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逐飄萍
李公尚
夏萍在流經華盛頓特區的波多馬克河畔,擁有一座三層樓雙車庫帶地下室和一大片樹木草坪的大房子。那房子裏,掛滿了她未婚時的大幅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都是刻意挑選和修飾過的。朋友初次走進她家,會以為不小心進入了一個人物圖片展室,因此,就有義務恭維攝影技術的精湛。不過,這是在夏萍的家裏,恭維的對象當然不應是那些不相識的攝影者,而是圖片中的人物。
夏萍如果陪在客人身邊,就會不經意地搖搖頭說:“這些都是隨便掛出來的,不算什麽,我還有很多比這更好的,沒有拿出來……”於是客人們就有了進一步讚美的義務:“相片上的樣子真是漂亮迷人。”說這話時要記住,切不可說:“你年輕時的樣子真是漂亮迷人。” 因為你沒在意而這樣說了,夏萍一定會糾正你:“難道我現在就老了嗎?我覺得我和那時並沒有什麽區別呀!” 夏萍最討厭別人說她不再年輕。
夏萍喜愛朋友到她家裏來參觀她的房子和欣賞她的照片,如同企業的主人歡迎顧客參觀企業的成就展。照片上的夏萍,大多是她在上海民族樂團當琵琶演奏員時的留影,其中很多是她演出時的劇照。劇照雖然經過化妝,難免失真,但夏萍卻偏愛這些失真,因為任何修飾過的紀錄,都符合人類揚善隱惡的癖好。
夏萍出生在六十年代末,那時中國正在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毛主席一個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就形成了全國中學畢業生上山下鄉到農村接受勞動鍛煉的熱潮。夏萍的母親懷著她時,就從上山下鄉的趨勢中領悟到,今後,子女隻有掌握一門特長,才不會像大多數人一樣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
於是夏萍從三歲起,就在母親的堅持下學習民族樂器。那時學習西洋樂器容易被誤解為崇洋媚外,背叛民族。夏萍先從弦樂拉二胡開始,又學了管樂笙簫之類,最後再學彈撥樂器,十二歲時,考進了上海民族樂團。
一種選擇,意味著所有其它機會的放棄。夏萍從小學習樂器,便犧牲了讀書的興趣和學好文理知識的機會。除了演奏民樂,她一無所長。但後來的潮流又轉了向,人們開始以子女讀大學,出國留學為崇尚,於是夏萍的母親便有了失落感。上海這個以洋務而開阜的城市,使得它的居民曆來有著一種求洋的心理,如同哺乳動物有著吃甜的自然傾向一樣。夏萍喪失了讀書考學的能力,演奏的又是民樂,便常為自己生活落伍而自卑。
夏萍二十歲那年,一位在四十年代末跟隨家庭從上海逃亡到台灣,後在美國定居的商人,到上海尋找夏萍的母親。他是夏萍母親青梅竹馬的玩兒伴,據說要不是跟隨家人逃亡,長大後他會娶夏萍的母親為妻。夏萍的母親為這位兒時的朋友未曾忘記舊情而感動不已。談到各自的家庭,夏萍的父親如同偷了其它鳥類的蛋放在自己羽下孵化的企鵝一樣,搖搖擺擺地曖昧著,而夏萍母親的這位兒時戀友則像鑽進了鼠洞的蛇一般,長驅直入。見夏萍一家居住條件拮據,他便告訴夏萍的母親他新近在美國購買了一幢豪華的房子,可惜身邊無伴,隻是他一個人居住。
夏萍的母親陪他前往看了幾場夏萍的演出,他們的話題遍漸漸集中在夏萍的身上。夏萍的母親希望夏萍能夠出國,兒時的戀友則暗示他可以幫助夏萍遠渡重洋。為了表示誠意,他送了夏萍母親十萬美元,表示對夏家的負責。後來他們的談話漸漸明朗了,幫助夏萍出國的最快的捷徑,就是通過結婚移民。夏家貪圖了別人的金錢,又崇尚一個並不了解多少的國度,就動了心。想想夏萍雖值芳齡,但未受過像樣的教育,前途總不樂觀。如果夏萍能和這個富有的男人結婚,或許不失為一樁美好的姻緣。於是夏萍的母親千方百計說服夏萍委身屈嫁。上海的親友們也連嫉妒帶羨慕地說:想必洋日子總不會錯,能去國外嫁給有錢人,今後的日子就省心了。
婚姻很像一個陷阱,陷進去得人們,總是自欺欺人地先隨遇而安,然後才想到要掙紮出去。夏萍懷著初為人妻的新鮮感踏足異國後,如同被人蒙上眼睛牽著手走路,樣樣寄托於人。丈夫為了生意,一年中約有半年需要離開美國。尚在蒙昧中的夏萍自覺生活無憂,那半年也就在傭人的陪伴下,幸福孤獨地伴著家裏掛滿的她和丈夫在美國各地旅遊時拍的照片。
兩年後她生下一個兒子,偶爾從前來賀喜的丈夫的親友嘴裏驚悉,丈夫在台灣早已有家,隻是他的結發之妻為他生了三個女兒後,因患子宮癌被切去了子宮,絕了他傳宗接代的望。
夏萍被這突如其來打擊,撞得暈頭轉向,清醒過來的第一反應就是尋死覓活地逼著丈夫和他的台灣妻子離婚。她的丈夫或許早有此意,卻毫無此膽。因為丈夫的財產大部分都是結發妻子的嫁妝。
夏萍的母親聽到消息,電話中怒氣衝衝地罵了那男人一陣,冷靜下來就教夏萍做三件事:第一讓他賠償青春,第二堅決離婚,第三要留住孩子。至於第一點和第二點,是夏萍母親的本意,但這第三點,卻是夏萍母親采取的“佯攻”戰術。用孩子做人質,頗合孫子兵法上的“欲縱故擒”之謀。因為那男人不怕離婚不怕花錢,就怕失去傳宗接代的香火。更要緊的是,如果夏萍把事情鬧上法庭,法庭除了會判孩子由夏萍撫養外,還會判那男人重婚和欺詐罪,他在美國的財產多半會被全部處罰沒收。
那男人似乎也諳熟兵法,一陣審時度勢後,便采取軍事上避實就虛的戰術,退避三舍,提出協議離婚。其實夏萍的母親也不情願把事情鬧上法庭,因為法庭一旦把孩子判由夏萍撫養,今後夏萍再結婚就有了拖累。最後協議的結果是:孩子由男人帶走,房子全部留給夏萍。除了再給夏萍一筆錢外,男人以後每月定期再給夏萍兩千美元的生活扶助費,直到夏萍再婚為止。
離了婚的夏萍,如同受了傷的孤獸,驚慌失措地嗜舔著傷口回家蟄伏了一陣。在上海,母親耳提麵命,讓她作麵部整容的同時又作了處女膜修補術。於是她不僅相貌上再創青春,信心上也恢複了女兒身。回到美國後,她那雙割出了雙眼皮,植入了長睫毛,看人時似迷帶醉的朦朧眼睛,配上加深了酒窩,紋厚了嘴唇,說話時笑口常開,沉靜時麵孔甜蜜,人見人驚,果然時價見漲。她這才體會到自己的拋子離異大有賺頭。
不少中國男同胞追求她,她便微笑著閃動一下黑長的睫毛,雙眼一瞟,拋出一句後來常被女留學生們引用的名言:“出了國不嫁給老外,這國不是白出了嗎!”
夏萍的母親非常讚同女兒能嫁給一個美國白人。隻是夏萍的英文不好,社交麵又窄,鮮有接交老外的機會。
離夏萍家不遠,有一座教堂,新來了一位華人牧師,姓杜,一到任就開始窺測這座豪宅主人的身世。他幾次頭頂神聖的光環,手持黑色的聖經,像推銷員一樣到夏萍家去推銷上帝。
這位杜牧師本是半路出家,先信佛後入道再轉基督,十多年的時間與互不兼容的各種神道都拉上了關係,然後開始為自己兜售狗皮膏藥。他原是河南的一位鄉下郎中,據說身懷祖傳秘方,可醫治鼻斜眼歪麵部麻痹等症,常誇口說曾給北京的什麽大人物治過病。前些年他女兒來美為丈夫陪讀,讀未陪完,先懷孕生子,成了新生美國公民的監護人,便於法有據地留在美國。然後又申請他和他老伴兒前來探親,於是杜牧師全家在美團聚,功德圓滿。
杜牧師來美後閑極無聊,女兒就勸他到教會去認識一些前去聚會的中國同胞。去了兩次教堂,杜牧師果然發現有利可圖。倒不是和同胞聊天敘舊,而是參加禮拜時打兩個小時的瞌睡,就可以混一頓免費午餐。看看其他同胞,大致也都懷有同樣的目的。
教友中有位一向捐贈慷慨的富有洋老太太,睡覺時落枕,引發了肩疼背痛,久醫不愈。近來又愈來愈烈,有時竟痛不欲生。她老伴兒用輪椅推著她來教會祈禱,主持的牧師趕緊讓所有教友共同為她祈禱。杜牧師聽了,就說願意略施祖傳小技,或可治療頑症。美國人一向視中醫為巫術,不予相信。杜牧師愈發不服,改口說,自己曾是北京中國中醫研究院的院士,專為國家領導人治病,為了宗教信仰自由,才拋棄優越的生活來到美國。現在教友有難,是上帝對他召喚,讓他替天行道。
教堂的牧師們聽了將信將疑,諸教友聽了麵麵相覷。既然提到了上帝,就不便拒絕。於是杜牧師在人們的關注下,為洋老太太按摩推拿拔罐熏灸,忙活了一個小時,那老太太果然覺得肩背輕鬆了許多。杜牧師又拿出一貼自製的膏藥為老太太貼在患處,說回去後如果覺得患處麻辣冷熱酸脹,就是膏藥見效。等到下次來做禮拜,那老太太竟自己開車和老伴兒同來,於是教友們熱烈地見證了一回“上帝的奇跡”。
後來杜牧師又為幾位洋教友治療了腰酸背疼臂脹腿麻之類,便被教友們傳為奇人。不久就有教友告訴他,憑著他的神術繼續為教會貢獻,他就可以留在美國。杜牧師沒有想到宗教迷信在美國竟如此大行其道,於是形象便將計就計地膨脹起來,如同離光源越遠,影像就越昏暗地被放大一樣,杜牧師夫婦編造了自己的醫學履曆和信教傳教史,在教會的幫助下申請政治避難。後來教會見他能說善辯,就又送他到神學院混了兩年,結業後便成為牧師,主持新建的華人講經班工作。
國人對於宗教,曆來抱有一種機會主義的態度。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了危難需要求助,便無論何方神聖,逮住先禮頂膜拜。急來抱佛腳,本就很有些行賄之嫌,好在諸神都喜納賄,常於沉默寡言之中讓代言人去應付。夏萍本來對信仰沒有感覺,因為她根本就不需要靈魂,隻在乎自己的軀殼,杜牧師極快地洞悉到夏萍的孤獨心境,於是引誘說,到教堂去能認識很多人,結識很多朋友。這話果然讓夏萍動了心。如同聽推銷員介紹化妝品養顏駐容永葆青春的功能,又保證不見效可退款一樣,接受下來。
這個教堂的華人講經班,常來的隻有九女兩男。女的要麽是來美陪讀,生活乏味無聊的;或者婚姻不幸,難忍孤獨寂寞的;還有就是早過婚齡,一直尚難婚配的。兩個男的,一個是星期天自己在家無法讓人放心,好說歹說跟著單親母親前來看熱鬧的,還有一個是開車接送老伴兒前來聚會,順便在角落裏打瞌睡,然後湊數混午飯的。夏萍第一次去教堂,就覺得委屈了自己。她按慣例向眾姐妹隱惡揚善地做完自我介紹,想不到杜牧師立即提議,今後每次做禮拜講經前,希望夏萍能為大家演奏一曲聖歌。
講經班有一位領唱聖歌的姐妹,叫徐薇,聽了杜牧師的提議,本能地反應說:聖歌都是西洋曲調,用民樂器演奏效果不好,不倫不類,讓外國人笑話。杜牧師見徐薇說這話時撇著嘴角篾著眼睛,如同爬行動物對進入其生存安全線的目標一樣以攻為守,立即明白她是怕自己目前受寵的地位被取代,於是趕緊向夏萍補充介紹徐薇說,徐薇也是從上海來的,少年時曾參加過上海少年廣播合唱團,後來又學鋼琴,說不定你還聽過她的演唱呢。夏萍說,上海的電台電視台我全熟,裏麵有點名氣的人,都知道我。杜牧師說,看來我們這個講經班真是藏龍臥虎啊,有你們兩個國內來的名藝術家,不愁我們這個華人講經班辦不起來。我看這樣吧,每次做禮拜前,夏姐妹先演奏一段聖樂,禮拜開始後,還是由徐姐妹領唱聖歌並擔任鋼琴伴奏。於是徐姐妹的臉上現出了衛冕成功的自豪。
夏萍自從離開上海民族樂團,再也沒有機會當眾演奏過樂器,現在聽到牧師如此提議,便有了技癢難熬,馮婦下車的欲望。
每星期日十一點到一點鍾,是華人講經班的聚會時間,宣講前夏萍照例或懷抱琵笆半遮麵,或手執玉蕭朱唇凝地到前台演奏。用民樂器演奏聖樂,如同用中文唱西洋曲,極具中國特色,因而常常引起洋人講經班裏的洋人教徒們的好奇,不由駐足觀看。洋人向有占有新奇的衝動,如同叼著骨頭的狗,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便會好奇地跳進水中去追逐那塊骨頭的影子一樣。
洋人講經班中一位年過三十,金發碧眼的男人,聽了幾次夏萍的演奏,從此便對她的一顰一笑都著謎,後來竟不能自拔。不久,他就向夏萍展開了衝鋒式的求愛。洋人追逐女人,如同有恃無恐的獵犬追逐受傷的獵物,盯住目標瘋狂地往前衝。離過婚的女人,對於熱烈的求婚大都有著免疫力般的從容,但是當年省略了戀愛過程的夏萍,卻如同體內缺乏了血清抗體,無法抵禦外界異物的侵蝕,因此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激情,衝擊得身不由己。她不及領略個中的風味,便成了對方的捕獲物。
夏萍的婚禮在杜牧師的主持下舉行,教會中外講經班的教友們,再次興高采烈地見證了一回“上帝的傑作”。
徐薇自報奮勇地做伴娘,沾光出頭露麵了一回。徐薇是幾年前為丈夫陪讀來美國的。初來時她丈夫為了讓她提高語言能力,就送她去一所社區成人學院補習英語,不想她被為她開了幾次門,又拉了幾次椅子,再攙扶了她幾次胳膊的授課洋老師感動得不能自己,於是便和那老師有了曖昧關係。她丈夫聽說後於盛怒之下打了她,她便鬧著離婚。她一直以為外國男人比中國男人文明高尚有教養,身居美國,憑她的魅力找個美國男人易如反掌。誰知等她真的離了婚才驚奇地發現:身邊這個社會好男人怎麽那樣少!就連找一個向外國男人傾訴心聲的機會都微乎其微。
前段時間當夏萍在教會的姐妹中宣布要結婚時,徐薇就羨慕得嫉恨不已,很不服氣地說:“外國男人嘛,好是好,就是個個都像淘氣的大孩子,剛和你交往兩次,就鬧著要上床。其實外國男人根本沒有什麽內涵,除了性交,就隻知道足球和酒精。”姐妹們聽了她這一席話,自然就想到了她前一陣曾分別交往過兩個外國男人,其中一個徐薇還帶著到教會來參加過聚會,那意思就是向所有的人表明,他們的關係已經確定。講經班一向都主張教會就是一個大家庭,來教會的所有人都應該把自己的心事向牧師和姐妹們公開。但是後來那兩個男人卻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地一去不返,據說是徐薇一天到晚地纏著人家和她結婚,把人家嚇跑了。
當時夏萍聽了徐薇的話,就以勝利者的大度說:“外國男人還是好的多,隻是你沒有遇到。這也要看自己的素質。”
姐妹中有個叫吳芸的起哄問夏萍:“老實交待,你們有沒有過那個?”吳芸是個早就過了婚齡卻未婚的大齡老姑娘,專愛在姐妹中提一些令人難言的問題。
夏萍裝模做樣地問:“有過哪個呀?”吳芸說:“明知故問!就是剛才徐薇說的那什麽……上床呀!都要結婚了,還假裝正經?”
夏萍故作扭捏地說:“真難為情死了……誰像有些人,人家還是……處女呢。”夏萍說這話時有些心虛,偷瞥了一眼杜牧師,發現杜牧師正衝著吳芸笑,那笑裏分明有些曖昧。
夏萍的母親在電話中興奮地祝福夏萍,熱烈地囑咐她要盡早要孩子,最好生兩個,一男一女,把漂亮的混血兒帶回上海,好讓所有的親友開開眼。
婚後的夏萍經常忍不住邀請杜牧師和講經班姐妹們到她家裏聚會,意在展現她和洋丈夫的水乳交融。當時夏萍的家裏,掛的全是他和洋丈夫依偎擁抱接吻親熱的照片,徐薇看了評論說,攝影技術真不錯,照片就像演電影導演導出來的一樣。吳芸也裝作不解地問:你們語言又不通,在一起時都幹些什麽?是不是隻做事不說話啊?老實交待,你們在一起幹那個時,有沒有過不自然的感覺?
夏萍聽了,越發賣乖,一箭雙雕地說:你們要是能找一個老外,就有體會了。人家老外最懂感情,愛一個人全是發自內心的,沒和老外一起生活過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來。
那洋丈夫起初參加她們的聚會,自我感覺是她們矚目的中心,便盡力地表演,全然不知自己當了道具。時間長了,表演乏味了,又實在聽不懂一群女人在嘻嘻哈哈地說什麽,便就興趣闌珊。再後來,見到她們來,就索性借故外出,一人去酒吧享受心靈上的休假。
據說異族婚姻如同樹木嫁接,文化的反差最容易引起感情的排異。婚後不久,夏萍就漸漸感到了這種排異的不適。夏萍的第一個丈夫此時已劃時代地結束了對她的一切義務,使夏萍斷絕了經濟上的養尊處優。而這位當電氣工程師的洋丈夫在經濟上卻指望不上。他住在夏萍的房子裏本已省下了他的房費,卻又連在家吃飯和交汽車保險也讓夏萍負擔。另外還常常在發工資前,伸手向夏萍要錢。
夏萍忍無可忍地和他談起家庭負擔,他雙手一攤,嬉皮笑臉地說:“我愛你,這就足夠了,還要我怎麽樣?”問起他的工資都到哪去了,他聳聳肩,稀裏糊塗地說不清。然後振振有詞地說:“我知道你有錢,你們中國人都愛存錢,就像我們愛花錢一樣,這不是各得其所嗎?”夏萍急了,和他吵架後幾天不理他,他就每天上班後,打電話讓花店送一束鮮花給夏萍來表示他的愛意。幾天後夏萍的氣漸漸消了,花店的賬單也到了—— 由夏萍付款。慌得夏萍趕緊打電話讓洋丈夫停止送花。為了支撐日常開支,她隻好把豪宅的地下室和一層的三個房間出租出去。
三年後夏萍先後生下一男一女,花銷無度的洋丈夫不僅毫無收斂,反而經常帶著在酒吧裏認識的女人回家,讓夏萍給她們做中國菜品嚐。夏萍為此除了吵罵,毫無作為。但是吵架的基礎是參與者必須了解對方要表達的內容,然後針鋒相對。夏萍和她的丈夫語言不通,連吵架都困難。看著彼此哇哇大叫張牙舞爪,體力強的一方就容易進而付諸武力。
夏萍挨了打,便經常到講經班去哭訴,杜牧師沒有預料到“上帝的傑作”竟這樣糟糕,隻好隔靴搔癢地說:在崇拜強者的國度裏,這些美國人潛意識裏還是瞧不起沒有社會地位的人,如果你是職業女性,他絕不敢這樣為所欲為。
此時徐薇高便有了瞻遠矚地總結:我早就說過外國男人沒好東西,所以當初他們跪著向我求婚,我都堅決不理他們。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看中國男人就是比外國男人品質好。此時徐薇正從網上認識了一個在休斯敦工作的中國男同胞,兩人在網上互相發了幾次郵件,又傳送了各自的照片,上個星期那男人就趁著長周末放假三天,坐飛機就來找徐薇。第二天徐薇就帶他到講經班和大家見麵,並幸福地私下向姐妹們透露她要結婚。
吳芸則關切地問夏萍:你們現在晚上還在一起嗎?他要是想要,你就對他實行製裁,封鎖他半個月,看他敢不向你求饒?外國男人還不是和中國男人一樣,最熬不住的就是這個。吳芸好像是在傳授自己的經驗,說完後就狠狠地瞪了杜牧師一眼。夏萍和徐薇都看在眼裏,她們知道吳芸最近不知為了什麽,正在和杜牧師鬧別扭,眉來眼去之間,常常帶有一些怨恨。於是徐薇說:男人,呃,我是說外國男人,才不怕你那一套呢,他們正好找到理由說你性虐待,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找別的女人了!
夏萍無言以對,想想婚後這幾年她已花光了過去的積蓄,生活日緊一日,丈夫已經從心底裏鄙視她了。最後夏萍在姐妹們的勸說下,決定把孩子送回上海由母親照管,自己開始找工作。可是憑夏萍的英語程度和知識水平,很難找到像樣的工作。杜牧師讓大家幫忙,一個教友便讓夏萍到她丈夫開辦的中餐館去做工。
後來,每逢夏萍上晚班,她的丈夫一旦沒錢去酒吧,就借口去接夏萍下班回家,到夏萍工作的餐館,要幾瓶啤酒,點幾個菜,大吃大喝地等待著夏萍下班。老板開玩笑地提醒夏萍的丈夫,夏萍辛苦一天不容易,一天掙的錢被你一頓就吃掉了。夏萍的丈夫常常醉眼朦朧,揮揮手不在乎地說:她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花錢是為了高興,我高興,她也就開心了。夏萍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催他趕緊回家,他又常常意猶未盡,拉著老板邊聊邊喝,直到酩酊大醉。後來夏萍不讓他再去餐館接她,他卻以武力相向。
夏萍實在忍無可忍,終於想到了離婚。
她丈夫堅決不同意離婚,上了法庭,他大談自己的家庭生活非常幸福。夏萍的母親也極力勸阻夏萍,說是為了孩子能忍就忍,要不讓上海的親友們知道了笑話。離婚訴訟拖了一年。法官最終院判離,兩個孩子全部由夏萍撫養,孩子的父親每月給付每個孩子一千元撫養費,直到孩子十八歲自食其力為止。
離婚後的空虛,使夏萍更加頻繁地邀請杜牧師和講經班的姐妹們到她家來聚會。為此,她把家裏掛滿了她未婚時的青春照,提醒大家她依然年輕。杜牧師每次欣賞著這些照片,總是情不自禁地讚歎:還是年輕好啊!吳芸聽了就不合邏輯地迎頭痛擊,說,難怪人家都說人是越老越風流!那些老不正經的東西,到死也是狗改不了吃……
講經班的姐妹們自然知道這是吳芸在發泄隨杜牧師的憤恨,因為她們私下傳說,前段時間杜牧師的老伴兒聽到杜牧師和吳芸關係曖昧,一怒之下患了中風,不久含恨歸西後,杜牧師和吳芸關係便如撥雲見日,益漸明朗。但是被壓抑了太的久杜牧師,如同剛被蒙獲大赦的罪犯,初得自由難免濫用,在和吳芸明來暗往的同時,不亦樂乎地也向別的姐妹暗渡陳倉。夏萍離婚後,就曾多次從杜牧師對她的言談舉止中,察覺到一些猥褻的含義。
此時徐薇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對夏萍太刻薄,隻是對著照片說:一進你家看到這些照片,就讓人覺得是在參觀某個人物的事跡展覽。吳芸惡狠狠地補充說:是烈士英雄遺跡展。徐薇暗中對夏萍作了個鬼臉,悄聲說:“老姑娘越老,心理越變態。”徐薇目前仍然在網上繼續認識並變換著同居的男人,夏萍的離婚,讓她覺得自己有了統一戰線。
大凡女人離婚的次數越多,也就越發耐不住寂寞。夏萍現在就對自己的前途有了前所未有的擔心。在徐薇提攜下,她也學會了上網找對象。不久就交往了幾個中國男同胞,隻是這些男同胞實在可恨,隻願意和她同居,不談未來。每次他們剛一聽到夏萍拐彎抹角地提到結婚,就借口和她的兩個“雜種”合不來,和她藕斷絲連地不歡而散。夏萍的母親在電話裏聽到夏萍的訴說,憤恨地說:把那兩個小鬼東西送還給那個洋鬼子,他享了你幾年福,現在還要拖累你,老外真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夏萍的大房子需要維修,為了貪圖便宜,她雇了一個南美人辦的建築維修公司施工。這個維修公司實際上就一個人,老板是幾年前從薩爾瓦多偷渡來美國的,後來有了工作許可證,就開辦了一個公司。每當接了業務,他就到街上去找幾個等著找工作南美人去給他幫工。這個和夏萍英語水平差不多的南美人看上去還算精幹,做事心靈手巧。在夏萍家裏幹了幾天,夏萍竟然對他有了好感。進一步談起來,那南美人告訴夏萍,在美國他有一個妹妹和他住在一起。
工程結束後,夏萍就饑不擇食地和這個南美人約會起來。徐薇聽說後就說:你找老外還真上癮,沒讓美國鬼子折騰夠,再讓南美的土鬼子折騰一次。夏萍說:老外和老外也不同,這個男人對我的兩個孩子很有愛心,哪像那些中國男人一樣患得患失。你發現了嗎?這個南美人要是把黑頭發染成黃色的,很像當地美國人呢,就是可惜他沒有合法身份。徐薇醋意地說:結了婚你可以幫他辦綠卡啊。
杜牧師則憤憤不平地對講經班的其她姐妹們說:那些南美人土頭土腦的就像一群土狗,還想找中國女人,真是癩蛤蟆吃天鵝肉。吳芸付和道:誰都嫌南美人髒,不愛洗澡,掙一吃十,貪圖享受。在美國連二等公民都不配做。真不知夏萍是怎麽想的?再說,要找土頭土腦的民工,還用跑到美國來找?上海街頭上,那些安徽河南和蘇北來的土狗……
吳芸突然自覺失口,趕緊把話打住,她想起了杜牧師就是河南人。不過自從他老伴兒去世後,他就改了原籍,經常用帶著梆子腔的普通話,對剛來講經班的人介紹自己來自北京。
夏萍的婚禮還是由杜牧師主持,這次杜牧師和姐妹們沒有談及“見證”,依然做伴娘的徐薇嫉妒地對夏萍說:“等你再……你就又多學了一門外語。”徐薇本想說“等你再離婚時,你就又多學了一門外語”,但看到夏萍正在興頭上,就隱去了那幾個字。
夏萍的母親在電話裏說:隻要對你好,對孩子好,就行了。管他南美北美,在中國人眼裏總歸都是老外。可以帶他回上海來看看。不過這次你一定要管住他,不能受他欺負。家裏的活全讓他包下,還要多往家裏交錢。最好你要把家裏的全部經濟大權都牢牢掌握住。
於是,夏萍一開始就約法三章:男方住在夏萍的房子裏,可以不交房費,但是夏萍和他,還有兩個孩子的生活費以及日常開支全由男方負責。夏萍負責整理家務,管理房客,看孩子做飯,男的除了外邊的工作以外,還要負責家裏房子、草坪和樹木的維護。
後來那男的和夏萍商量,想讓他的妹妹也搬到夏萍家裏住。夏萍鐵麵無私,六親不認地堅持他的妹妹來住,一定要交房費和夥食費。
夏萍帶著丈夫和兩個孩子回了一次上海,夏萍的母親看到這個男的十分伶俐勤快,對家人也和藹親切,就對親友誇獎說人家老外素質到底是比中國人高。有的親友奇怪地說,外國人的樣子變化真快,幾年不見,怎麽就像換了一個人?夏母趕緊輕描談寫地說:外國人都長得差不多,個個金發碧眼的,咱們中國人看了都覺得是一個樣。夏萍臨回國前,讓這個新丈夫染了一頭金發,可惜棕色的眼睛無法漂藍。
從上海回美國後,夏萍就開始為丈夫辦綠卡。她非常滿意這個丈夫對她百依百從,也很顧家。平時家裏的活忙完了,夏萍和孩子們看電視或者上網,他就到他妹妹房間裏去忙些業務。她的妹妹白天幫他管理公司,晚上兩個人常在一起整理賬目到很晚。有時講經班的姐妹們到家裏來時,他自覺插不上話,應酬幾句,就默默無聞地到他妹妹的房間去辦理業務。
一年後,丈夫的綠卡辦好了,丈夫和他的妹妹就在華盛頓特區附近的阿爾靈頓商業區租了一間像樣的辦公室,把原來在家裏辦理的業務全部搬到那裏。不久,他的妹妹也搬到那邊去住,白天丈夫在那邊上班,有時下班晚了,就打電話來說住在那邊。
大約又過了一年,杜牧師一個人神秘莫測地來到夏萍家,問起夏萍,她的丈夫是不是在外麵還有一個家。夏萍聽了立即警覺起來,急忙問是怎麽會事?杜牧師說他聽教堂裏拉美人講經班的拉美牧師說,他的班裏有個從秘魯來的教友,過去曾跟著夏萍的丈夫幹過一陣裝修,認識夏萍的丈夫。那人說夏萍的丈夫前些年和他的妻子一起偷渡來美國,之後一直沒有合法身份。後來有個中國女人喜歡上了他,為了通過結婚搞到綠卡,他就讓他的妻子扮作他的妹妹,然後就和那個中國女人結了婚。現在綠卡辦好了,他就又和他原來的妻子搬到了一起居住,前不久還生了一個孩子……
夏萍聽了一陣暈眩之後,終於鎮靜下來,緩緩地說:這,這絕不可能!因為我們結婚時,登記部門專門驗證過他的國家政府部門出具的未婚證明。杜牧師點點頭說:是啊!我也不相信這事。不過聽說那些拉美小國家的政府出具的許多證明大都不可靠,隻要有錢什麽都能辦到。
夏萍又是一陣暈眩,然後淚如泉湧,有氣無力地說:不行!如果真是這樣,我一定,要……我可怎麽辦啊 …….
說著,就暈倒在杜牧師的懷裏。
2006年1月25日
於美國佛基尼
附錄網友柳兒評論一則:
鷓鴣天 揮淚泣斥李公尚君
柳兒 2006年1月30日
飲淚泣血讀奇文,可恨李君太寫真。身世不幸屢遭棄,何以舊傷刻新痕?
去國愁,離散恨,同是天涯淪落人。一曲《別殤》未奏罷,熱淚濕襟拂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