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未婚母親
李公尚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房前的草坪上修剪樹枝,身後有人喊道:“咳!尿!尿嗎?”我轉身一看,草坪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麵帶笑容看著我,那活潑的表情如同燦爛的朝霞,整齊的牙齒仿佛生輝的瓷片。她雙手優雅地背在身後,提著一個特大的旅行袋,上身輕輕搖晃,她身後的旅行袋隨著她的搖晃左右擺動。
我關掉手中震耳欲聾的電鋸,朝她走過去,她麵部的笑容更加擴張,重複說:“尿,尿嗎?”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怔了一下,自嘲地說“看來我說的中文,中國人聽不懂,美國人不懂聽。四不象!”她慢慢地地再次重複著那幾個字,我恍然大悟,她是在用中文和我打招呼:“你好,你好嗎?”
這年代,美國人在美國能說幾句中國話,就像中國人在中國染一頭黃發一樣自覺非凡。隻是美國人大多信奉詹姆斯和杜威的實用主義,學說外國話除了顯示時尚,更多為了交際。而國人染金發,則像清末民初現代鑲牙術剛傳到中國時,國人為趕時髦,拔掉真牙鑲金牙一樣,精神上透著一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怨氣。
那女人的中國話沒得到我的好評,她不屈不撓,從背後騰出一隻手,伸到我麵前,說:“我叫凡特麗莎,住得離你家不遠,平時經常路過這裏。”接著,她看了一下手掌,仿佛朗讀,用中文一字一頓地說:“淵青(遠親)不如今嶺(近鄰)。我說得對吧?”
和她握手時,我打量著她,她比我高出十多厘米,一米九幾。端莊秀麗的五官比常人大,渾圓挺拔的長腿有常人的腰粗。她頑皮地向我做一個鬼臉,用中文說:“我是大洋馬,是嗎?我知道你們中國人都這樣叫我的。我喜歡當大洋馬。”說著,做了一個馬奔跑的動作,並學著馬嘶鳴了一聲。我不由笑起來。
她見我們之間的氣氛活躍了,便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想請求你幫助我,特地來麻煩你。呃!對了,我可以把我女兒介紹給你嗎?她非常可愛,你一定會喜歡她。說著,她把身後的旅行袋提到身前,打開蓋在上麵的紗巾。原來那旅行袋是她用來裝載她女兒的,已被她改造成一個兒童睡袋,裏麵正踢蹬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孩子。
凡特麗莎介紹說,她女兒叫珍娜,是一年多前她從中國的四川省領養來的。為了領養這孩子,她在成都住了幾個月,學習了許多做母親和護理嬰幼兒的知識。現在珍娜已開始學說話,她想讓珍娜在說英語的同時,也學中國話。“否則,”凡特麗莎又頑皮地笑著說:“看她長得樣子,將來不會說中國話,多不和諧!試想,狗不會叫,還像狗嗎?”我笑著向她指出她的比喻不當。她立即意識到了東西方文化的差別,趕緊向我道歉,然後認真地對我說,她不想讓珍娜忘記她來自中國這樣一個偉大古老的國家。
凡特麗莎看上去大約三十歲。不過西方女人的年齡,大多如同中國京劇舞台上的老旦,貌老齡少。她自我介紹說,她原是馬戲團的演員,從十二歲開始表演空中飛人,後來身高不斷增加,和他搭檔的男演員漸漸無法承受她的重量,她便改做舞台力士。她掏出幾張劇照給我看,一張是表演搭人梯,她的肩上疊立著三名演員。另一張表演造型,她舉起雙手,每隻手上托起一個單腿直立的演員。還有一張是表演車技,她雙手平舉一根長杆,長杆的兩端各吊著一個翻花樣的演員,另有一個演員騎著單輪自行車在長杆上表演。她說三年前她的腰部受了傷,便離開了雜技團。現在自己開辦了一個健美俱樂部。
她希望我每個星期天,能抽出一點時間教她女兒說中國話。“我知道這會占用你寶貴的時間。”她懇切地說:“而且,我也沒有錢支付你。但是我想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來補償你,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問她從什麽時間開始,她說:如果可以,先在開始,好嗎?說著,她單腿跪在草坪上,把旅行袋放在另一條腿上,從旅行袋裏抱出她的女兒。
那孩子生得厚眼皮翹鼻子,烏黑的短發又粗又硬,讓人聯想到中國兒童木偶劇團裏的道具。那孩子揮舞著雙臂,在她母親手中像隻掙紮的小貓。凡特麗莎親了親她紫紅色的臉蛋,柔聲說:我的小寶貝,我們要上課了,你來學說中國話好嗎?說著,便把珍娜放在草坪上。
獲得了解放的珍娜如同被放生的小刺蝟,連磕帶絆地朝著遠處跑,但是跑不遠,便被套在媽媽手腕上的一根繩子拉回來。凡特麗莎把那根繩子遞給我,說,你來,用中國話逗她玩兒,說什麽都行。
我牽著那根繩子任珍娜在草坪上撒歡兒,說一些中國話吸引她注意。凡特麗莎看了一會兒,便走到我剛才修剪樹枝的幾棵樹下,看了看,對我說:你要把樹幹上不整齊的樹枝剪掉,是嗎?那好,我知道該怎麽做。說著,她戴上我剛才用的手套,不用電鋸,抓住樹幹上的一些歪七扭八的樹枝,雙臂用力,便“劈劈啪啪”地把樹枝從根部整齊地折斷下來。她的臂力迅猛,令人瞠目。一會兒功夫,樹下便堆起了大垛的樹枝。她向我要了幾個垃圾袋,照例不用電鋸,又“劈劈啪啪”把折下的樹枝掰成尺來長的小段,分別裝進垃圾袋,然後提到我房側的垃圾桶邊。看她做這些就像在變魔術,我驚歎不已。她紅撲撲的臉上自豪地笑著,說:我還可以做點別的。
幾個星期後,我和凡特麗莎很熟了,聊天時問她,為什麽沒有自己生一個孩子。凡特麗莎覺得我的問題幼稚,俏皮地笑著說:誰都知道,女人生孩子要有男人才行。我問為什麽不找一個男人?她笑著問我,你是不是以為女人找個男人生孩子很容易?她告訴我,她從十五歲開始交男朋友,交過許多,可是沒有一個男人值得她生孩子。“男人,哼!都是些利益投機動物。需要女人時,會為女人暫時放棄利益,可是需要利益時,就會為了利益永遠拋棄女人。沒有責任心!”
她話一出口,立即覺得有些不妥,忙對我說,“呃!我無意冒犯你,我是指……美國的很多男人是這樣。”我說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繼續道:“再說,自己生的和領養的又有什麽區別?孩子大了總會離開。要孩子的樂趣,在於能夠按照自己的心願養育他們成人。我女兒是我領養的,可我同樣會為了她不惜付出一切。”
一個星期天,凡特麗莎照例右肩挎著大旅行袋來了,珍娜坐在旅行袋裏,老遠就揮動著小手衝我笑著喊著。凡特麗莎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她向我介紹說是她的男朋友,叫斯蒂文。斯蒂文友好地和我握手致意,他身高隻及凡特麗莎的耳畔。
在美國,男朋友或女朋友,是男女性夥伴的代名詞,如同說做愛,是性交的雅用語一樣。我想,做凡特麗莎的男朋友,沒有一點身懷絕技,恐怕難以勝任。斯蒂文極會察言觀色,能從凡特麗莎極細微的一個眼神或者表情變化,判斷出她的喜好。
凡特麗莎把珍娜交給我,像問自己:“今天該做什麽呢?”便獨自向我的房內走去。她對我的房子像對自己的家一樣熟,經常提著吸塵器從二樓的每個房間,清理到地下室的每個儲藏室,再把廚房裏的冰箱烤箱爐具洗碗機,以及客廳裏的家具擦拭如新。有時她幫我衝洗汽車,把車庫整理得整齊有序。更多的時候,她為自己找不到活幹而抱歉。
那天她從我的後院出來,問我:堆在角落裏的木段是你冬天燒壁爐用的嗎?我說那是響應社區節約能源的號召,參加義務勞動把樹林裏枯死倒下的樹木清理出來,鋸成小段堆在那裏的。我嫌燒壁爐麻煩。凡特麗莎說為什麽不試試呢?我幫你劈成木絆,冬天你可以像美國人一樣享受 “壁爐邊的樂趣”。
斯蒂文立即提來一把大斧子,不容凡特麗莎多說,搬過幾根木段,做了個深呼吸,大吼一聲,用力向木段劈去。但是木段隻裂開一道口。他“吭哧”了半天,沒有劈開幾塊木段。凡特麗莎走過去,把他推到一邊,伸出雙手,把盤在頭頂的亞麻色頭發重新盤了盤,然後掄起斧頭。她身姿矯捷,揮臂如風,木段在她腳下如鬆鼠般躥跳不停。不久,那堆木段成了木絆兒,被她整齊地碼放在一起。
斯蒂文陪著凡特麗莎來過幾次,後來就不見影了。大約四五個月後,又換了一個男人,叫霍爾曼。凡特麗莎介紹說是她的新任男朋友。“你知道,”凡特麗莎解釋說:“斯蒂文對我很好,就是他骨子裏看不起我女兒,經常背著我,把珍娜嚇哭。那天晚上我們在床上親熱,睡在旁邊小床上的珍娜醒了,要小便,因為我已經開始培養她學習使用衛生間,所以我起身陪她去小便,斯蒂文氣急敗壞,一腳把珍娜的小床踢得很遠,大罵讓她滾回中國去見鬼,當時我憤怒極了,便把他踢出了房間。要知道,我女兒和我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霍爾曼在她身後微笑著,向我點點頭。凡特麗莎看了一眼霍爾曼,悄悄對我說:“男人,哼!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們喜歡我,是為了滿足他們的獵奇感。”
大約半年多以後,連續兩個星期沒見凡特麗莎和珍娜來我家,我心裏便有些牽掛。這一年多來,我已經習慣了她們母女每個星期天來此小聚。珍娜已經會說一些中文單詞,每當我誇獎她,她就親熱地摟著我的脖子,用小嘴吻我的臉。又過了兩個星期,她們依舊沒來,我便決定去看望她們。
我在凡特麗莎家的房前停下車,朝她家望去,卻見她家的門前拉著警戒帶,草坪上插著告示:此處財產正被用來調查刑事案件,無關人員不得接近。
我向住在附近的鄰居打聽發生了什麽事,鄰居告訴我,幾個星期前,凡特麗莎讓在家看電視球賽的霍爾曼照顧睡覺的珍娜,她外出購物。珍娜醒來後哭著找媽媽,霍爾曼不耐煩,就用厚毛毯蒙住她的頭。珍娜的哭聲仍從毛毯裏傳出,霍爾曼又用兩個枕頭壓住她的頭部。凡特麗莎回來後,發現珍娜已經沒有了呼吸,便發瘋般地把霍爾曼從二樓的窗戶扔了出來。
警察來後,把霍爾曼送去醫院,然後帶凡特麗莎去警察局。凡特麗莎神誌不清地抱著死去的珍娜呆坐在地上,有個警察要從她手裏抱走珍娜,被她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後來幾名警察奮力把她按住,給她反戴上手銬,前呼後擁地拖下樓來。出門時,凡特麗莎見珍娜正被裝進屍體袋運走,便掙紮著向珍娜的屍體衝去。幾個警察把她拖回來,要塞進警車,她衝著警車一頭撞去,警車的門被撞變了形,玻璃碎了一地,她頭破血流地昏死過去。
我想到監獄去探望凡特麗莎,但申請被駁了回來。半年後,法院宣判了這個案件:霍爾曼以二級謀殺罪名被判監禁三十年,罰款一百萬元。凡特麗莎以傷害他人,襲擊警察,毀壞警車等罪名,被判監禁十八個月。鑒於她精神失常,刑期在神經病院執行。
兩個月後,我到神經病院去探望凡特麗莎。她端莊秀麗的麵部已被碎玻璃毀了容。她懷裏緊抱著一個枕頭,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趁看護人員不注意,我把一張她和珍娜還有我,三人擁抱在一起的照片悄悄塞進她的手裏,她看到照片,失神的眼睛裏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跳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喊“珍娜珍娜,我要和你一起回四川去……”
看護人員提著電棍朝這邊走來,我忙把她手中的照片奪過來,塞進她的衣袋。她不見了照片,一陣憤怒。但看到看護人員手中的電棍,便驚慌地抱緊了懷裏的枕頭。
我撫摸著她白皙的手臂上讓刑具留下的累累傷痕,感慨萬千。她陌生地看著我,漸漸地,那天藍色的瞳孔開始放大並失去了光澤,目光越過我的頭頂,飄向遠方。
2008年11月30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
看著也不太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