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全家結婚
李公尚
白瑩正在用桌上的電話通話,她的手機急切地響起來。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按到自動應答健。手機停了一下,又響起來,帶著不屈不撓的倔強。如此三番兩次,白瑩隻好對電話的另一端說:我有電話進來,等會兒我打給你,等我電話。
人們在各項生活秩序中,大約隻有對電話可以寬容到不要求先來後到,後打來的電話通常毫無道理地先被關注。白瑩打開手機,裏麵便傳來一陣火急火燎地大呼小叫:“媽媽,我要結婚了!”
是女兒艾瑞絲打來的。白瑩皺了皺眉,懶洋洋地問:“是嗎?這次又是和誰?”女兒上大學以來,大概結過三四次婚了,如果從她打來的電話計算。可是一次也沒結成。
“媽媽!瞧你,人家這次可是認真的嘛!他叫桑德士·瓦爾陸,是歐洲人……唉,直說了吧,從裏斯本來美國。為了能和他更深入地交流,我正在學葡萄牙語。知道嗎?媽媽,我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哎。”
“那麽你上次的那位叫什麽馮·克洛倫茨的德國男友呢?你不是也學過德語嗎?”白瑩忍不住問。
“誰知道他!我才不願理他呢!”女兒有了怨恨:“他一點也不像剛認識時那樣可愛。還有白人種族優越感,常譏笑我是混血兒。德國人就是傲慢與偏見!其實他也是前東德的,家裏窮得一塌糊塗。上次和他去德國,他們住在東部的人,盡讓德國西部的人瞧不起。”
“那麽這個桑什麽……葡萄牙人,也是你的同學嗎?”白瑩問。
“算是吧。不過他已經畢業了,正在到處找工作。我們是從網上認識的,早就相互傳了照片,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女兒很幸福地說。
接下來,白瑩大概知道女兒要說什麽了,於是趕緊說:女人能結婚,是一種幸福,我祝福你。知道嗎?我也要結婚了,和一個不錯的男人。隻是我目前正愁著沒錢舉辦婚禮。
電話那端的艾瑞斯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那爸爸知道嗎?”“為什麽讓他知道?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女兒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好,我也祝福……”“你”字沒說出來,已經掛斷了電話。 白瑩鬆了一口氣,算是打發了女兒。但她知道,女兒還會來電話。她不希望再接到女兒的電話。剛才要不是女兒打斷她的通話,她可能正和男朋友討論她們的婚禮,屆時要不要自己的子女參加呢。
記得女兒第一次說要結婚的那個男朋友叫什麽路易斯,家住波士頓。當時兩人好得要死要活,艾瑞絲便提出休學,說路易斯喜歡孩子,她想趁年輕,為他生一打孩子。艾瑞絲向父親要錢結婚,她父親詹姆斯說:“我正在交女朋友,可能很快就會結婚,需要錢,沒錢給你。找你媽要去,那些中國人一向愛存錢,她一定有錢。”詹姆斯和白瑩離婚時,艾瑞絲被判歸父親撫養,她的弟弟傑克遜則跟著母親生活。艾瑞絲向母親要錢怕母親不給,便在電話裏學著父親的口氣說:根據法律,子女和父母的關係,不因父母的離異而中斷,父母對沒有經濟能力的子女的幫助,也不因不在一起生活而消除。所以,沒人希望看到這筆資助等到了法庭上才拿出來。
中國人是個信奉萬事和為貴的民族。破財免災,花錢少麻煩,已成為遇事忍為高的民族心理。領受過中國人這種善良的洋鬼子,如同叮過鮮血的蚊蠅,一有機會便趨之若鶩地上前糾纏。遠至逼迫開阜通商,近到壓迫人民幣升值,莫不如是。艾瑞絲從母親那裏拿到了自己想要得錢,從此便認準了“中國人怕打官司”是放置四海而皆準地慣例,於是她的婚事接踵而至。一次,她要和一個叫什麽萊費爾的法國男人結婚,就讓那法國人幫她打電話要錢,白瑩氣得神魂顛倒,便口不擇言地大罵:艾瑞絲這個狗娘養的東西,把我當成什麽了?我隻是她媽,不是銀行。那法國男人聽了認真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銀行,可是艾瑞絲肯定也不是狗娘養的。她是你的女兒。誰都知道,有中國人做媽媽,家裏都會有錢。你可以不給錢,但是我會在法庭上作證,當你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的女兒向你求助時,你嚴重地侮辱了她。
美國社會人與人的關係,說到底就是錢和錢的關係。錢是人的價值體現,人與人之間通過量化的可見價值交換來反映尊卑和親疏。例如除了付款和泄欲,沒有人會和妓女攀談親情,除了憐憫和施舍,沒有人會過問乞丐的政治信仰。白瑩和女兒的親情,似乎也靠錢來體現,女兒向她要錢的頻率,決定著母女間的親疏,好比證券指數反映著經濟的好壞一樣。因此,白瑩常為自己的處境傷心,在自己的男朋友麵前,經常抱怨自己養的孩子沒感情。
白瑩出國前曾是電影演員。拍過十多部電影,便像那個到了海邊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始皇帝,以為自己到了天盡頭。那時她的名聲和身價在國內居高臨下地騰雲駕霧,但見到港台那些被拔苗助長的曇花藝人,卻像看到了天外天。從此便要跳出三界外般地死活折騰著出國深造。這出國鍍金,本是白身之人的求榮之道,沒辦法的辦法。功成名就的人出國,就仿佛活佛轉世,前段的榮華寵幸,伴隨著人們的追惜,享受完圓寂的哀榮便化為烏有。白瑩混跡於好萊塢幾年,英語仍說不囫圇。拍了幾場床上戲的替身,便再也深不下去,造不出來。回頭看看國內,新人輩出。自己淡出幾年,早被遺忘,料想回去重做馮婦,怕已無人買帳。於是便想起了夫為妻鋼的傳統倫常,打算嫁個丈夫就此收心。嫁中國人,她像過了季的高檔時裝,雖不乏問津,但無人敢要。嫁外國人,她又如同急於處理的廉價次品,大約擺在家庭拍賣會(Yard Sale)上任由陌生人隨意挑選,或有機會。詹姆斯是個壞了名聲並丟了職電影導演。他挑選了白瑩,是因為他再無其她女人可挑。白瑩和他結婚,是幻想將來和他一起回國,以他電影導演的頭銜,或可洋為中用地對國內親友有個交待。如同出國留學的學子帶回個文憑,國外經商的商人取回些匯兌,才好說不枉瀟灑走一回——呃,是瀟灑混一回一樣。
白瑩和詹姆斯結婚前,見詹姆斯花銷無度,便以為美國人個個富有。婚後才知,詹姆斯和很多美國人一樣,常年爛債纏身。六七張信用卡輪流使用,張張透支。對付信用卡公司的催還,他通常是隻交最低利息,拖欠積累債務。反正在這個從聯邦政府就靠借貸賴債為生的國度裏,人們欠債不還,大都不以為恥,反以為能。詹姆斯和白瑩結婚後,花錢更是有恃無恐。自己隨意找個工作,然後再靠被稱作妻子的女人額外資助,這在美國常是男性引以為豪的話題。他和白瑩生兒育女地維持婚姻多年,大約就是因為白瑩從國內帶來的那筆積蓄尚未耗盡。白瑩帶著洋丈夫回過兩次國,但在親朋故舊中似乎沒有產生引以為榮的效應。她悻悻地返回美國後,到底知道坐吃山空的危機,於是便開了個化妝品公司,在國內親友的幫助下從國內進貨,然後以自己的細皮嫩肉,向膚糙毛重的美國人現身說法,化妝品倒也賣得出去。但是詹姆斯的爛債也便就源源不斷地向她名下湧來。
最讓白瑩不能忍受的,是她和詹姆斯對子女的教育觀念水火不容。艾瑞絲是個聰明漂亮的女孩兒,白瑩從小培養她博聞強記,希望她讀書成才,但詹姆斯卻認為孩子讀書太多,是一種童年折磨。他力主放任子女發展自己的天性。“我生天才必有用”。艾瑞絲的天才體現在十二三歲就開始往家帶男朋友。白瑩斥責她不知廉恥,不求上進。詹姆斯卻反駁說孩子就是應該從小學會交異性朋友,異性朋友交得越多,經驗也就越多,因而不會感情用事。想結婚時才知道哪種異性更適合自己。否則結了婚再離婚,經濟上會遭受很大損失。白瑩說過早談戀愛會影響學習,詹姆斯說談戀愛本身就是一種學習,孩子有了渴望異性的要求,就像人餓了想吃飯,壓抑她的本能要求,會使她什麽也無心去做,隻想如何去滿足要求。白瑩反問:如果女兒出了事怎麽辦?詹姆斯說,這就是做母親的責任,母親應該教會女兒如何避孕,如何不傷害身體。孩子餓了要吃飯,不能因為怕她噎著就不讓她吃飯。
艾瑞絲十五歲那年懷了孕,白瑩氣地打了她兩個耳光,然後帶她去流產。這事讓艾瑞絲所在的學校知道了,學校便通知兒童和孕婦保護組織來調查此事,然後以白瑩虐待未成人和孕婦為由,將她起訴到法庭。法庭審理後判決,中止白瑩一百八十天做母親的權利,在此期間,白瑩不得幹涉女兒的一切正當要求和正常活動,不得過問有關女兒的一切隱私和一切交往。
在美國,個人的頭發長得再長,胡子再亂,沒人關心,這屬於個人自由。但是誰家的草坪不修剪,超過一定長度,便會有人提出控告,這屬於社會民主。美國的這種自由與民主,讓白瑩無法與家人保持和睦,丈夫自由的債務越來越多,女兒自由的個性越來越強,而她的錢財,卻被他們民主著。於是,她被迫實行民主自決:家破人散。
白瑩離婚後,詹姆斯的賬單仍然自由地寄來。白瑩打電話提出異議,詹姆斯便說賬單是撫養女兒的費用,女兒是他們兩人共同生活的產物,現在他一個人扶養能力有限,所以能力強的一方應予以協助。如有異議可以起訴到法庭。詹姆斯知道白瑩不會上法庭,就是上了法庭,家庭撫養案件複雜,判決也會拖個三兩年才有結果。為了這事,白瑩常常發愁,後來她的男友告訴她,她可以讓的律師通知她的前夫,指出把判決條文以外的賬單寄給她,就是一種勒索,將提出控告。詹姆斯才有所收斂。
白瑩的男朋友叫何有為,博士畢業後找不到對口的工作,便常年做著博士後。由此看來,這博士的名稱對於相應的學識,其實名不副實。因為博士研究的對象並非廣厚博大,而是精尖專深,所以一旦偏離自己的所學,通常無所事事。因而這博士的名稱大可改為“精士”或“專士”。這位何博士——或者何精士何專士——精專到不惑之年,尚未婚配。自從交往了白瑩,他便在她的化妝品店裏從事起品牌商標方麵的高精尖研究——把國內運來的產品商標,改造成某國的知名品牌,以增加本地消費者的幸福度——既滿足了消費者的貪便宜心理,又讓顧客買到了心儀的品牌而高興。這一研究涉及到公眾利益和社會效果,如同醫生向患者隱瞞病情,以保持他的生活信心,機長向乘客謊稱事故很快可以解除,以保證乘客的鎮靜一樣。他比白瑩小六歲,自從和白瑩同居後,白瑩便少雇了兩名雇員,他便多了一份專業。
那個周末,他和白瑩從店裏回到家,白瑩發現她十二歲的兒子傑克遜正在看成人錄像,非常生氣。她猜想錄像片一定是傑克遜從他父親那裏弄來的。每個周末,傑克遜按照法律去和父親相聚一天,每次回來,他總能從他父親那裏學有所成:抽煙,說粗話,上黃色網站。白瑩責怒氣衝衝地責罵兒子不學好,沒出息。她兒子卻振振有詞,說,他和班上的很多同學一樣,交了女朋友。他經常和女朋友在一起擁抱接吻,摸身上不同的地方,但卻不知道怎樣做愛,他想學會了做愛,和女朋友結婚。他女朋友早就同意和他結婚。白瑩聽了,氣得大口喘氣,說不出話來。何有為便替白瑩責備:“混帳小子!看把你媽氣成了什麽樣子!一點事也不懂的小屁孩兒就想結婚,欠打!”然後轉而對白瑩說:“這要是在中國,家長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好歹。他要是我的孩子,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傑克遜委屈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間不長,一輛警車停在了房外,兩個警察前來敲門,進屋後問傑克遜在什麽地方,他們想知道傑克遜是否安全。白瑩以為兒子在外麵又闖了什麽禍,忙問發生了什麽事。這時,詹姆斯開車趕來,進門就指著何有為說:“就是他,對我兒子進行恐嚇,威脅要砸斷他的腿。”剛才,傑克遜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打電話告訴詹姆斯關於何有為說的話,詹姆斯便別有用心地報了警。
警察問何有為是否恐嚇或威脅過傑克遜,何有為把剛才發生的事陳述了一遍。警察問他為什麽會想到要打斷別人的腿?何有為解釋說這隻是一句氣話。白瑩暗示何有為保持沉默,何有為卻不在乎,他看到詹姆斯在一旁幸災樂禍,更有了一種義憤填膺的大義凜然,義正詞嚴地說:子不教,父之過。要是在中國,父親放縱孩子,本身就是一種犯罪。為了讓孩子學好上進,父母當然有權使用包括體罰在內的手段來矯正孩子的不良行為。警察聽了,笑著點點頭,把何有為的話記錄在隨身掏出的小本上。
兩天後,警方以何有為具有暴力傾向為由,把何有為起訴到法庭。開庭的前一天,艾瑞絲打電話給白瑩,說她要出庭作證,因為上次她打電話讓母親資助她結婚時,是何有為接的電話,她清楚地聽到何有為把電話交給白瑩時說“這孩子現在變成了寄生蟲。都是因為從小不讓打,給慣壞了。她要是我的孩子,非打得她聽話不可……”
在法庭上,法官問何有為是不是對未成年人存有一種不健康的仇恨心理。何有為聽了非常憤怒,慷慨激昂地分析比較中美兩國的父親有關教育子女的方式優劣,結果被法庭認定他對未成人具有危險的暴力傾向。於是判決:為了防止何有為的暴力傾向進一步發展,從即日起,何有為不得接近傑克遜,任何時候都必須和他保持一百英尺以上的距離。為了對何有為的不當言行進行懲戒,何有為必須在最近的三十天內,到某個他方便去的教堂,分兩個星期天,義務工作十六個小時,並和其中的某位牧師,就暴力傾向的社會危害談一次話。
從此,由於白瑩仍然必須和兒子傑克遜生活在一起,因而何有為無法繼續和她相處並結婚。傑克遜已開始沉迷於看成人錄像和上黃色網站,大概忘記了他和他的女朋友訂的婚約,因而始終沒有結婚。但他似乎不在乎,因為他覺得錄像和網站上的東西,比那黃毛丫頭身上豐富並有趣多。艾瑞絲的葡萄牙男朋友為了生計,不得不到其他地方去找工作,於是艾瑞絲的婚事也沒了下文。不過她從此抱怨她沒結成婚,是因為她媽媽沒有給她結婚所需要的錢。至於爛債纏身的詹姆斯,陸續交往過幾個女人,但那些女人知道了他是個靠勒索女人生活的男人,便沒有誰願意和他繼續交往。憋得無聊時,他便去酒吧找些不倫不類的女人調情度日。
2008年10月8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