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爐香

(2006-03-16 20:41:22) 下一個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1) 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裏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台,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點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簽、錦套子裏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頭發,燙得不大好,像一?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點性教育。"我說:"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麽?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現實是這麽汙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麽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采取了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麵,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裏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髒。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裏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裏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仿佛雲端裏看廝殺似的,有點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的撮上一點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裏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陣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汽車橫衝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分,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鍾,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了。 他的新娘的頭發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發裏麵,手背上仿佛吹過沙漠的風,風裏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幹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發的波紋裏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合色的皮膚又是那麽澄淨,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為什麽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裏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隻有羅傑是比眾不同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麽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麵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隻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 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麽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大的打擊,她舍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速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麽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罷,人生隻有這麽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裏活著麽?她會在禮拜堂裏準時出現麽?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裏通過兩次電話了,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點借口,那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裏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活潑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征,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後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哦,對了,隻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訂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站裏附屬的花店裏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麵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2)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裏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製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囉,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係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麽?"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隻有我不想哭,在裏麵待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麵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麵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裏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裏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裏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他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麽?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麽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麽一天!屋裏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麵,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裏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裏,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裏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麽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麽事麽?"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麽,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衝;早點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麽樣?還好麽?"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裏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裏亂得很,哪裏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麽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裏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便勿匆的出去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2)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裏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製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囉,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係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麽?"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隻有我不想哭,在裏麵待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麵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麵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裏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裏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裏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他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麽?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麽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麽一天!屋裏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麵,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裏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裏,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裏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麽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麽事麽?"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麽,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衝;早點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麽樣?還好麽?"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裏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裏亂得很,哪裏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麽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裏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便勿匆的出去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2)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裏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製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囉,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係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麽?"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隻有我不想哭,在裏麵待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麵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麵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裏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裏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裏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他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麽?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麽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麽一天!屋裏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麵,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裏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裏,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裏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麽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麽事麽?"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麽,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衝;早點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麽樣?還好麽?"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裏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裏亂得很,哪裏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麽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裏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便勿匆的出去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2)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裏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褥單,橙紅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製服,天青裙子,生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囉,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啦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提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係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她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麽?"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隻有我不想哭,在裏麵待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麵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麵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帶灰色的破爛洋房裏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庭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適的,甚至於是必須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裏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裏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麵的機會了!他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係,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麽?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點多餘。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隻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麽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罷!一生隻有這麽一天!屋裏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麵,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迂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裏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裏,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裏的夾心麵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口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渣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麽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麽事麽?"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麽,買了點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衝;早點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沉沉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麽樣?還好麽?"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裏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裏亂得很,哪裏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至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麽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隻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裏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點冷的給你吃。"便勿匆的出去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6)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的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麵,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空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麵,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裏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安白登已經離開了家。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仆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隻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麵驚訝的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麽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不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裏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仆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蕾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發。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裏。 愫細回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麵,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裏,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鍾頭。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的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裏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裏,他那樣的眼睜睜的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裏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裏,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 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麽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裏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裏去。"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麵,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隻聽見毛立士一句句的問,愫細一句半句的答,問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隻是哽咽著。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人慌慌張張,衣冠不整的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他們目前注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隱伏在下意識內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這麽許多人關心他。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臥室裏,坐在床上看床上掛著的愫細的照片。照片在暗影裏,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掛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磁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麵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衣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雙手捧著照相框子,吻著愫細的麵。隔在他們中間的隻有冰涼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那麽,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麵睡著,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來。他得離開這裏,快快的。他不願意看見仆歐們;當然他用不著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麽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裏,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愫細……黑夜裏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麽事罷?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裏去問她回了家沒有。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麵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著風笑了。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麽痛苦麽?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7)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裏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裏。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著,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麽,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點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複了控製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仆歐們見了他,並不敢問起什麽。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蜜秋兒太太道:"啊!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你那兒麽?"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裏且不掛,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裏,仿佛是發了一會子怔,方才啪的一聲掛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著,他對於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態,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別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遙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著給她一點愛的教育。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她在前麵引路上樓。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態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麽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蜜秋兒太太手扶著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咒詛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著眉,把眼睛很快的閉了一下,又睜開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的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 那是凱絲玲的臥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裏飄著爽身粉的氣味。玻璃門開著,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著白綢的晨衣,背對著他坐在小陽台的鐵闌幹上。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隻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愫細。"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著豁喇喇拍著闌幹,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劃了一下,又垂了下來。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嗬,羅傑,你為什麽不早一點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闌幹去的危險。他待要射近一點讓她靠近他,又仿佛……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闌幹底下鑽了過去,麵朝裏坐在第二格闌幹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麵對麵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麽?"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麽?"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麽?無論如何,我在這裏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她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眉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了罷?"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抬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隻手臂,手指脆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麵奔下樓去,拖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麽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的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仆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8) 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麵,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麵笑一麵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麽?"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麽美!燈影裏飄著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了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嗬,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告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嘟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的到客室裏來。 巴克背著手,麵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罷?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麽?"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歎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麵對著窗子,輕輕的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麵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幹涉,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麽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麽?"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鍾,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我自然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嶽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裏,露在外麵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麽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鍾,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鍾擺的滴答之外什麽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鍾還是一架鍾。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麵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麵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麵又何嚐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8) 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麵,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麵笑一麵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麽?"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麽美!燈影裏飄著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了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嗬,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告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嘟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的到客室裏來。 巴克背著手,麵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罷?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麽?"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歎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麵對著窗子,輕輕的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麵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幹涉,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麽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麽?"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鍾,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我自然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嶽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裏,露在外麵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麽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鍾,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鍾擺的滴答之外什麽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鍾還是一架鍾。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麵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麵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麵又何嚐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8) 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麵,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抬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麵笑一麵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麽?"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麽美!燈影裏飄著她的鬆鬆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了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嗬,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告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嘟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的到客室裏來。 巴克背著手,麵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罷?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麽?"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歎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麵對著窗子,輕輕的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麵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幹涉,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麽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麽?"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鍾,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我自然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嶽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裏,露在外麵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於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麽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鍾,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鍾擺的滴答之外什麽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鍾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鍾還是一架鍾。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麵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麵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麵又何嚐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的飄黏在他的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11) 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麽注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的道:"對不起,我有點事,怕不能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嚐嚐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隻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準到。幾點鍾?"哆玲妲道:"準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麽?"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下山叢中的石級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麵,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栗。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得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待在旅館裏。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麽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哧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麽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罷,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級,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隻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著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麵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的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啪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草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裏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字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麽?"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麵羞慚,忙不迭的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麵。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罷?"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禁不起輕輕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墨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裏仿?養著兩隻小鬆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裏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之中,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麵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麽?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麽?在這幾秒鍾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裏,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全都鍍上了一層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製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製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點單純的性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麽知道他沒有壓製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麽!哆玲妲又說了:"壓製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麽?"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製著自己。結果他有點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隻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迫死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子裏,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蜢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裏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裏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裏來了。 第三部分 第二爐香(12)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裏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嚇著了女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隻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的伸手去捏揣帽簷,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適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那兩隻粗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 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麵追著喊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隻覺得他走到哪裏,暗到哪裏。路上他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了一觸帽簷,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裏漆黑的,連仆人房裏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仆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 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撚開了電燈。穿堂裏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裏走來。廚房裏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麽,被仆人摘了下去,他隻得開了門,借著穿堂裏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隻管想著他的心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裏哭。他站在壺旁邊隻管發呆,一蓬熱氣直衝到他臉上,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裏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隻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隻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