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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國。打工養家糊口之餘,喜愛搬弄幾千中英文字,聊解歲月之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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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柵欄 (原創小說)

(2008-10-31 17:51:22) 下一個

愛情柵欄

                                                             李公尚

我家的後院連著一片樹林,房側有條步行小路,蜿蜒通向林中深處。清晨或黃昏,間或有人沿著小路慢跑或者散步。如果我恰巧在側陽台上,便會和他們打招呼,談論幾句天氣。這在人們以車代步難得相見的田園,是一種可貴的人間親和。


    春天裏的一個周末,我修剪完後院柵欄內的草坪,便開著剪草機去修剪柵欄外的一圈草。無意間,意外地發現在一段圍欄外側的木板上,寫有許多字跡,我便好奇地停下來閱讀。


    一條木板上寫道:“親愛的,我想你。學校裏的同學都不和我說話,因為我的口音很重,一開口他們就譏笑我。在這個富家子弟驕橫的私立學校裏,我沒有朋友。媽媽一點也不理解我。我懷念你和你爸爸在我們家裝修房子的那段時光。那時我們天天在一起,無話不談,總有那麽多說不完的話。愛你的柳芭。
42日。”


    字跡是羅馬體,娟秀規整。猜得出書寫人一定是用心,呃,是用愛寫上去的。“柳芭”通常是斯拉夫女人用的名字。


    緊挨著的一條木板上寫道:“親愛的柳芭,在我就讀的這個學校裏,很多同學和我一樣,來自中南美洲,口音在這裏不重要。每天大家盼著早點放學,然後去幫別人幹活掙錢。昨天我在超市看到你和你媽媽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能過去和你說話。我買了一個發卡,想送給你。紅色的,戴在你金黃色的頭發上一定很美。愛你的努瓦格。
43日。”


    這段字跡粗放勁草,
每一組花體字母,同樣滲透著愛。書寫人的名字,多是拉美國家的男人常用的。


    接下來的一條木板上寫道:“親愛的,昨天放學回家後,我從二樓的窗子裏看見了你。媽媽不許我出去,讓我練琴。我恨死了鋼琴,故意彈不好。媽媽不能阻止我想念你。愛你的柳芭。
46日。”


    旁邊一條木板上寫道:“我親愛的柳芭,非常想你。明天放學後我可能還在你家附近幹活,希望那時能見到你,哪怕隻看上一眼。愛你的努瓦格。“
48日。”


   “親愛的,昨天我在林中的小溪邊發現了一棵大樹,很粗的大樹,樹洞裏可站進兩個人。我想明天晚上我們可以在那裏見麵。我愛你。柳芭。
412日。”


   “親愛的柳芭,放學後我要先去幹活,大約天黑才能幹完。一幹完活我就會去那兒。等我。愛你的努瓦格。
413日。”


   “親愛的,昨天晚飯後,我帶著比爾出來散步,這條機靈的小狗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叫,我順著它的叫聲望去,看到你正在為一個鄰居家培植草坪。雖然隻看到你的背影,這已經讓我想了一個晚上。真後悔當時沒敢過去和你打招呼。明天晚上我還和比爾一起出來。大約八點鍾,我在林中小溪邊的大樹下等你。我愛你。柳芭。
419日。”


    讀著這些感情充沛的文字,我想,這絕不會是塗鴉,因為字跡小得難以引起人們的注意。顯然,我的圍欄已變成了一對戀人的留言板。或者說,一個秘密情報交換站。但我無法相信,在發達的互聯網時代,竟還有人用這種方式傳遞信息。我猜,這其中一定有他們特殊的苦衷。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後院那麵圍欄外側的字跡多了起來。其中幾段這樣寫道:


   “親愛的努瓦格,昨天媽媽帶我去看醫生,醫生問我有幾天沒和別人說話了,我看著他,就是不回答。醫生說我患有嚴重的憂鬱型自閉症,無法和別人交往。媽媽嚇得哭了。我希望醫生說得對。我和誰都不想說話,除了你。明晚我在林中的溪邊等你。我還要為你帶幾個橘子。愛你的柳芭。
62日。”


   “親愛的柳芭,下個星期是你十六歲的生日,我想請你和比爾到我家來慶賀。可是房東不允許我們帶任何人到我們租的那間地下室去。我用學校裏的電腦,查到了在佛基尼亞靠近馬裏蘭的地方,有一家俄羅斯餐館,盼望你能設法出來,咱們一起到那裏去慶賀這個日子。我爸爸答應那天停工一天,專門開車送我們去。放心,請你和比爾的錢是我自己掙的。愛你的努瓦格。
614日。”


    戀人總是幸福地痛苦著,痛苦地歡樂著。我想,柳芭和努瓦格當時一定在經曆著這種愛的痛苦,品嚐著痛苦中的甜美。


    不久,我在社區的網站上看到這樣一條消息:“本社區的娜達沙
 · 霍斯洛夫太太需要聘請一位年輕文雅的男子,做她十六歲女兒柳芭的家庭英語教師。霍斯洛夫太太兩年前來自俄羅斯,她的丈夫原是俄國著名的政治家,後來成為俄國最大的霍斯洛夫天然氣石油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常年忙碌於歐洲各國。霍斯洛夫太太曾是俄羅斯著名的芭蕾舞演員,移居本地後,為本社區作出過慷慨的捐贈,是一位年輕漂亮受人尊敬的尊貴夫人。讓我們祝她好運。”這段消息旁邊,刊登著霍斯洛夫太太的幾張風采多姿的照片。


    於是不久,我便經常看見霍斯洛夫太太和一位年輕英俊的高個男人,在黃昏時手挽著手,從我家房側的那條小路上,親密地散步到林中的深處去。他們走過後,便會有一個金發飄逸的少女,急匆匆地走到我家後院的木板圍欄邊,閱讀或者書寫一段信息。我想,霍斯洛夫太太這會兒一定忙得顧不上她的女兒了。


    又過了不久,社區網站上登出霍斯洛夫太太要去加拿大旅行,行前需要聘請一位體麵溫和的保姆照顧她女兒的消息。這段消息特別說明,霍斯洛夫太太非常愛她的女兒。她的女兒柳芭,是一個非常聰明美麗的姑娘,不幸近年來患有嚴重的心理障礙症,無法與人交談。被聘用的人要求具備少年心理學知識,能適時開導她。


    此後不久,我後院圍欄的外側清靜起來,不再見有新的字跡增加。於是我默默地祝願,柳芭和努瓦格能快樂地擁有一段美好的時光。


    一個月色如洗的晚上,我漫步到林中的溪邊,聽著嘩嘩流淌的溪水,突然想起了柳芭和努瓦格的愛戀。或許他們就在這裏,我想。皎潔的月光把溪水映得晶瑩璀璨,我沿著小溪向前走去。在一棵大樹下,果然坐著一對男女少年。他們把腳伸進溪水裏,任魚兒歡快地逐啄。螢火蟲在他們的身邊閃著光芒,夜鶯在他們的頭頂婉轉啼鳴,他們爽朗地說著笑著,趣意盎然。過了一會兒,少女用腳拍打著水花,拉起手風琴,少年搖頭和著拍子,彈起吉他,她倆共奏一曲,並低聲歌唱。動人的歌聲伴著嘩嘩的流水,飄向遠方。我終於忍不住連聲讚歎,他們歪頭看到了我,便停止了歌唱,大聲地和我打招呼。柳芭說:月光真美。努瓦格說:夜空晴朗。是啊!我說:多麽迷人的夜晚。


    霍斯洛夫太太和她的男朋友旅行回來後,我後院圍欄的外側又多了新的字跡。其中兩段這樣寫道:


    “親愛的,整整十天沒有看見你了,你不知道這十天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在夢裏,我常呼喊你的名字。那個討厭的男人現在一刻也不離開我,還常到我的房間去翻我的書包。我想,那是媽媽讓他這樣做的。我不再和他們說話,永遠不!我恨他們。愛你的柳芭。
922日。”


    “親愛的柳芭,我想念你。我想到你家去,和你媽媽談一談,讓她知道,我是一個能幹的男子漢,我能演奏好幾種樂器,還會修理汽車,裝修房子。我請求她允許我們做朋友。你說可以嗎?我愛你。努瓦格。
923日。”


    “親愛的努瓦格,我問媽媽能否允許你來家坐坐,希望她對你有所了解。但是她說拉美國家來的人沒有教養,隻配幹力氣活。那個可恨的男人說拉美人就像老鼠一樣,是偷渡來到美國的。親愛的,別傷心,無論她們說什麽,我都會愛你,直到永遠。明天傍晚,我一定設法要在林中的小溪邊見到你。再見不到你,我想我會死的。愛你的柳芭。
925日。”


    林中的樹葉由綠變紅了,他們的愛情也像樹葉的顏色,變得繽紛斑斕。我那段約四十米長的後院圍欄的外側,已經被他們整齊排列地用去了四分之三。我想在他們寫滿的時候,我會用白漆把圍欄重新油刷一遍,讓他們有更多的機會表達愛情。


    可是他們卻沒有寫滿。在樹葉即將落光的時候,出現了兩段這樣的文字:


    “我親愛的柳芭,有人告發了我和我爸爸的非法移民身份,並指控我長期騷擾別人的家庭。移民局限我和我爸爸兩個星期內離開美國,否則我們就會被捕坐牢。親愛的柳芭,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會愛你。永遠永遠。愛你的努瓦格。
112日。”


    “我最最親愛的努瓦格,我知道這是誰幹的。我恨他們,永遠也不原諒他們。我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無論你去哪,我都要和你一起去。在這個由移民組成的國家裏,先來的人總是看不起後來的人,也不給那些說不好英語的人們一點機會。我恨透了這個國家。帶我一起走吧。永遠愛你的柳芭。
114日。”


    大約兩三個星期後,天氣變得很冷,我經常看到柳芭在我後院的圍欄外徘徊。她常常對著圍欄外側的字跡發愣,一站就是很久。有時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她總是目光呆滯地看著我,麵無表情,瞪大了的眼睛裏,幽幽地發著藍色的光。


    一個下雪的夜晚,我聽到後院外麵有隻狗不斷地狂叫,時而夾雜著哀鳴。我開亮後院的燈,提著獵槍出去查看,發現柳芭隻穿著一件睡衣,靠著我後院的圍欄,坐在雪地裏。她兩眼空洞地望著空中飄下的雪花,張開的嘴角帶著一絲僵硬的微笑。比爾圍繞在她的身邊,吠叫著轉來轉去。


    我急忙回到房子裏,抱出一條毛毯,圍在她冰冷發紫的身上,然後打電話報警。


    新年到來的時候,聽說懷孕五個月的霍斯洛夫太太,把懷孕三個月的柳芭,送進了一家公立的神經病院。

 

 

 

                                                  20081029

                                                   於美國佛基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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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e 回複 悄悄話 you are a good 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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