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見麵禮
李公尚
蘇珊和羅順生結婚後,一直期待著到中國去,看看丈夫生長的那個國度,拜訪那位被稱作“婆婆”的丈夫的母親。然而,兩年過去了,羅順生一直答應著,行動卻不積極,如同借了朋友錢的人見了朋友,嘴上說很快就還,卻遲遲不見行動一樣。
蘇珊和羅順生同在佛基尼亞的一所學校裏工作。羅順生除教授經濟學外,周末還兼著業餘班的中文課,當初,蘇珊就是在業餘班學中文時愛上羅順生的,她常被羅順生講解的中國成語和典故所吸引,慢慢地像喝茶喝上了癮一樣,對中國文化和曆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又快到假期的時候,蘇珊對丈夫說:中國有句俗話,叫做“醜媳婦不怕見公婆”,我還知道,中國人稱西方人是“鬼”或者“鬼子”, 我不幸長了一付“鬼樣”,大概比醜媳婦還不如,但我不怕見公婆,為什麽你就怕我去見呢?
避實就虛,通常是實力不足的表現。羅順生常對妻子的這類問題答非所問,就像充氣不足的球,拍不到位。這次蘇珊見丈夫顧左右而言他,忍不住笑了,說你好幾年沒回中國了,但是我知道你經常往中國寄錢,這說明你很愛你國內的家人,為什麽我們不一起去看望一下你所愛的人呢?
羅順生的家鄉在寧夏的固原,那裏生態環境脆弱,生活落後貧窮,當地嚴重缺水,有“苦瘠甲天下”之謂。那年他大學畢業到上海去讀研究生,行前擔心娘沒人照顧。他娘聽說後,提起門後的一把钁頭,狠狠地打他的屁股,說今後你要再敢回來,我就打斷你的腿。兩年後他要到美國讀博士,出國前回了一次老家,娘明顯蒼老了,他忍不住掉淚,第二天他娘就提著那把钁頭把他打走了。
那是片除了流失黃土,對什麽都吝嗇的土地。五穀不等成熟,就被枯死了。耐旱的高粱,則常常被裹著黃土的西北風吹折掩埋。他娘擔心,他是顆好不容易長高了的田苗子,不移走,也逃不出當地自然的運數。
羅順生上麵有三個哥哥。大哥曾在四十裏地外的鄉裏承包了別人的兩口磚窯,羅順生上中學時用得錢,就是他大哥出的。那天他娘在坡上耙地,窯上有人來,低頭耷腦地說,窯上出了事故,他兒子被砸死了……然後又喃喃地補充說,也許……是被人害死的。他娘停下手中的活愣了一陣,又繼續耙地。那人走了,她娘沒回家,一步步地走到了窯上。窯是塌了,有兩個人被砸死在裏麵。倒塌的窯裏仍然高溫,屍體扒不出來。他娘守著那窯坐了一夜,天亮時罵道:混小子!辦這種事也不找個舒適的地方,窯裏煙熏火燎的…….她覺得兒子和窯主的漂亮老婆埋在一起,不算虧。
她娘從小抬埋過太多的男人,父親,哥哥,公公,丈夫,她想不出為什麽男人都短命。他用窯主給的幾千塊錢,打發了媳婦。唉!女人活著,要比男人的死痛苦。
羅順生的二哥曾是建築包工頭,羅順生上大學時的所有費用,幾乎都是二哥給的。他二哥沒上過什麽學,卻蓋了好幾所學校。那天縣裏傳來消息,他二哥建的一所學校倒塌了,砸死了好幾個學生。公安局調查他二哥偷工減料時,他二哥爬上建築工地的起重塔,跳下去自殺了。建築隊的民工說,教育局拖欠了他們兩年多的施工費不給,民工們發不出工資,家裏常揭不開鍋。他娘趕到縣上,領了二兒子模糊難辨的屍體,抱著僵坐了一夜。最後忿忿地罵道:混小子!既然要死,臨死前怎麽不多分點,讓活著的人也好過些。
白發人送青發人,有著說不盡的空虛。她從工地借了一輛平板車,獨自把二兒子拉回家掩埋。幾天後,二兒媳便帶著孫子哭著上了門。她看出了媳婦的來意,接過孩子,轉身到門後去拿那把钁頭。二兒媳見了扭頭便跑,逢人就說,不是她不想要那孩子,是她婆婆把她打出了家門,不讓她再見那孩子。
羅順生的三哥曾在縣城裏開了一家歌舞廳,羅順生讀研究生時,他三哥資助他生活,還為他買了電腦,手機,數碼相機。羅順生每次放假回家,也總是先到三哥的歌舞廳去放鬆一陣。他獲得碩士學位那年,他三哥的歌舞廳因電線短路起火,連他三哥在內一共燒死了來不及逃生的九個人,其中包括縣公安局長和縣文化局副局長。他娘趕到縣城,辨認不出那個是她的兒子,於是罵道:混小子!從小就喜歡拉幫結夥,到頭來還是拉了一幫人陪著。也好,一起上路省得寂寞。
家裏接二連三地死人,如同女人習慣性流產,痛苦的指數與次數成反比。三兒媳婦托人把孩子送給婆婆,自己卷了銀軟細兩,跟人走了。婆婆鬆了一口氣說:到底是歌舞廳裏認識的女人,自己知道走,不用我費事往外趕。隻是,下一個又輪到誰了呢?
蘇珊陸陸續續地聽羅順生講過一些他家的事,因而對在那片土地上存活下來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女人嫁男人,實際上是嫁給男人所代表的整個背景,如同男人娶女人,是娶進女人所體現出的一種文化一樣。蘇珊說,她從小幹的活,一定比羅順生多,所以她能理解他們家的處境。蘇珊生長在肯德基州的一個牧場裏,家裏養了一百多頭牛,從小每天天不亮,她就被母親叫起來,去幫助父親和哥哥擠牛奶,等把牛奶裝進卡車送去奶廠,才吃早飯,然後上學。她的零花錢,都是每月靠給家裏的汽車,拖拉機,播種機,收割機等換機油掙的。父親請人換機油要貴得多,於是教會她幹這些活,每次付她一半的錢,她就高興地高唱著歌,在草地上直翻跟頭。
羅順生終於決定和蘇珊一起回家鄉看望娘。蘇珊聽說丈夫老家的村子裏,連台電視機都沒有,就為婆婆買了一台四十英寸液晶屏幕的大電視機。她說中國文化很講究見麵禮,她希望她的這個見麵禮不會太糟。羅順生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埋怨,電視機太大,娘怕交不起電費哩。
窮人家怕來親戚,大概和富人家怕有賊一樣心神不安。然而,順生娘似乎沒有把兒子回老家當回事兒。那天她在地裏刨白薯,有人遠遠地喊:“哎!家走哩嘛!你外國的漂亮媳婦來哩,圍著看哩!”她直起了身,用手錘著後腰,眯起眼睛向家那邊看,黃土高坡上的風吹亂了她的白發。她其實什麽也沒看見,她的眼睛看東西就流淚,看久了就疼。她曾經有過三個媳婦,都走了,又來一個不算新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
她把白薯一筐筐地堆到地頭上。夕照的汗水把她滿是皺紋的麵龐再洗一遍時,正值暮色蒼茫。她抬頭看看暗下來的天,然後扛起钁頭不緊不慢地往家走。她有兩個孫女和兩個孫子,盼著她把地裏的白薯賣個好價錢,好交學費。
村裏的電工正在積極地上竄下跳,招呼一幫人熱火朝天地為她家拉電線樹天線安電視。村長特地前來參加外事活動,他頭戴一頂在外當兵的兒子探家時帶回的軍帽,黑色的褂子外麵披著兒子帶回家的軍用迷彩服上衣——因洗滌不當,花裏胡哨得如同掉了毛的老羊皮——這身行頭,通常是他在上麵來人檢查工作時才披掛的,以向人表明,他是公家人一邊的。他習慣地把豎起食指和中指的右手舉在胸前,像手裏夾著煙。羅順生見狀,趕緊掏出煙,抽出一支放在他的兩根手指中間,村長笑著說不抽,不抽,便把煙放在耳朵上。然後繼續把豎著兩根指頭的右手舉在胸前。羅順生又抽出一支煙夾在他那兩根手指中間,他這才有了要抽的意思。
村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煞有介事地問羅順聲:你們結婚了?羅順生點點頭,說已經結了兩年了。便把身旁的蘇珊向村長介紹。村長瞟了蘇珊一眼,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做出要握手的樣子,卻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握,卻語無倫次地問:你……是他的婆姨?蘇珊弄明白村長問話的意思,便調皮地笑著說:我們看上去不像夫妻,是嗎?或許我倆長得更像兄妹?
村長有些尷尬,說,做了中國人的媳婦,就要像中國人一樣,有的受哩。蘇珊笑著說:我們已經“受”了兩年多,到現在還看不出有不繼續“受”的理由呢。村長越發顯得尷尬,趕緊轉臉對羅順生說:娃子,你有今天的出息,多虧了我啊!當年你娘不讓你上學,讓你下地勞動幫家裏掙口糧,是我罵你娘目光淺。你看,要不是我堅持讓你上學,你哪有今天?別說娶洋婆姨,就是找個本村的,像你家那條件,也不容易啊!羅順生嘴上不停地感謝著,順便把那盒煙塞進村長的衣兜裏,心想,這已是今天村裏的第八個人說這樣的話。
四周的人群“轟”的一聲高喊,電視機裏有了影像。鄉親們漸漸靜了下來,嬉笑地盯著電視機,目光還不時飄向羅順生的洋婆姨:“好個女子哩,和大戲匣子裏的人一樣鮮亮哩!”
於是婆婆每天天不亮就翻溝越梁,到幾裏外的水窪子去挑水,一桶挑回來剩大半桶。在水窪邊,她洗頭,洗腳,順便洗兒子和媳婦的內衣。等羅順生和蘇珊起床時,她已經趕了三個來回。她合計著這三擔水一擔給媳婦和兒子洗漱,一擔給他倆煮開了喝,剩下一擔留給孫女孫子和自己用。一家人一天用三擔水,是少有的奢侈。
婆婆為蘇珊洗得內衣有土腥味,還發黃。 蘇珊告訴婆婆她的內衣是真絲的,她會帶回去洗。婆婆便不理解,那東西穿在裏麵又沒人看,要那貴做甚?這裏的女人從沒穿過那東西,還不照樣是女人?蘇珊歪著頭想,這也許有道理,為什麽不試一試,於是便進屋脫去了內衣。返璞歸真的人,是輕鬆愉快的。晚上她對丈夫說:不穿內衣,少了許多的束縛,真是舒服。
每天下午,鄉親們早早地拿來凳子,擺在院子裏占地方,等著晚上看電視。她家的晚飯還沒吃,村裏的孩子們已經爬上了牆頭和樹枝,高喊著數時間。那些性急的,拿起土坷垃,不時扔進他們的院子裏,提醒著早點把電視機搬出來。婆婆於是先把村幹部們的凳子安放好,再把自己當天省下來的水燒成茶,要足夠喝到半夜的——鄉親們總是看到電視裏沒了節目才肯散去——這是村裏少見的大場麵。
羅順生和蘇珊離開的前一天,婆婆要兒子把電視機帶回去,說東西是好東西,但留在家裏沒用。就像好吃的東西嚐個滋味就行,吃多了消化不了。蘇珊卻堅決要把電視機留下,那是她送給婆婆的見麵禮。她希望婆婆和村裏人多了解外麵的世界。
那天晚上,鄉親們看完電視裏的最後一個節目,戀戀不舍地散去時,婆婆突然對大家說:洋媳婦明天就走了,這大戲匣子放在我這裏也沒用,你們有誰想要就搬走。
院子裏靜悄悄的沒人應聲,個個的呼吸卻粗了不少。婆婆對村長說:要不就搬到村長家去吧,他那裏院子寬敞,坐的人多。村長聽了,立刻笑得眼睛變成了一條縫,豁牙的嘴如同撞碎了玻璃的汽車一樣洞開著,但卻繃住勁不說話。婆婆看看沒人搭茬,便轉身回屋,提了門後的钁頭出來,高高舉起,照著電視機的屏幕就是一下,“嘩啦”一聲,“大戲匣子”在鄉親們的驚叫中成了碎片,村長心疼得跑上前,抱著破碎的電視機流淚。婆婆說:從明天起,就不麻煩鄉親們再往我這裏跑了。
羅順生和蘇珊離開老家到了北京。住進賓館,兩人舒舒服服地洗過澡後,蘇珊便打開房間裏的電視機搜索節目。羅順生想起被娘砸碎了的“大戲匣子”,便覺得有些愧對妻子,於是對蘇珊說:你那見麵禮,我很抱歉……
蘇珊歪著頭說:為什麽要抱歉?見麵禮不就是見麵時用的嗎?既然見完了麵,還有什麽用?不過我想,婆婆真是一個聰明的人,換上我,說什麽也想不到要打碎它呢。你看,她們不是又回到原有的平靜生活裏了嗎?你總說婆婆沒有文化,我看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 婆婆也是博大精深呢。
2008年9月17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