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養崽防老
李公尚
老克爾六十七歲退休時，膝下添丁，整天累得克爾太太首尾難顧，一個勁兒地抱怨老不正經的克爾給她找罪受。心想老了老了，還得伺候了大的再伺候小的。老兩口都有心髒病，哪還經得起折騰？嘴上這樣說，可看著那哼哼唧唧直翻白眼的小東西，心裏便有些疼愛，到底是命裏該有，於是給這小崽兒取個名叫彼德。
克爾太太前麵有過三個孩子，現在最小的也都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十年沒用過奶瓶了，以至不能肯定該直接喂冰牛奶還是把牛奶加熱後再喂。於是試著喂了幾天冰奶，那又白又胖的彼德整天價竄得克爾太太滿身都是稀。
等彼德能滿地跑了，就開始到處惹事生非。一會兒看不到，就跑出草坪，在馬路中間不知死活地撒歡兒。過往的汽車慢慢停下來給彼德讓路，那小崽子卻目中無人，順著馬路大搖大擺地拽來拽去，不一會兒，路上積壓了一大串兒車。
有耐心少的司機按了一聲喇叭，彼德倒先不願意了，橫著賊亮的小眼睛，朝人哼哼唧唧地直翻白眼。這一點兒特像克爾，每次克爾太太在他身邊多嘮叨幾句，他就斜著眼睛翻白眼兒看天兒，意思是少給我玩兒這個，你那點兒本事我還不知道！
正在埋頭剪草的老克爾意識到彼德又惹禍了，便熄掉剪草機，帶著南極企鵝一般的雍容大度，搖搖晃晃地去試圖收服彼德。可那沒教養的東西不顧老克爾腿腳不便，顯出不知死活的本性，折個圈兒抽不冷子就鑽汽車輪子底下了。肥胖的老克爾忙跟著來了個急轉身，一不小心，斷了一條腿，摔倒在地。坐在車裏的人個個大驚失色，趕緊下車幫助克爾，科爾卻笑嗬嗬地擺擺手說：“別怕，別怕，不礙事，那是美國政府送給我的禮物，年頭多了有點兒不對勁兒了。真的四十年前就丟在越南了。”
克爾太太嘮叨著出來，一路小跑著說：“早就說過讓你用根繩兒拴住他，可你就是不舍得。盡由著他的性子，能不闖禍？子不教，父之過！”
還是克爾太太行，她嘴裏發出一連串“嘍嘍嘍嘍”的叫聲，彼德便鑽出車底，站著愣了一會兒，突然四肢朝天地躺在地上。教化以德始，雖異可屈之。過去克爾太太每次喂彼德，彼德都是四肢朝天地舒坦在克爾太太懷裏，伴隨著克爾太太“嘍嘍嘍嘍”的叫聲享用美味。自從彼德能自己吃食後，科爾太太就注重培養他的自理能力，有日子沒聽到這熟悉的叫聲了。克爾太太上前，一把提起他的一隻耳朵，疼得他咧著半個臉的嘴直叫。克爾太太心裏話：還真的了，治不了你個小崽子！
再大一些，彼德那該死的性格越發不招人待見。隻要疼愛他的老克爾稍不留神兒，他就任性地弄斷繩子跑到馬路上閑逛，還特愛和過路的車輛較勁兒。人家郵遞員大老遠地開車來送封信，他就趁人家停車往郵箱裏放信件的那一小會兒，跑到人家車前麵用頭抵住人家的車，不讓人家走。螳臂擋車憑的是趾高氣揚，多少還有點兒風度和氣質。他攔人家的車就隻知道用頭拱，連點架勢也不講，忒貧氣。
好在郵遞員知道他有愛找死的倔勁兒，也就不和他計較，抬頭看看克爾家的房外沒人，就把車停下，掏出半拉吃剩的香腸，下車哄他回家。彼德是個忒沒心肺的家夥，吃了人家的東西，也不嘴軟，滿口白沫地呱唧著嘴，哼哼歪歪地往家沒走兩步，突然掉頭蹭到人家身後，把人家拱了個跟頭。
這事兒已經不是發生一次了。上次幾個街坊家的小孩兒騎車路過他家，覺得他好玩兒，就停下用巧克力逗他。他不聲不響地走到人家車輪兒旁邊，就地打一滾兒，把人家的自行車壓倒，把人家小孩壓在自行車底下。
這都是老不正經的克爾平時調教出來的。克爾經常對遠處的彼德晃著一些好吃的，引誘他到自己坐的輪椅前打滾兒折騰。有幾次彼德玩兒大發了，把克爾坐的輪椅給滾得轉了好幾圈兒，惹得克爾太太又嘮叨半天。
郵遞員摔了個跟頭後，爬起來當場報警。兩輛警車呼嘯而至。一個警察下車後二話不說，接近彼德後一個前進扛，就把彼德摔翻在地，摁那兒了。另一位警察就上前按門鈴找克爾先生。正在後院兒沾花兒惹草的克爾夫婦聽到前麵有了動靜，前後腳地出來，一看又是彼德這崽子闖了禍。
這次警察也不多說話，一張罰單開出來就是兩百元，同時附帶警告：從今後要麽把彼德管治好，不得再對他人進行暴力騷擾，要麽就由政府進行收容教養。最後，警察問郵遞員想不想對彼德或者克爾提起民事賠償訴訟，郵遞員倒還豁達，顯出一副不與孩子一般見識的胸懷，擺擺手了事。
那位以暴製暴，正把彼德摁倒在地的警察見狀，舒了一口氣，氣喘籲籲地站起身來，拍拍手整理警容。彼德爬起身，耿著不服氣的頭，橫著賊亮小眼睛，哼哼唧唧往屋裏走。老克爾拿起繩子要拴住他，他卻突然一轉身，跑到那位警察身後，就地一打滾兒，咣當一聲把那警察掀了個跟頭。被丟翻的警察惱羞成怒，爬起來掏出槍就習慣性地咋呼：舉起手放在頭上別動，麵對牆壁站好……而彼德卻搖搖拽拽地強著鼻子翻著白眼進了屋。
從此，彼德被用一條拴狗的鏈子拴了起來。克爾太太嘮叨著對克爾說：“彼德一天大起一天了，總這麽拴著也不是法子。要不你還是每天多帶他出去遛遛。你看人家那些養狗養貓的，哪天不是帶著出去遛躂兩圈兒？”克爾太太知道克爾的假腿不好使喚了，現在越來越多地靠坐輪椅行動。
彼德已經長到了兩百多磅，巨大的個頭兒讓那些阿狗阿貓們見了直躲著走。克爾用鏈子拴住他肥大的脖子，他往前跑時就拽著克爾的輪椅往前跑。可他想往後跑時，老克爾就得費點兒勁兒了，總不能讓一個愣不拉嘰的家夥拖著自己隨心所欲地亂躥吧。
那天，老克爾試圖按上自己的假腿，便把那條斷腿搭在彼德的背上，單腿立著整理那條假腿。彼德哼哼唧唧地叫了兩聲，開始往前走。老克爾閃了一個趔趄，嘴裏罵著狗娘養的，想作反！急忙拉緊拴彼德的鏈子，那條好腿卻不由地跟著走起來。嘿！好嘛，他的斷腿一下子借上了勁兒啦，這個二百多磅重的家夥搭著克爾得斷腿往前走一點都不費勁兒。克爾像是單腳撐滑板，很愜意地駕馭著彼德遛了一大圈兒。
從此，老克爾單腿遛豬，成了帕克鎮的一景兒。那些遛狗逗貓的見彼德從容大度地馱著克爾的一條斷腿遛彎兒，無不敬而遠之地問候讓路。這叫氣派！一些好事兒的人大老遠開車來帕克鎮，據說就是為了來看老克爾借豬行走。老克爾當然也不能讓人家白跑不是，遇上高興，便用手往地上一指，彼德便就勢躺在地上，四肢朝天，哼哼唧唧地吧嗒著嘴，待老克爾做個翻轉的手勢，便又打倆滾兒麻利利兒地站起來，用背馱住克爾的斷腿。這一套路耍完，彼德自覺不凡，便端起架子，得意地聳著鼻子，把嘴角彎向眼睛。眾人見了哈哈大笑。那豬聽了又橫起小眼睛翻持白眼，心裏話：有什麽好笑？有本事你們也打個滾兒讓我瞧瞧！
今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彼德脖子上套著半拉鐵鏈子跑到街上，又和過往的車輛過不去。有車輛駛來，他就兜來兜去地低頭往上拱，嘴裏哼哼唧唧地叫個不停。到底是個畜生！不知死活的本性難移。鎮上熟悉彼德的人這會兒沒工夫搭理他，都急著上班那，於是把車速放慢繞過他，再加速行駛。
彼德一看，這些平時拿他找樂子的街坊此時都不盡人情，便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管什麽麵子不麵子了，四肢朝天往地上一躺，扯起女高音花腔般的嗓子，滾來滾去地嗷嗷嚎叫，傷心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流了一臉一地。彼德嚎叫聲驚動了半條街，比進了屠宰場還淒慘，瘮的人頭皮直發麻。終於有聽不下去的路人停下車來，試圖把他送回家。彼德見狀，麻利利兒地站起身跟著人往家走，到了家門口便一頭拱開了家門。
送彼得回家的人想和克爾夫婦打聲招呼，讓他們看好彼德不要上街惹禍，可是從門縫往裏一看，克爾夫婦一個斜靠在沙發上，一個跌倒在地毯上。兩人碰巧同時犯了心髒病，都不能自理。
克爾夫婦從醫院返回家中的時候，街坊們帶著彼德在他們家的草坪上迎接她倆。市長代表市政廳向彼德宣讀並頒發榮譽市民證。老不正經的克爾見市長身邊正站著那位上次來過他家的警察，就悄悄向彼德做了一個翻轉的手勢。彼德立馬兒在那位警察身邊打了幾個滾兒，嚇得那位警察忙後退兩步拔出槍來，職業性地咋呼：“舉起手放在頭上別動，麵朝牆壁站好！”
正在講話的市長嚇了一跳，連忙舉起兩手放在頭上。等弄明白怎麽回事，便難堪地笑著，然後拉下臉，朝那警察翻了翻白眼兒。
2011年7月2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