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操小姐
李公尚
陳露茜喜歡別人用英語稱呼她的名字。向別人自我介紹時,她總是先甜美地一笑,然後輕柔地說:我叫柔絲(Rose),那聲音溫柔得似抽取了筋骨,氣若遊絲。隻是她用造作的香港口音發出的音,常常柔而不順,容易讓人誤聽為“肉絲”。
柔絲十年前競選過“香港小姐”,當時為展現綜合素質而拍攝的泳裝照,顯示出她的體形平順細長,如同一條靜靜的小溪,起伏不大。一眼看去,確實像一條肉絲,一條沒有完全解凍時切下的肉絲:生硬,骨感。
這種審美的性感取向,讓人質疑評委們的誠信。那屆的評委都是男人,而男人是這世上唯一能夠口是心非的雄性動物。他們本來喜愛女人的豐腴和流線美,卻言行不一地裝作超然,故意弄出些中庸的公允來。麻煩的是,男人對於自己的好色和下流,就像律師對於罪犯,明知有罪,也要辯護。如同發脾氣的驢挨了打,就用不停的叫聲來掩蓋自己的壞情緒。這次選美,在當時被解釋為“跨越傳統”,並具有 “超前瞻”性,哄騙著本不以為然的女性們信以為真。而女人又是這世上最愛接受甜言蜜語的雌雄動物,明知男人的花言巧語居心叵測,卻持之以恒地百聽不厭,並為虎作倀地作踐著自己。從古代的裹腳纏胸,到現代的隆乳改容,不斷重複著“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滑稽。這種熱鬧發展下去,真讓人擔心哪一天會一不小心就選出個中性人來。果不其然,事情發展到後來,便製造出了 “超女”“超男”這樣的新物種。現在看來,“肉絲”應是這些新物種的起源。因而更有了考古價值。所以,柔絲輕易不將她的那條“肉絲”向人展現。如果她向什麽人展示,那人一定被她引為了知己。如同教堂的牧師,神密地向人展示教堂陳年的珍藏,有幸目睹的人一定被列在了潛在的遺產捐贈人的名單裏一樣。又仿佛娶了好幾房妻子的阿拉伯人,鄭重地向客人揭去他所有的妻子臉上的麵紗,那客人多半是能借給他錢的利益關係人一樣。
能有幸目睹那條“肉絲”的男性,大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的幸運者,因為柔絲每次向人展示自己的那點兒精華,總會順便親密地附贈一句關照:“我們女孩子吧哈,最注重個人貞操。我隻給你看這些,因為我最信任你。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曾經是香港小姐。讓那麽多人追求,煩死了。”說這話時,她那用鉗剪筆刷精琢細雕過的臉上,呈現出一股天真,那由原來的丹鳳眼被眼角紋和平演變成的魚型眼,還要向遠方的天空瞟一下,頗有“偷閑半日學少年”的可愛。
那畢竟是值得留戀的的流金歲月。因此,柔絲曾有過一些防曬霜,洗發液,衛生紙之類的廣告片的片約和劇照。來到美國後,在人前紀念那段花樣年華的意義似乎更加重大起來,因而每搬到一個新住址,她就把這些曾經的輝煌用鏡框標好,七上八下地掛在房間裏。那鏡框的莊嚴,本是為了增添人們的敬意,但是和廉價商品攪在一起,便沒有了裝裱高等學位證書那樣淩人的氣勢。容易讓人聯想到鏡框的主人正在減價處理自己,為自己做推銷廣告。
林耀榮是在參加從華盛頓特區到紐約的一個三日旅遊團時,和柔絲相識的。最初兩人相遇,隻是互相冷漠地點點頭,仿佛是在表示已經看到了對方的存在,但這存在對自己無關緊要。倒是途中的沉悶,讓他們兩個形隻影單,人種相似的男女得以彼此正視。待到不得不開口講話時,彼此的粵語口音,便成了他們密切關係的紐帶。如同兩隻異性的狗,邂逅時被各自的主人牽著無法接近,一旦主人放鬆了管製,二者便僅通過氣味,就可以盡快建立起特殊的關係一樣。林耀榮是一所大學裏的在讀博士,看起來比柔絲年輕,並且貌似有為。從他經常斜視異性的詭秘目光來看,他對女人的挑剔,一定精細得不亞於飛機發動機上的空氣慮化器。但是中國的男人到了美國的這片廣闊天地裏,就仿佛進入了愛情的沙漠。對於異國的異性,大都幻想有餘,底氣不足。交際害怕露怯,相處不敢放鬆,因而成功得少,成仁得多。出於無奈麵對孤獨,除了忍受隻有自欺。久而久之,對所能接觸到的異性同胞便持了許多的寬容。如同人在沙漠中遇到水,首先考慮的不是水的質量,而是盡快用水解決饑渴。林耀榮年屆不惑,身在異鄉,經年累月的一年四季仿佛都在獨立寒秋,隻要遇有看得過去的女人,便聯想到自己的修身齊家。他在廣東家鄉時,形成了對香港人的羨慕和久仰,聽說柔絲來自香港,便有了娶妻生息的期許。男人戀愛,常常是為了結婚,如同女人結婚,常常是為了戀愛一樣,於是,林耀榮在後兩天的旅遊中,便目的鮮明地打著鄉談和柔絲敘舊瞻新,軟纏硬磨地施展著自己的殷勤,很讓沿途的禮品店從中漁翁得利了一次。
柔絲在香港時,頗看不起香港以外的中國內地人,到了內地,一開口就先來來一句“我們香港來的人”,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優越。來到美國,她和很多香港人一樣,那高大的自尊一夜之間就萎縮了許多,所見本國內地來的同胞,大都積極向上,受著高等教育或者高等地教育著別人,於是便自卑起自己的讀書少和口音不正,進而又連帶不自信起自己的高顴骨,塌鼻梁,厚嘴唇,暗膚色和瘦小的身材。還好,柔絲是經過選美的,顴骨,鼻梁,嘴唇,膚色和身材等處發展得似乎健全一些,加上林耀榮對她如饑似渴地巴結奉承,這次讓她撿回了不少自信。女人看男人多半是用心,不像男人看女人隻用雙眼,因此柔絲很快就洞察了林耀榮的意圖,於是沾沾自喜地想:隻說狗急了跳牆,這博士要是給憋急了,也一樣是上躥下跳地顧頭不顧臉。她本瞧不起林耀榮這種隻會讀書的窮小子,但在異國他鄉,缺親少友,同樣具備食色性也的她,需要男人眾星拱月般的追求,以凸現出自身的光輝。於是在旅遊結束時,她欲說還休地向林耀榮泄露出自己的住址,想不到林耀榮一口咬鉤。回到華盛頓後,就覺得有了上門鞍前馬後的義務,一見麵先令人感動地聲明:“我是順路來看看家裏有什麽可以讓我幫忙的”。
柔絲的住處確實需要經常有人幫忙。平時她的房間裏,無論是客廳的桌子、櫥櫃和冰箱,還是臥室的箱子、床鋪和地上,無不堆滿了各種衣物、玩具和化妝品。用來休閑的沙發和椅子則堆滿了各種雜誌、各類食品和中西餐具。這和柔絲的講究外表,衣著光鮮來比,就如同穿著矚目的慈善拍賣人身後那些堆放拍賣雜物的舊貨箱。林耀榮第一次懷著深入虎穴勢得虎子的壯烈,煞有介事地前來拜訪時,竟連坐的地方都沒找到。站在那裏,如同遲到的小學生又不小心進錯了教室,進退無措地尷尬著。柔絲這種隻顧體麵,不拘小節的風格,曾迫使好幾個美國人房東,情急之下把她和她的雜物一起清潔出門。她搬進現在住的公寓,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了這種自由散漫的格調,公寓管理部門曾經幾次發信提醒她注意。看了信,她滿懷委屈並理直氣壯地去找管理人,訴說自己原來住在香港的家裏時,清潔衛生都是傭人做的,自己從來就不會做。
自從林耀榮經常光臨她的住處後,公寓管理人員再見麵時,就誇獎她找了一個好傭人。她似乎沒有聽出管理人員的調侃,一臉天真無邪地說:“如果我的男朋友喜歡我,就應該幫我整理打掃做事,不會責怪我啊。”管理人員聽了,立即表示非常讚同,忙說:“說的對,說的對,我很同意。我隻是想弄清楚,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交朋友時,是不是都喜愛兼作傭人?”柔絲聽了自豪地說:“當然……這也要看……情況,反正我的男朋友至少都是這樣吧。”管理人員聽了又連忙稱讚說:“太好了,你真幸運!這種兼職會永遠繼續下去嗎?”柔絲這時已經覺得有些口不遂心,便含糊地說:“也許……可能是這樣的吧……”管理人員繼續打趣說:“嗬,真不錯,如果哪個超市有賣這種男朋友的,我一定要先貸款買下來。”管理員開這個玩笑時,一直小心翼翼地盯著柔絲,一發現柔絲麵有不悅,趕緊哈哈一笑說;“我的意思是說,在美國,沒有人肯對別人白盡義務,隻有你買下來並屬於你的東西,你才有物盡其用的權利。現在商場裏的物品,也大都是中國製造……”
柔絲知道自己在語言上不占優勢,不敢戀戰,於是趕緊高掛免戰牌:“你愛怎麽做,那時你的事,我不感興趣。”柔絲的這種“終戰宣言”,頗合孫子兵法上避實就虛的謀略。在美國難免和當地人舌戰,自己處於下風時,拋出這麽一句,就能讓自以為得意的一方,有了一種吃菜吃到可口時,一下被骨刺卡住了嗓子的痛苦。
其實,林耀榮並不是柔絲唯一的男朋友。他所以能享受到其他男人尚未享受到的殊榮,是因為柔絲想借他的經常到訪,來告訴喜愛嚼舌的公寓管理人員和其他住戶,她不是一個孤獨怪僻的女人。林耀榮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對她卻又唯命是從,便讓她有機會在別人眼中顯示她對男人的不在乎。這種作派,正如同一個愛穿緊身衣服的胖女人,用衣服箍住自己的流肉,就以為別人不知道她肥胖一樣。
鑫山華人超市的老板陳廣泰,追求柔絲的資曆要比林耀榮長得多,至今尚未去過柔絲的住處。他是兩年前在柔絲接受一家華人電視廣告公司之邀,為他的商店做電視廣告時認識柔絲的。他的老伴兒中風後常年臥床,讓他深刻體會到了“升官,發財,死老婆”,確實是人生難得的“三大喜事”。他向柔絲獻殷勤時,不敢像年輕人那樣誇口說隻要你再等一等,我保證和老婆離婚,但言談話語中卻時常流露出希望老伴兒早點死。柔絲向他施舍感情,就好比向保險公司投保,定期交一點為數不多的保險費,一旦遇到了風險就可獲得賠償。陳光泰邀請柔絲吃飯跳舞上酒吧,柔絲並不拒絕。平時心有不甘地滿足他幾次可憐巴巴地欲望,他就會殷勤地向柔絲贈送黃金項鏈寶石耳環之類。說不定這些東西都是他當年買來送給他的妻子的,現在廢舊利用,就有了新的價值。柔絲知道陳廣泰目前不敢向她求婚,因此和他來往時便少了一些顧忌。陳老板是目睹過她那條“肉絲”的男性,一睹為快之餘,又相信了她那親昵的囑托,從此就把柔絲當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紅顏知己。於是貴重首飾贈送得就更勤。有好幾次陳廣泰撫摸著柔絲手,試探著說:什麽時候讓我到你的住處去……看看,呃,當然是去看看……你需要添置點什麽。你應該住得更舒服一點才對呀!柔絲對此嫣然一笑,抽回秀手,不置可否。她覺得陳廣泰既老又俗,和他在自己住的公寓裏出雙入對,有損她的形象。
“聚寶盆”粵菜大酒樓的老板王玉龍,也是柔絲的崇拜者。他中年喪妻後,便在心裏內定柔絲是他續弦的第一候選人。因此他追求柔絲,就比陳廣泰理直氣壯,因而也就直接幹脆得多。隻是他那腰圍長過身高,胳膊短過小腿,脖子深藏不露的“聚寶盆”體形,讓柔絲望而生畏。柔絲向王玉龍發放感情,如同向急於用錢的人放高利貸,感情借貸出去,到期一定要連本帶利全部收回,才有下一次。妙的是感情這東西,對於急需的人來說,越借越需要,越需要就越想借。王玉龍在柔絲麵前,自愧於形,為了彌補自信心,便不惜重金。男人總是愛向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女人顯示能耐,如同女人總是愛向不再愛自己的男人裝出可愛一樣。王雲龍支付了高利貸,膽囊就鼓足起來。柔絲料到他要舊話重提了,就趕緊擺出一付大小姐的矜持,對他說:“我們女孩子吧哈,不是不想考慮個人問題,而是想趁著年輕,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要知道,一個女孩子結了婚,就什麽也做不成了。”這句話既沒有拒絕又沒有許諾,給王雲龍留下了回味的空間。王雲龍向她求婚的話題雖被堵了回去,但那念頭卻在他心裏繼續發孝,迅速膨脹成更大的幻想。
王雲龍隱隱約約地聽說,柔絲新近交了一個博士朋友,就有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於是便加強對柔絲的攻勢。這天,王雲龍未經邀請,就到柔絲的住處拜訪。敲開門一邊道歉一邊解釋,他是到這個公寓裏來拜訪一位朋友,臨走時想起柔絲也住在這個公寓,就順便來看望一下。柔絲對於王雲龍的未邀而至,頗為不悅,但已經開了門,就不便再拒之門外。王雲龍進門後,看到林耀榮正在幫柔絲整理房間,就猜想這是柔絲新交的博士朋友,便故意沒有把他看在眼裏,問柔絲說:怎麽?公寓清潔人員正在為你收拾房間?那……我們是不是先到樓下的大廳去坐一下?
柔絲空泛地為王雲龍和林耀榮做了介紹,王雲龍伸出熊掌一般肥厚的手,做出要握手的樣子,但當林耀榮鄭重地慌忙伸出雙手去抓握他那隻肉掌時,他卻故意把手抬到頭頂去理自己的頭發,然後問林耀榮是做那行生意的。麵帶尷尬的林耀榮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看看柔絲的意思該如何回答,但見柔絲無所謂的樣子,就底氣有些不足地說自己目前正在一所大學裏讀博士。國內粵港澳閩一帶的人,從祖輩就重商輕文,人們背井離鄉後,做生意得多,讀書的少。因此林耀榮似乎有了自己是在不務正業的愧疚。王雲龍聽了,說話的口氣便有了烏蒙蓬薄的浩渺,連說:好,好,人上學能上到博士,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大凡能讀博士的人,誌向都不小。我如果失了業,也一定去讀博士。說著,他轉臉看著柔絲說:還記得嗎?我那酒樓雖然比不上那些知名的大飯店,但是三十多個員工裏,就有好幾個讀博士的,洗盤子擇菜清理垃圾,全讓他們包了。
柔絲對王雲龍不請自到已有不快,又見他又打狗不看主人麵,欺人太甚,就有了不能坐視不管的義務,於是故意偏袒林耀榮,沒好氣地對他說:你那酒樓,還不是靠著別人幫你打理?你要是讀了博士,說不定早就把你那個酒樓發展成大飯店了呢。王雲龍對柔絲的唇槍舌劍不敢接招,隻好對林耀榮說:這話有理,這話有理。我看這位林朋友相貌不凡,一定是不屑於我們這一行的。林耀榮看到柔絲幫自己說話,便如同挨了石頭的狗聞到了主人的氣味一樣,反撲的氣焰頓增,毫無城府地回答:我根本就不去餐館打工,我在我們大學的實驗室裏工作。林耀榮以為自己的回答,會為柔絲爭得顏麵,想不到王雲龍聽了一笑說:在實驗室裏工作,也是端盤子吧?聽我那裏的幾個博士說,洗實驗盤比洗菜盤更要看人臉色呢。
這突如其來的遭遇戰,讓林耀榮落荒而逃。而王雲龍畢竟老到得得體,並不乘勝追擊,笑著對柔絲獻媚說:我今天來沒有事先打招呼,屬於不速之客,該罰!該罰!為了請罪,我想請你出去吃飯。話一出口,他又怕柔絲拒絕,趕緊又補充說:呃,當然還有這位……這位朋友——柔絲小姐的朋友,當然就是我的朋友,今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告訴我——今天大家一起去吃飯,人多了熱鬧嘛!
林耀榮平白受到這番戲弄,心情灰暗地有一段時間沒有去找柔絲。這天,柔絲打電話給林耀榮,說有事要找他商量。林耀榮一聽,受寵若驚之餘,便有了一切參與機密或陰謀的人所特有的那種緊張而激動的責任感,急忙趕緊到了柔絲的住處。一進門,見柔絲正悠閑地躺坐在雜亂的房間裏看錄像,就趕緊問發生了什麽事。柔絲拿拿捏涅地欲言又止,讓林耀榮從她那輕鬆慵懶的表情看出,不像是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心想如果這時催她,她會更加拿捏,不如等著她拿捏夠了,她自己就會忍不住說出來。林耀榮站在那裏無所作為,看看淩亂得無處置腳的房間,就殷勤地幫助柔絲清潔整理。等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在看錄像的柔絲才扭捏著說:其實吧哈,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隻是,唉!說出來太不好意思了。我們女孩子……一碰到這些事,就心煩。
柔絲告訴林耀榮,在她上班的公司附近,有個加油站兼修車廠,那修車廠的老板每天都拿著咖啡、巧克力、點心等,站在公司門口等她路過,見麵就向她表白愛慕之意。這個老板是個白人,看起來和藹可親,他告訴柔絲自己已經離了婚,一個女兒和他的前妻子生活在一起。除了這個加油站兼修車廠,他還有一處房子在佛基尼亞。他每天都這樣當著很多人的麵向她表達愛情,柔絲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就答應和他交往一段時間。
林耀榮聽了,立即覺著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心裏如同撞翻了調味盒,酸的苦的辣的一齊複雜到了臉上,表情難堪地說:有這麽好的機會你還不抓緊,找我商量什麽?如果你要想甩開我,打個電話明說就是了。反正我們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關係,誰也不欠誰什麽。
柔絲一聽,嬌嗔地說:你胡說些什麽呀!人家找你商量,就是信任你,想聽聽你的意見嘛!你知道,做這種修車生意的,一天到晚都髒乎乎油膩膩的,屬於那種粗工,人家過去連想都沒想過呢。當時答應了他,現在我都不知該怎麽辦了。
林耀榮說:如果你要是後悔,還來得及,你可以現在給他打個電話,直說不同意就是了,有什麽好猶豫的?柔絲說:可是,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我們已經約好了,他過一會兒就來接我去吃晚飯……
林耀榮生氣地說:那你還叫我來幹什麽?這不是故意耍我嗎!說著就要走,柔絲立即裝出一幅可憐的樣子,說:人家想讓你陪著一起去嘛,我想讓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他如果要是願意競爭,人家倒要看看他用什麽樣的決心來表現他自己呢。
正說著,加油站兼修車廠的老板衣冠楚楚,神采奕奕,手捧著鮮花來到柔絲的住處。一進門,他滿懷喜悅地先給柔絲一個吻,然後溫柔地問柔絲準備好了沒有。當他看到林耀榮時,先是一驚,忙問:這位是……柔絲介紹說這是自己的男朋友,那位老板聽了,一下就把柔絲摟在自己的懷裏,對林耀榮說:應該說是過去的男朋友,現在她屬於我了。對不起先生,今天晚上她要和我出去。希望你能和她說再見。祝你晚安!
林耀榮窘迫地不知所措。那位老板對著柔絲甜蜜地一笑,又低頭親吻了她一下,低聲問她現在是不是覺得幸福。然後抬頭對林耀榮說:你,怎麽還在這裏?剛才我說過了祝你晚安,那英語的意思就是“再見”,你能聽懂英語嗎?
林耀榮逃也似地離開柔絲的住處,一路上悔恨交加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額頭,不停大罵自己:“渾蛋王八蛋!混蛋王八蛋!”
幾天後柔絲打電話給林耀榮,說她和那個白人在一起找不到感覺,已經不再交往了。她抱怨那白人一點也不懂人情,和他相處,他總是讓人家自己照顧自己。兩人在一起時他花一點錢也斤斤計較,還好意思讓人家和他分攤。另外他還喜愛喝酒,剛交往兩天就要和人家那個,太不體貼人家女孩子的感受……
寂寞難耐的林耀榮,又恢複了和柔絲的往來,但是此時兩人的關係已經既沒了情,也談不上愛。雙方的交往,隻是成了一種各自為了減少一點孤獨的習慣。如同夜晚獨自行走,看著自己的影子,仿佛就覺得少了一點寂寞一樣。
一次林耀榮在替柔絲清潔房間時,無意中看到一本休閑雜誌中掉出來幾張照片,撿起來一看,竟是柔絲當年選美時拍的泳裝照。林耀榮仔細地看著那條“肉絲”,恍然大悟般地窺破了柔絲的底細,立即對柔絲產生了不必認真的感想。
林耀榮想起十年前,他在廣州讀大學時,一次在他女朋友的住處,看到電視裏的香港翡翠台和本港台正在播放香港的選美,就和女朋友打賭:今年的香港小姐一定非陳露茜莫屬。林耀榮推崇陳露茜,是因為陳露茜在眾佳麗中身材最高。身高一寸,人靚三分。這是粵港一帶對身高的崇拜,如同愛慕“一白遮十醜”的膚色一樣。林耀榮曾經好幾次有口無心地遺憾自己的女朋友身材低矮。
幾天後林耀榮又到女朋友的住處去時,電視裏果然播出陳露茜獲得了香港小姐的桂冠,林耀榮便跟著電視屏幕裏的掛冠披彩獻花,歡呼雀躍,慶祝自己的料事如神。林耀榮的女友對此極為反感,冷冷地說:今年這個香港小姐,根本就比不上第二名長得漂亮,皮膚也不白。隻是沾了身高的光。我就不喜歡她那種平平的體形。再說,香港的選美算什麽?矬子裏麵拔將軍罷了。女人討厭男人在自己麵前讚揚別的女人,如同男人嫉妒女人當著自己的麵和別的男人調情一樣。林耀榮的女朋友個子不高,但是她的膚色白得“遮了十醜”,恬靜的相貌平添了幾分秀氣,曲突有致的體形突出了女人味。當別人讚美她的這些優點時,她總不會忘記說明:“說起來,我根本就不算是廣東人,我爸爸是南下的幹部。我的皮膚和長相,是繼承了我爸爸的優勢。”聽起來很有飲水思源的感激。
幾天後電視裏又報道,陳露茜隱瞞自己結過婚的事實,被查出違反了參賽規則,因而被取消香港小姐的稱號,桂冠由原來的第二名獲得。接著粵港兩地的媒體對此事大肆追蹤,竟查出陳露茜原是廣東韶關人,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到深圳的一個酒吧坐台當陪酒女,後來和香港的一個來往於粵港兩地的貨櫃卡車司機結婚,然後移居到香港。一年後,一位當地大富豪中的社會名流看上了她,資助她和她丈夫離了婚,從此她就做起了這位大富豪的外室。
真相披露後,陳露茜雖被取消了香港小姐的頭銜,但是名聲大振,加上那位大富豪的社會背景,她在廣告界混了幾年。後來,那位大富豪有了從政的企圖,為了不使自己的聲譽受到影響,便悄悄地把陳露茜移居到了加拿大。在加拿大,陳露茜讀了兩年書,又在一家華人廣告公司當了一段廣告模特兒,竟和公司的老板有了一段撕心裂肺的感情糾葛。消息傳到香港,那位大富豪趁機斷絕了對她的義務。雲騰致雨,露結為霜。她在加拿大呆不下去了,就輾轉來到了美國。
當年林耀榮為了電視上的選美,和女朋友鬧得不歡而散。他的女朋友曾諷刺他說,你所崇拜的香港偶像,說不定正等著你呢,你也就佩找她這種人。十年過去了,想不到當年自己女朋友的話竟令人驚奇地應驗了。
剛才林耀榮進門時,柔絲正在浴室裏。此時她裹著浴衣走出浴室,看到林耀榮正衝著看她那幾張照片發愣,就大驚失色地說:“哎呀!你怎麽可以隨便翻看這些,這可是人家女孩子最寶貴的……隱私呢,你們男人是不能隨便看的。”那幾張照片,是柔絲經常無聊得發慌時,拿出來自我陶醉的。
男人一旦發現了女人的輕賤之處,就容易產生一種對那女人不負責任的控製欲。正如男性占有女性,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瞧不起一樣。林耀榮此時已經無所顧忌。他一臉不屑地把照片夾進那本雜誌,然後把雜誌扔回到沙發上,肆無忌憚地說: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幾張照片嘛,又沒有全裸,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柔絲一愣,覺得林耀榮態度有異,便嗔怒地說:你胡說什麽呀?那可是人家女孩子當年的……話未說完,林耀榮就接著說:知道那是你當年選美時的照片!柔絲聽了一驚,慌忙問:你怎麽知道?你都聽說了些什麽……
林耀榮見此,覺得不便說破,便改口說:一看那種照相的專業程度,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照片。柔絲將信將疑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林耀榮突然粗暴地一下把柔絲拉進自己的懷裏,然後輕輕地對她耳語說,別裝模作樣了,誰心裏不明白?
柔絲扭捏了兩下,就勢倒在林耀榮的身上,嘴上卻嬌柔地說:不嘛!人家女孩子享有貞操權嘛!我從來不亂來的。你們男人最壞了,和人家那個了,就愛到處去亂說,顯擺自己的能耐。你們男人最可恨!不過……這次,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2006年5月21日
於美國佛基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