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野
李公尚
我下鄉插隊時隻有十三歲,讓當時接收我的趙莊生產大隊很為難。大隊書記對公社書記說: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貧下中農非常擁護,很早就盼望著他們來。可是,這名“知識青年”隻有十三歲,大隊打前幾天就向各生產隊做工作,可是……
那天,一起下鄉的六十名“知識青年”,集合在大隊東頭的小學校裏,等待著各生產隊的隊長來領人。因為我分配不下去,生產隊長會議就一直結束不了。
公社書記有些著急,疾言厲色地說:你們大隊對待毛主席的指示抱什麽態度?毛主席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各地的貧下中農要歡迎他們去。你看人家來了,你們卻不冷不熱,是不是誠心破壞上山下鄉運動?
大隊長低聲下氣地說:十三歲還是個孩子。咱們自己的孩子十三四,也幹不了什麽地裏的活。他得靠掙工分吃飯,咱這地方窮,一個工才一兩毛錢,大家主要是怕……
你們都怕拖累,是不是?公社書記打斷他的話,說:你們知不知道,這名知青的母親,就是當年打還鄉團鬧土改時,率領工作隊在咱這一帶剿匪清霸的趙隊長。你們趙莊上點年紀的人,誰不認識她?老五爺就最佩服她。人家現在是省城革委會的軍代表,為了動員全市的幹部子女上山下鄉,自己起模範帶頭作用,把小學剛畢業的孩子送來農村。大隊書記聽了,便說:我看這樣吧,就讓他留在大隊,跟著老五爺看野。
所謂看野,就是根據季節,分別看管大隊的果園菜園瓜地,以及場院機井山林等。
老五爺是當地響當當的人物,外號五大洲。這外號大得似乎不著邊際,但未必離譜。他二十歲那年,北洋政府的段祺瑞強迫國會通過法案,向德國宣戰,中國派兵去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他是被派出的中國混成旅裏抗軍旗的排頭兵。弱國出力幫助強國打仗,就如同叫花子掏錢為富人助威,無論如何也不被瞧得起。那時中國國弱兵衰,被派出的三百多人深受歧視,不被用來打仗,而是被分派到各國軍隊中當挑夫,做清潔工。他被法國的一個旅長挑去做飯搞清潔,跟著法國軍隊到過意大利,瑞士和德國。在一次戰役中,他死裏逃生,把奄奄一息的旅長從死人堆裏背了出來。回國後,五大洲聽說自己臨走前訂了婚的女人,被本村一個惡霸地主霸占後投了河,便一怒燒了他家的房子。他被判處斬首示眾,剛巧被派來中國當領事的那個法國旅長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刀下留人。
五大洲從此被趕出村子,以看野為生。早先看墳看廟看祠堂,解放後回了村,給生產大隊看園看場看林地。他孤寡一人,是大隊的五保戶,八十多歲了,耳聰目明,手腳靈便。夏天看野,住在村外高粱桔搭起的窩棚裏,冬天看場,住在向陽的坡上挖出的窯洞裏。村裏的男人們大都喜愛收工時或晚飯後,到他那裏去談古論今。人多了坐不下,嫌他住的地方小,他說現在好多了,早年給地主家看墳,挖個地窩子住在裏麵,從外麵看和一個個的墳包沒兩樣,晚上又不點燈,四周漆黑一片,根本就沒人敢到我那裏去。
關於老五爺的傳說,讓人不寒而栗。過去當地有錢人辦喪事,下葬時不用棺材把死者抬進墓地,而是請人背到墓地,再把死者放進棺材下葬。據說死者多沾陽氣,屍體不會腐爛。背屍體的人,穿得越少越好,走在棺材前麵,在他和棺材四周,罩著綢傘圍幔,不使人看到。一般人害怕背死人傷自己的元氣,大都不願意幹。老五爺不在乎,有請必到。先來一瓶燒酒,衝著自己的身子噴一遍,最後幾口照例咽進肚裏,然後瓶子往地上一摔,“嘩啦”一聲——這是信號,如同李逵劫法場,一碗酒幹完,往地上一摔碗——死者上背,啟程。
背死人頗有講究。為了讓死者有尊嚴,不能讓他的頭垂下,要像活人騎馬一樣昂首挺胸,於是老五爺便用自己的頭,頂著死者的下巴,讓死者的雙臂,纏著自己的脖子。無論墓地多遠,他中途從不休息,上了背一氣背到。即便是冬天,一件褲衩小褂也濕個透。到了墓地,放下屍體,死者依然衣冠整齊,儀表莊重,仿佛盛裝赴宴。老五爺便拍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好。咱倆就此分手,興許後會有期。那人似乎要拱拱手,致謝握別,但是卻沒有,躺在了冰冷的棺材裏。死者親屬見狀,多半感涕零落。
老五爺替人看墳,就更有故事了。入夜後各個墳頭上跳著綠瑩瑩的鬼火,時而聚成一片上竄下跳,時而又分道揚鑣相互毆逐。老五爺說那是鬼出來放風,撒歡鬥野。我們便想鬼們披頭散發,麵目猙獰,有的齜牙咧嘴尖聲大笑,有的伸舌翻眼哀聲淒號,糾纏著老五爺,想從他身上再取些陽氣。於是個個嚇得屏聲靜氣,脊背上麻嗖嗖的,不停地悄悄轉身看看自己背後。
有人問老五爺怎麽打發那些鬼。老五爺說得幹脆:閉眼睡覺,懶得理它們。問話的人有些失望,接著問:如果睡不著呢?老五爺笑笑說:實在被鬧得睡不著,就起身出去教訓它們一頓。據說那些鬼都得過老五爺的元氣,所以怕老五爺,見他來了,就紛紛避讓。有幾個不知好歹的,要較勁,老五爺便不客氣。不是說鬼火就是鬼魂嗎,老五爺倒穿了鞋,衝著幾個鬧得歡的追上去,一手抓住一個,攥在手裏也不覺得燒手。那些鬼魂被攥得透不過氣,便苦苦哀求放了他們……
有人覺得不過癮,再問老五爺,有沒有受過鬼的傷害。老五爺笑笑,如同政客答記者問,不直接回答,避實就虛地舉模棱兩可的事例,讓人去想。他說有一天半夜,他聽到外麵實在鬧得不象話,就咳嗽了一聲,起身出了地窩子。那天夜裏沒有月亮,一團團的鬼火在各個墳頭上飄飄忽忽,他趴在地上看了一陣,見幾個影子在一處墳上忽大忽小地變換作怪,心裏便有了數,掄起了手中提的拋石繩,“嗖”的一聲,拳頭大小的鵝卵石飛了出去,一聲淒厲的尖叫,一個影子便“撲通”倒地。其他影子一陣手忙腳亂,散去了。
後來呢?我急忙問。老五爺看看我,又看看大家,神秘地說,第二天天亮後我去查看,見那座墳上裂開了一道口子,裏麵的棺材露了出來。我一驚,趕緊填土培草,把那裂口填實了。我們聽了個個頭皮發痄,麵麵相覷。提問的人點點頭說:神鬼怕強人。準是那些鬼們在胡鬧,讓你整了一下,受了驚,散去時來不及收拾。
人們最愛勾引老五爺講女鬼。男人對於異性,總是富於幻想,如同狗對掛在牆上的臘肉,總是抱著渴望一樣。說起女鬼,人們先問長得迷人不迷人,是不是變成人樣引誘著人們和她辦那事。老五爺知道他們的心思,便帶著江湖郎中切聞望問時不便泄露天機的深沉,半閉著眼睛笑而不答。被催問得緊了,笑笑說:人鬼一理,情緣難解。
據說有天傍晚,天已經暗得模糊不清,老五爺從城裏往回趕,走到河邊時,看到一個打扮光鮮的女人坐在河邊哭,身邊還放著一個籃子。老五爺納悶兒,天這樣晚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個女人在荒郊野外哭,一定有些蹊蹺。於是快趕幾步,想走近看看,可是一眨眼,那女人竟不見了,地上隻放著那隻籃子。老五爺猶豫了一下,提起籃子就走。籃子裏是什麽老五爺也沒看,隻覺得有些分量。老五爺的意思,是你一個人在這裏哭怪可憐,不如我送你一程。果然就覺得那女人悠悠蕩蕩地跟在了他身後。走到他住的墳地時,老五爺想讓那女人到地窩子裏坐一下再走,可是回頭一看,身後“色大皆空”。老五爺心想,你還講究個男女授受不親。但是你的東西你總要拿走吧。於是便把籃子放在了地窩子外麵。籃子放在地上半天,不見拿走,老五爺再往外看時,籃子動了起來,老五爺奇怪,便打開籃子,見裏麵靜躺著個剛出生的胖小子,摸摸口鼻,還呼著熱氣。於是老五爺也不多想,趕緊抱進了地窩子裏。二十年後,那孩子長大成人,抗美援朝時參加了誌願軍,後來犧牲在朝鮮戰場,被授予戰鬥英雄,
有人問老五爺,有沒有和女鬼幹過那事,老五爺說:鬼比人可來勁兒,要是和她幹上那事,她的花樣多了去了,纏著你沒完沒了……老五爺沒再繼續往下說,讓人浮想聯翩。但是人們都願意相信,老五爺見多識廣,無事不經。
聽老五爺講過去的事,常常嚇得我夜裏睡不著覺。一次,老五爺見我躺在草鋪上翻來覆去,就對我說:講故事全是為了逗樂,你別在心裏計較。世上哪有什麽鬼,我活了這麽大年紀,從沒見過鬼。人死了沒什麽可怕,背死人,和扛一塊豬肉羊肉有什麽兩樣?人活著,隻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什麽都不怕了。
我問老五爺,不是遇到女鬼給了他一個孩子嗎,老五爺哈哈一笑說:那孩子是城裏絲廠老板的大小姐生下的私生子,我撿了回來,怕人打聽孩子的來曆,就編個故事堵大夥兒的嘴。
人們敬佩老五爺的寬厚豁達和經曆豐富,因而不願想象老五爺的故事是編的。如同人們欣賞花朵的香鬱和鮮豔,不去聯想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一樣。
老五爺說,要說有膽量,我最佩服的是你媽。你媽是受苦人,十三四歲就當了八路。那年你媽帶著解放軍工作隊來剿匪土改時,也就才二十歲出頭。晚上她到各村去開大會發動群眾,各村的男女老少都愛聽她講道理。有天晚上,咱趙莊的群眾到鄰村參加群眾大會,回村時碰到了鬼,有兩三個。煞白的臉有磨盤大,血紅的舌頭有二尺長,揮舞著兩隻手有芭蕉扇大,行走起來一蹦一蹦地向前竄。當時就有幾個婦女被嚇壞了。不久,其他村裏也鬧鬼。於是這一帶,晚上沒人再敢出門。
你媽不相信有鬼。一天夜裏,她穿了一身便裝,提著駁殼槍,獨自一人出了村。那時,我是村裏貧農協會主席,怕她出事,就和幾個鄉親悄悄跟在她身後,你媽發現後,讓我們回村,說人去多了,鬼就不敢出來。
出村往西三四裏,是一大片墳地,上次人們就是在那裏遇到的鬼。你媽去了很久還沒回來,大家都很擔心。突然,那邊傳來幾聲槍響,我想一定是出了事,於是帶著鄉親,和工作隊的同誌一起往槍響的地方跑。那晚很好的月亮,到了野外,隱約看到幾個影子搖搖擺擺朝著我們遊蕩過來,我們便趴在地上。借著月光,越看那些影子越沒有人樣。等那些影子近了,才看清是你媽正押著三個白衣白帽,青麵獠牙的家夥往村裏走。這幾個“鬼”交待,是本村的惡霸地主為了反對土改,支使他們幹的。這個惡霸地主曾逼死過好幾條人命,早年和老五爺訂婚的女人就是其中一個。後來。群眾發動起來,強烈要求解放軍工作隊把他給鎮壓了。
老五爺說,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雖然各家並不富裕,但卻太平,不用一年到頭提心吊膽了。舊社會人窮急了,什麽都敢幹。那時墳地裏鬧鬼,其實都是盜墓的。為人看墳,有時不得和盜墓的較真一下。但是對於那些沒飯吃的,半夜裏穿上白衣白帽,手舞足蹈地跑到墳地裏來偷吃供食,他一般都裝看不見,閉眼睡覺。
夏天,村裏的人去老五爺那裏談天說地,經常有瓜果吃。老五爺講到關鍵處,突然停下來,手指著瓜棚外對某個人說;去,西北角第九壟往裏走五六步,有個瓜熟了,等拉到集上就熟過了,抱了來,給大夥解解渴。被指派的人起身看看瓜棚外,一片漆黑,有些猶豫。老五爺就說:有吃的還不敢去拿?再去兩個人陪著。我出去轉一圈,捉幾個鬼來為你們助助興。
我們吃著西瓜,聽到老五爺回來了,頓時緊張起來,恐懼地看著秫秸門外。老五爺進門時,轉身對著門外大聲說:你們回去老老實實地給我躲遠點,不許出來嚇人。然後對大家笑笑說,我怕把你們嚇著,一會兒都回不了家,就把剛捉到的兩個鬼給放了。大夥兒終於鬆了一口氣,但笑談中不免有點遺憾。
一天夜裏,我被老五爺的起身驚醒,見老五爺正手提拋石繩往外看,便興奮起來。一般老五爺的拋石繩是掛在窩棚梁上的,那天臨睡前他放在了枕頭下,我就感到奇怪。老五爺見我醒來,用手示意我不要出聲,呆在窩棚裏別動,然後自己挪開秫秸門出去。
不一會兒,聽到“嗖嗖”兩聲,遠處便傳來鬼哭狼嚎:“哎呀娘啊,我的腿……”“快跑!五大洲出來了!”接著又有人喊:“老五爺,別打了,我們這裏麵有下鄉知青,受上麵特別保護,打壞了可不得了。”老五爺哼了一聲說:就是上麵的幹部親自來偷瓜,我也照打不誤!
那天下午,鄰村幾個人來我們瓜地遊蕩,說買西瓜又不拿錢,在瓜地裏一陣指手劃腳後走了,老五爺便有了提防。結果那天夜裏,一個腿上挨了一下,小腿骨折。一個肩上中了一彈,背部腫痛。第二天他們被村裏的赤腳醫生送到公社醫院治傷,公社醫生一看便樂了,說:這準是又著了趙莊大隊五大洲的道兒了。
我們本大隊的下鄉知青夜裏去偷瓜,老五爺一般看不見。知青們事先定下暗號,到了瓜地,威虎山上的匪徒一般先喊黑話:“麽哈麽哈,什麽價?”老五爺正鼾聲大作,我便悄悄挪開秫秸門,出去應一句:“正當午說話,誰也沒有家!”瓜棚裏老五爺翻了個身,夢囈般地說:讓他們到東南角第六隴去,往裏走七八步有幾個好的。不要糟蹋別的,明天全大隊分瓜,糟踏多了社員就分不夠。拿個臉盆去,讓他們吃完了把瓜子端回來。說完翻個身繼續打鼾。
風吹雨淋,蚊叮蟲咬地跟著老五爺看了兩年多野,星光灑滿了那片記憶,朝霞染就了那段時光。夏天看菜園看瓜地,老五爺教我織席編筐,編草帽,說這可是當年劉皇叔幹的營生。冬天看倉庫看場院,老五爺教我磨豆腐涼粉皮,說多學點手藝,保你比早年賣綠豆的關雲長有出息。漸漸的,我學會了徒手抓蛇,下套捉狐狸,用拋石繩打飛鳥,膽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所獲終身受益。
一天夜裏,老五爺推醒我,帶我摸黑到西南角的甜瓜地去,趴在瓜地旁,靜靜地守候。昨天早上,老五爺發現那裏一片瓜地被糟蹋, 周圍有許多模糊的印跡。過了一會兒,老五爺輕輕推我,我才知道我已經睡了一覺。老五爺指著一團黑影說:來了,看到了嗎?我仔細一看,一團黑影正晃晃蕩蕩地走過來。老五爺讓我用拋石繩發石頭,並說要狠。我鉚足了勁,“嗖”的一聲,那團黑影“嗷嗷”叫起來。老五爺緊跟著連發了兩塊石頭,就聽那邊掙紮開了。等了一會兒,老五爺說,差不多了,別讓它難受了,說著又和我又一人發了一塊石頭,便點上火把過去看。一隻大野豬嘴裏吐著鮮血和白沫,正躺在地上抽搐。老五爺讓我回瓜棚拿來一把钁頭,他朝著野豬頭部一下砸去,笑著說,天亮後社員們就有肉分了。
後來,老五爺常去為鄉親們幫忙,夜裏不回來,讓我自己守瓜地。清早,我查看園地時,發現老五爺露天睡在瓜地的另一頭。我明白了,這是老五爺在鍛煉我的膽量呢。
一天,老五爺突然絆了一腳,坐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來,捋著胡子笑笑地說:“要走人了。”我不明白,問誰要走。老五爺半天才說:人總要走。沒有不走的。就說你們這些城裏來的知青吧,我看早晚一個也留不住,都會走。
不久,我接到了公社來的入伍通知書,是總參特招的技術小兵。老五爺聽說後,笑嗬嗬地說:這樣最好,我來送你,比你送我好。我問為什麽,老五爺笑笑說;我已經送走過很多人了,卻最怕別人送我。聽了老五爺這似是而非的話,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擔心。
三天後,我到公社去辦理戶口關係,老五爺去幫別人辦喪事。那時辦喪事已經不興用人背屍體了,但老五爺德高望重,人們都請他去扶棺。那天,老五爺穿上一身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扶著棺材和死者的親友把死者送進火葬場。在告別廳裏,老五爺絆了一腳,坐在了地上。他笑嗬嗬地要起來,結果再也沒起來。
他到底是自己把自己送走了。
老五爺的骨灰,是大隊書記和我從火葬場裏抱回來的。大隊書記指著村東頭向陽的那片坡地說,老五爺過去經常住在坡上那座窯洞裏,我看就把他的骨灰埋在那裏,把窯洞填了,在上麵種棵樹,讓人們都記著老五爺。
2008年7月17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