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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鎖

(2006-03-16 20:43:06) 下一個
第三部分 封鎖(1)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裏鑽出來的曲?,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麽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釘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麵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麵,在右麵的人們奔到左麵。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裏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 電車裏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和多數乘客的家裏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的也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裏的窸窣聲。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著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麽靜過──大白天裏!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音樂性的節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抱著胳膊,向車門上一靠,跟著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裏,一部份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繼續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論道:"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另一個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他對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當心別把褲子弄髒了!"他吃了一驚,抬起他的手,手裏拈著一包熏魚。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在幹洗是什麽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麽價錢?" 坐在角落裏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熏魚,就聯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麵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胡同裏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抱著報紙裏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半。該是心理作用罷?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向裏麵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份的報紙黏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裏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訃告……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麽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也許因為"吃"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著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並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紙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隻得罷了。他在這裏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隻有呂宗楨對麵坐著一個老頭子,手心裏骨碌碌骨碌碌搓著兩隻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他剃著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著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著吳翠遠,看上去像是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著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惟恐喚起公眾的注意。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鬆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封鎖(2) 在家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作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得要質問自己,為什麽她給了他這麽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脹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麽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作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作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裏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家裏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麽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裏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麵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拈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射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裏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誌的清寒子弟,一心隻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看在眼裏,心裏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隻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裏,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麵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裏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是太可愛了的人,是煞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麵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手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畫。他知道他這麽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麽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封鎖(2) 在家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作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得要質問自己,為什麽她給了他這麽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脹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麽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作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作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裏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家裏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麽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裏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麵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拈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射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裏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誌的清寒子弟,一心隻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看在眼裏,心裏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隻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裏,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麵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裏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是太可愛了的人,是煞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麵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手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畫。他知道他這麽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麽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封鎖(2) 在家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作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得要質問自己,為什麽她給了他這麽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脹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麽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作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作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裏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家裏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麽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裏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麵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拈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射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裏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誌的清寒子弟,一心隻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看在眼裏,心裏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隻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裏,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麵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裏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是太可愛了的人,是煞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麵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手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畫。他知道他這麽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麽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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