出轉轉”。趙德江比我大幾歲,是個孤兒,經常來“知青集體戶”玩兒,愛打聽城裏人的生活。有時和知青一起幹活到深夜,就擠在“集體戶”裏睡。進入臘月,他和隊裏的幾個社員,推著獨輪車,到幾十裏外為一個陶窯運貨,把盆罐缸甕之類運到縣供銷社或集市上賣,每天能掙七八毛錢。那時在生產隊勞動,一個工才一兩毛錢。沒白沒黑地幹,年終結算,靠工分分糧,不夠全年吃。

 

當時大隊正在批“資產階級法權”,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問他你不是剛被叫回來,怎麽又往外跑?言下之意是指前天生產大隊開批判會,他在會上剛深刻沉痛地做完自己搞資本主義,外出單幹為個人掙錢的檢查。

 

趙德江聽了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讓我看:是一封大隊開具的介紹信,介紹他“外出為貧下中農服務”。

 

他說:“前幾天大隊幹部到公社開會,公社批評他們農閑不組織搞水利和農田基本建設,放任社員外出單幹掙錢。他們挨了批,隻好回來開批判會。但批判完了,照樣給我開介紹信。”聽他這樣說,我想起前天的批判會,大隊幹部滿臉嚴肅,但在批判“少數社員”有“資本主義尾巴”時,輕描淡寫,明責暗褒。趙德江代表“少數社員”做“深刻檢討”,台下社員交頭接耳,羨慕不已。原來這是周瑜打黃蓋。

 

趙德江告訴我,這段時間其他社員都在家忙年,不願外出。他不想待在家裏。聽說我沒回家,一個人待在宿舍,就想約我一起到外麵去掙錢。他說現在走親串友的人多,在縣城車站能找到拉腳的活。

 

他說的“拉腳”,是讓我和他去生產隊每人借一輛獨輪車,去縣城車站運送行人。他說他已和生產隊談妥,不管能不能掙到錢,每天每輛車都向隊裏交五毛錢。他笑嘻嘻地說:“隻要向隊裏交了錢,就算為集體出工,不屬於資本主義。”

 

我有些猶豫。他對我解釋說,我們每人每天再差,也能拉到一個腳。路遠的,超過五裏地,我們就要五毛錢,五裏地以內我們要三毛。每天隻要能拉到兩個腳,就有的賺。要是超過十裏地,我們就要一塊錢。閑在家裏白吃幹糧,不如帶著幹糧一邊吃一邊掙錢。

 

我擔心我推車技術不好。趙德江嗬嗬一笑說:沒事!上個月咱們出伕到公社修水庫,我見你推六七百斤石頭和土方,推得很穩。推人時隻要注意讓人坐的一側往上翹,別讓人翻下去。

 

趙德江和我去生產隊借車,他順手從隊裏拿了毛筆墨汁和半張紅紙。回到“知青集體戶”,把紅紙裁成三角形,做成小旗,讓我在上麵寫“貧下中農為人民服務運輸車”,插在每輛獨輪車上。晚上,他回家扛來被子,和我住在一起。我們點火起灶,蒸了四十多個玉米麵貼餅,分別包在兩個包袱裏。第二天天不亮,我們把各自的被子用草繩捆在車上,帶了個盛水喝的瓦罐,悄悄出了村。

 

縣城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設在一起。冒著寒風,我們奔了二十多裏趕到那裏,見拉腳的人很多。他們把獨輪車豎在牆邊,三五成群聚在結了冰的車站廣場上,不停地往手上嗬著熱氣,跺著雙腳,有些用紙片卷上煙葉,互相讓著,邊抽邊聊。

 

趙德江和我把獨輪車順牆放好,朝一堆拉腳的湊過去。趙德江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哥們,今天買賣看不看好?”

 

“難說,第一班火車還沒到。哪個大隊的?”一個身材魁梧的壯年“哥們”答話。他身邊的“哥們”都圍了過來。

 

趙德江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說:“白橋公社趙莊大隊的。你們是哪個大隊的?年終決算分得好不好?”

 

壯年漢子下巴一楊,仿佛指示方向:城關公社董家大隊的。這幾位有大周莊的,有劉家河的。我們大隊今年還行,夠吃。這不,年前出來掙幾個現錢,怕隊裏知道 ——抓得緊,不讓單幹。你們出來要不要向隊裏交錢?。

 

那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單純親和,團結友愛,互相幫助。幾句話下來,便是熟人,開始熱烈談論收成分配,婚喪嫁娶。人們普遍信奉“勤儉致富”,“苦幹能過關”。

 

一聲汽笛長鳴,當天的第一列客車進站了。人們不約而同向出站口湊過去。盡管拉腳的人多,但並不爭搶。順著客流,隨緣而遇,隨遇而行。

 

趙德江很快拉到一個腳。一位中年婦女,背了兩個大包袱。趙德江把被子鋪在獨輪車一側,讓中年婦女坐上,把兩個包袱放在另一側,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中年婦女腳上。然後把車袢套在肩上,推起車衝我一笑:“去大王莊,七八裏地,頭晌能回來。”

 

我轉了一上午,沒拉到一個腳。中午趙德江回來了,披著襖,裏麵的單褂向外冒著熱氣,笑哈哈地對我說:別急,先吃飯。下午準有活。我看了列車表,到晚上還有五六列客車到站,長途汽車一天就兩趟,兩點以後就沒車了,那些下了火車坐不上長途汽車的,會找車送。

 

他和我蹲在一個向陽的牆角上,拿出凍硬的玉米麵貼餅,裹在包袱裏糅碎,輪流用手抓著填進嘴裏,攪拌沙粒一樣往肚裏咽。吃噎了,我捧著瓦罐,去候車室的盥洗室接水喝,趙德江追了進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有活,跟董大哥送人,去城西高莊。七八裏地,董大哥講好了價,一輛車五毛錢。”

 

“董大哥”就是早晨認識的董莊大隊的壯年漢子。他剛拉到一個腳,一家五口,帶著八九個包袱。一輛獨輪車坐不下,見趙德江蹲在牆角吃幹糧,就讓趙德江和他一起去。趙德江說我上午沒拉到活,讓我跟他去。

 

董大哥的車上坐兩個大人,捆五個包袱,走在前麵。我車上坐三個孩子,捆了四個包袱,跟在後麵,一溜小跑上了路。這是我第一次長距離不停歇地推獨輪車,有些緊張,怕跟不上。董大哥走起來很輕鬆,在沙石路麵的公路上,健步如飛。

 

下了公路,高低不平的鄉間土路讓我步履艱辛。套在肩的車袢勒得肩膀酸脹,腳上的線襪滑到腳底磨得腳疼。董大哥覺出我離他越來越遠,就對車上的兩位旅客說:“大爺大娘,後麵的夥計車上行李鬆了,我停下幫他緊一緊,免得丟了。”

 

董大哥停了車朝我走來,一邊用棉襖前襟擦臉上的汗水,一邊對我說:“小哥別急,停下喘一口。看你的棉襖都濕透了—— 你最好把單衣穿在裏麵,棉襖穿在外麵,熱了方便脫。”

 

我停下車整好鞋襪,脫下棉襖。董大哥把我的棉襖蓋在孩子腿上,回到他車旁說,“大爺大娘,我給孩兒們蓋得很暖和,咱們繼續趕路罷。”

 

冬日的夕陽有氣無力,染得鄉間原野昏黃慘淡。有自行車從身邊掠過,鈴聲單調刺耳。董大哥不甘寂寞,大喊道:“後麵的小哥,俺吼兩嗓子,你接末茬。”說著,扯起渾厚的嗓子,用當地流行的旋律,吼唱起動聽的小調;

 

“你說那個年啊,它轉眼到眼前——”

 

 “接末茬”,跟著吼;“嘿喲,嘿喲,嘿喲,它轉眼到眼前。”

 

“除夕的年夜飯阿,年年他吃不煩——”

 

“嘿喲,嘿喲,嘿喲,年年他吃不煩。”

 

兩位年輕姑娘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後麵趕上來,緊鑼密鼓地響著鈴鐺,催著讓路。老董往旁邊一讓,接著唱:“你說孩兒他娘啊,走路咋那麽忙 ——”“嘿喲,黑喲,嘿喲,走路咋那麽忙?”“咱倆一道走啊,好日子長又長 ——”

 

兩位“孩兒他娘”顯然不願“一道走”,紅著臉,緊蹬兩步,擦身而過。後座的一位一甩頭,口水啐在董大哥腳下,露出“孩兒他娘”的嬌嗔,董大哥樂得哈哈大笑。

 

返回車站,天已黑了。一個拉腳等活的問我;“小哥是趙莊大隊的嗎?”我回答說是。他說“你們隊的趙小哥剛拉了一個腳,往城南去了。他讓我見到你,給你傳話,晚上到城關外的南飯棚子見。”

 

“南飯棚子”,是為趕車拉腳的人設的飯鋪,旁邊是車馬店。見到趙德江,我們拿出幾個貼餅,一人花五分錢,讓飯鋪用白菜湯燴成兩大碗“粥麵”。趙德江端起熱氣騰騰的大碗,心滿意足地說:“辛苦一天,吃上一口熱的,真舒服 —— 飯鋪大嫂,你真好!”

 

“飯鋪大嫂“聽了,仰頭哈哈一笑:說;“兩位小哥,菜湯管飽,不夠再來盛 。那邊幾個遠路的大哥,也過來喝菜湯 —— 你們這些男人啊,過年也不守著‘屋裏的’歇兩天。寒冬臘月的還往外跑,你們‘屋裏的’被窩可要涼嘍!”

 

“幾個遠路的大哥”是趕馬車運貨的。他們端著碗,嘻嘻哈哈地湊過來,說:“不怕,小嫂子,多年的被窩涼不了。倒是怕你這裏沒人給俺暖被窩哩。”

 

“小嫂子”聽了,快活地拿起湯勺掄他們,嘎嘎笑著說;“你們這些男人,到哪都一樣,一點兒正經都沒有。”

 

吃完飯,趙德江和我商量,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就住這個車馬店。於是我們每人交一毛錢的住宿費,五分錢的烤火費,停好車,抱著被子走進通鋪睡房。 

 

睡房是一個長方形的大筒子屋。沿牆四周,鋪著一圈秫秸和麥草,中間生著半人高燒煤的土爐。其中一麵牆上,寫著一個“女”字,那麵牆邊的秫秸麥草,是供女客睡的,已和衣躺著幾位婦女。其他三麵牆邊,男人隨便挑地方,鋪蓋鋪在秫秸麥草上,席地而臥。

 

我和趙德江鋪好被子,飯鋪大嫂一手提著一桶熱水,一手提著一隻木盆,腋下還夾著幾本舊書進來,粗聲大氣地喊:“累一天了,輪著燙燙腳吧。你們有識字的嗎?這裏還有幾本書,給大夥兒念念,大夥兒聽困了,好睡覺。”

 

“小嫂子來給暖暖被窩。”住宿的男人們和飯鋪大嫂逗樂,飯鋪大嫂笑罵著追打他們。打鬧完了,她看看屋裏的每個人,然後指著我說:“這位小哥,細皮嫩肉像個識字的。給大夥兒讀書聽吧。”說著,把木盆放在我麵前,倒上熱水,說:“你先燙腳,邊燙邊念。我這輩子不識字,就喜歡文化人,愛聽文化人讀書。”

 

那幾本書是《林海雪原》,《烈火金鋼》,《平原槍聲》,最下麵一本是《水滸傳》。飯鋪大嫂說:“這本是剛找來的,現在上麵批林批孔批宋江,宋江的書就讓讀了。上次一個文化人住這,讀了兩章,說宋江隻反貪官不反皇帝,想招安。我看啊,招安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總比打打殺殺強,怎麽上麵就批他呢?”

 

一個住客插嘴說:“上麵批宋江,是因為宋江和皇帝的小老婆李師師偷著好,瞞著皇帝,給她下了鍾。皇帝的小老婆生下兒子做了小皇帝,宋江等不及小皇帝長大,就搶班奪權。傳達了武裝起義工程紀要的假聖旨,命令用飛機炸皇宮 —— 哎,不對呀!那時怎麽就有飛機了?難不成比現在還先進?”

 

眾人快活地笑了,歡樂的氣氛彌漫在空中。我脫下鞋襪燙腳,飯鋪大嫂一看我的腳,大呼小叫起來:“我的小哥喲,你是怎麽拉腳的喲?這滿腳都是泡。能跑得動嗎?”

 

飯鋪大嫂把我的腳輕輕放進熱水裏,一邊給我搓腳,一邊聽我讀書。睡房裏三十多位男女,都靜靜地坐起身,屏聲靜氣。從他們敬慕的目光中,我突然體會到“唯有讀書高”的真諦,證明“知識青年,大有作為”。我燙完腳,飯鋪大嫂從她腦後的發鬏上取下一根針,幫我把腳上的水泡一個個挑破,然後為我揉捏腫脹的肩膀。嘴裏不停地歎息:“要是不下鄉當‘知青’,小哥哪吃得這般苦喲?”

 

第二天我拉了三個腳,晚上和趙德江又住在南飯鋪子車馬店。飯鋪大嫂歡天喜地說:“文化人一般不住俺這裏,住這裏的大都識字不多,讀不了書。你們來,我就有書聽。今晚給你倆煮薑湯喝,多放點我留了一年多的麥芽糖。”

 

越近年關,拉腳的活越多。臘月二十八,下了一天大雪,長途汽車停運。晚上很多旅客住進車馬店,忙壞了飯鋪大嫂。她樂哈哈地一邊燒水做飯,一邊熱情地給旅客和拉腳的搭線。一對母女第二天去羅店,讓趙德江送,問出多少錢。飯鋪大嫂說:羅店有五十多裏地,雪大,明天一早走,當天回不來,送一趟要五塊錢,路上再給他幾個白麵饅頭,讓他填填肚子。另外一對夫婦去高丘鎮,讓我送。飯鋪大嫂說:高丘鎮是四十裏外的鄰縣,路不好走。至少要四塊錢,路上也要補他幾個白麵饅頭,讓他換換口。

 

第二天一早,我冒雪推旅客上路。飯鋪大嫂追出來,往我懷裏塞了兩根胡蘿卜鹹菜,大聲囑咐:這位小哥,明天早點趕回來,過年了,我給你燴饅頭吃,多放豬油和白菜,還有粉皮。你天天吃貼餅子,過年該享兩噸口福。

 

我送的一對夫婦,男的姓王,是一位公社幹部。路上聊天,聽說我是“知青”,嚴肅起來,批評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徹底,不應外出單幹搞資本主義。我說生產隊分的糧食不夠吃,年節出來掙幾個錢,回去上繳隊裏買返銷糧吃。

 

王幹部聽了,口氣愈發嚴厲,說:國家有規定,每個知青每年至少於分五百斤糧。你一個人吃,怎麽還不夠?我解釋說,五百斤是毛重,包括麩皮和籽糠,我現在幹活多消化快,每天吃兩斤純糧都不夠,五百斤毛糧哪夠吃一年?

 

走了一陣,王幹部問我對批林批孔評水滸有什麽看法。我按報紙電台的口徑回答他,他翻了翻白眼,問我孔老二的要害是什麽?我答“克己複禮”。他搖搖頭說:難怪你搞資本主義單幹,因為你不認真看書學習,沒弄通馬克思主義,沒有階級覺悟,不知道要害是什麽。孔老二的要害,是他說“唯女人和小孩難養”。這話是和我黨的政策唱對台戲。婦女是半邊天,小孩是祖國的花朵和未來,怎麽能說難養?

 

我忍不住想笑,王幹部一眼瞥見,頗為得意。繼續誇誇其談:當然,現在有些婦女存在資產階級法權思想,結婚非要男方送“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的彩禮不可,這些都是歪風邪氣!我黨對這種不正之風是要打擊的。例如提倡晚婚晚育,男二十七歲,女二十五歲才讓登記結婚,就是治她們的好辦法。女人年齡一大,就怕嫁不出去。到了二十五歲,等不及了,一心急著結婚,就顧不得向男方要采禮。再說,女人一旦讓男人睡了,就不難養了。她們的神秘都沒有的,還值什麽錢?說著,他斜眼看看坐在身邊的妻子。

 

一整天公路上很少見人,廣闊天地唯餘莽莽。我推著獨輪車,費力地向前邁一步,腳下向後滑半步。車輪壓在雪上,吱悠吱悠響。王幹部夫婦著急回家,中午時分也不讓找車店吃飯。他們坐在車上分吃帶的糕點。我肚子裏餓得咕咕叫。下午,他們覺得腳冷了,下車走了一段路,我得以一手扶車把,一手抓幹糧往嘴裏填。

 

晚上我把王幹部夫婦送到家,王幹部掏出兩塊錢,對我晃了晃說:你是“知青”,出來搞資本主義單幹,破壞了大好形勢,應該受到批判。我不揭發你,是給你一個改正的機會。所以給你兩塊錢就不錯了。趕快拿著走,以後不許再搞資本主義,要不我叫民兵把你抓起來。

 

王幹部的妻子有些過意不去,追上我說:多給你兩個白麵饅頭吧。一個有半斤,硬麵的,路上吃了頂餓。要不,你們那窮大隊,什麽時候見過白麵啊?

 

趕回南飯鋪子,已是除夕黃昏。所見之處,家家貼春聯,戶戶冒炊煙。人人歡出喜進,個個淨衣潔帽。飯鋪大嫂一見我,回嗔作喜道:“我的個天啊,小哥你可回來啦!一下午趙小哥過來問了好幾次。不見你回來,他著急。今天店裏就剩下你倆了,下午他還要出去拉腳,讓我罵了一頓,現正在睡房躺著呢 —— 趙小哥,你家小哥回來啦。”

 

趙德江聞聲過來,彼此相見興奮不已。飯鋪大嫂說:“我先給你們煮薑湯喝,多加點我留了一年多的麥芽糖。今晚咱就一起吃,我那口子送年糕來,你倆也嚐嚐,算是過年。吃完給我讀書聽,多讀兩章,直到困了為止。”

 

除夕之夜喜氣洋洋。“趙小哥”和飯鋪大嫂的孩子們在街上“吃糖糕,放鞭炮”,飯鋪大嫂和她“那口子”,雙雙披衣坐在暖暖的炕席上,靜靜地聽我讀書。我邊讀邊嚼著飯鋪大嫂“留了一年”的麥芽和地瓜熬製的糖筋,還有炒黃豆,一逞口舌之快。每讀完一章,飯鋪大嫂便快活地手舞足蹈,急著要聽“下回分解”。她“那口子”“叭噠吧噠”地抽著火紅的煙袋,慢悠悠地讓我停下,說歇歇再聽。後半夜,屋外歡聲笑語的拜年聲此起彼伏,飯鋪大嫂長舒一口氣說,“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五更了,新一年了,我去煮餃子。今年這年過得真好,一輩子也忘不了。

 

過了正月初五,“知青”們陸續返回。我和趙德江商量回隊,趙德江說:這兩天,遇到去咱那邊的旅客,咱就拉腳順路回去。

 

正月初八,我遇到一位剛下火車的城裏女人,去東周大隊。東周大隊屬於清遠公社,但離趙莊大隊不過三四裏,我正好能順路送完她回生產隊。

 

城裏女人和我講好價,我把她的兩個旅行包放到車上,鋪好被子讓她坐車。她說她女兒去買東西了,等她回來一起走。她看看我的被子,嫌髒,用腳踢到一邊。我說不墊被子坐久了屁股硌得疼,她皺皺眉頭,讓我挑看上去幹淨的一麵鋪好。一會兒,她女兒來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起下鄉的“知青”姚惠敏。

 

姚惠敏開始也在趙莊大隊下鄉。後來她參加公社宣傳隊,住到公社裏。很快,她和公社武裝部長熟了,就讓公社武裝部長推薦她去當兵。她母親聽說後,多次從省城趕到公社,給武裝部長送禮,不久和武裝部長有了曖昧關係。後來,姚惠敏懷孕了,事情搞亂了,姚惠敏的母親就控告武裝部長強奸她女兒,引起上麵重視。地區革會委為了打擊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行為,保護“知青”利益,把公社武裝部長判了重刑,將姚惠敏改到清遠公社下鄉。

 

我朝姚惠敏點頭微笑,姚惠敏沒抬眼皮。我想和她打招呼,她那漂亮的睫毛,忽閃一掀,目光飄向別處。坐到車上,她悄聲對她媽說;“這個拉腳的土冒,長得很像趙莊大隊的一個知青。要是穿得像樣點,真能讓人搞錯。剛才衝我笑,真不要臉。”聽她這樣說,我知道她沒想到是我。當時我蓬頭垢麵,棉襖的肩膀磨得露出棉絮。雙手手背凍得又紅又腫,傷口累累。雙腳的腳趾頭頂破了膠鞋,血跡斑斑。

 

姚惠敏的媽媽回頭看了我一眼,對姚惠敏說,剛才我聽他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說著,扭頭又看了我一眼,問我是那個公社的。我猶豫著,說是白橋公社的。姚惠敏一聽,一下從車上跳下來。車子重心一偏,她媽坐在另一側沒有防備,翻到在地上。

 

我趕緊放下車去扶姚惠敏的母親,同時和姚惠敏打招呼。姚惠敏驚訝地瞪著我。她媽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姚惠敏趕緊製止她。

 

姚惠敏的母親見我和姚惠敏認識,又坦然地坐上車,同時催促姚惠敏也坐上車。姚惠敏不好意思坐。我說:“沒關係,就當我是‘土老冒’,咱倆誰也不認識誰。再說,反正我也是順路回生產隊。”她媽聽了,眼睛朝我一斜,麵無表情地說:我是惠敏的媽媽,送惠敏回生產隊。既然你們都是下鄉知青,怎麽還向我們要錢?你這不是搞資本主義嗎?你們這農村是滋生資本主義的土壤,跟小農意識學不出好來。你要是為人民服務,就不能收錢。快送我們去東周大隊!

 

我無言以對,茫然地點點頭,推起她倆趕緊上路。

 

新年後的原野生機盎然。放眼望去紅旗招展。藍天白雲之下,隊隊社員揮鋤種田。離村半月,竟有近鄉情怯之感。集體勞動的場麵催我加快步伐,回隊去揮霍火熱的青春。突然,身後由遠而近,傳來一陣動聽的小調:

 

你說那個年啊,它轉眼就過完。

 

年後是新春啊,它寒冬變春暖……

 

董大哥推著一件旅行包趕了上來。我氣喘籲籲地問:“董大哥,今天拉腳怎麽隻運貨物?這麽輕快要去哪啊? 

 

董大哥看到我,豪邁地說:“今天遇到件喜慶的事兒。在車站我拉了兩位解放軍同誌的腳,他們不好意思坐車,隻讓幫著推行李和帶路,錢照給。”說著,他轉頭示意:“就是後麵兩位穿解放軍幹部服裝的,去白橋公社看孩子。孩子是知青。因為他們過年不放假,孩子就沒回家過年。現在他們休息兩天,就坐火車趕來,給孩子去送吃的。”董大哥說著,繼續邁著大步,歡快地奔前走了。

 

不一會兒,跟在董大哥後麵的兩位解放軍同誌也趕了上來。我歪頭看去,一男一女。猛然覺得有些詫異,轉頭細看,大吃一驚。原來“兩位解放軍同誌”,是我父母。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車來。我父母無意中看了我一眼,和我對視時,一下認出了我。驚訝之餘, 潸然淚下……

 

 

 

 

 

 

 

                                          2012113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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