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除了愛情,你還有沒有別的話題?!
話音一落,兩人雙雙凝滯。他屏住呼吸等她反應,她愕然地望著他,眼中上演人類進化史般漫長的情緒變遷。半晌,她本能地,虛弱地說:“有啊。”不到半秒鍾,明亮結實得有如白犀牛角的聲音就擲地有聲地尾隨而至:“沒有。等有的時候,我們再說話吧。”滿眼的凜然不可侵犯。
他意識到自己的尖銳,心裏亂紛紛地懊惱,過去摸摸她的頭。“寶貝,你知道我愛你,不要沒完沒了地問了,好嗎?我現在的情況你知道,已焦頭爛額。”
她低頭不語,眼中含淚。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之間的一切開始微妙地漂移的呢?從一開始他不眠不休的“我愛你”,到後來被問才能吐出的情話,再到如今被問時的煩躁抗拒——敏感如她,情何以堪。
“對不起。”她帶著輕微的鼻音淡淡地說,沒有抬頭看他,兀自向外走。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說:“我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你,活潑,機智,開朗,獨立,而現在...”
她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後心,硬生生站住,沒有回頭。“現在我很乏味,很閉塞,很無趣,對嗎?”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終於沉默。誠實是他最大的優點,這優點此刻有如利刃,無意識地昭示著殘忍。
她推開門走進初夏東京的金色陽光裏,淚如春潮。
她和他,兩年前相識在東京灣。其時他在釣螃蟹,她在寫生。他成了她的素材。老實說,她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生。好看到,怎麽說呢,像宇宙黑洞吸引天地間所有的星體般,一見之下,便牢牢吸住了她的眼神。她看他,看不夠。她的目光像她手中的畫筆,一寸寸捕捉他攝人心魂的俊美。活到而立之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絕非以貌取男人的女人,而他的容顏卻遠遠超越了她德行所能承受的試探的極限,在那驚人的造物前她並非刻意持守了多年的信條有如阪神大地震中的日本民宅,寸寸成灰。她畫他,看他,默默吞咽某種模模糊糊難以詮釋的傷感。
不知怎麽聊起來的。他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差點讓她靈魂出竅——清晰的聲線,溫潤的音色,像古老的岩洞深處被空寂環抱著的水珠的嘀嗒,有著超然世外的靜謐和安然。她難以置信地凝視他,像凝視大衛英俊的理念。在海邊朦朧的水汽裏她的雙眼朦朧得一敗塗地。
那時他交往了六年的女友剛和他分手。他來東京不到一年,女友就去了紐約,三個月後告訴他她已和另一個男人同居,因為無法忍受異國他鄉的寂寞。
隻有三個月。他淒然地笑,淒然地看她。三個月,就摧毀了六年的感情。人生中總共有幾個六年呢!
她不說話,爭分奪秒在畫板上畫他的樣子。
他喃喃自語:也許,是我對她太過遷就了。遷就到她不管做什麽,都以為不會傷到我的心。
她聽了,停住畫筆,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不要對女孩子太好。太好的話,對方不會好好珍惜。”
他沉默半晌,說了幾句話,那話說完,她便萬劫不複地愛上了他。
他說:“如果我盡力對一個女孩子好了,她還是離開了我,我沒什麽可遺憾的;但,如果我沒盡力對那女孩子好,有一天她離開我,你說,我該多遺憾呢!我會想,也許是因為我對她不夠好,不然的話,她不會離我而去吧!”
她的畫筆驀然凝在了畫板上。她問:“你可以,請我吃釣到的螃蟹嗎?”
半年後,他們生活在了一起。她深愛他,他也愛她。兩個人,一個深深體味著愛我所愛的快樂,一個深深體味著被人綿密深情地愛著的快樂,在各得其所之餘都由衷欣賞著彼此。日子,就這樣在幸福的浸潤中揚著紅撲撲的臉兒蹦跳前行。他們都曾以為,他們共同的一輩子已落實在這似乎會永遠天衣無縫的愛中。那麽愛啊,還有什麽,會能將它顛覆呢?
有的,但不是情敵,盡管情敵確乎存在——別忘了他是那麽地深沉俊美,她是那麽地可愛聰慧——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不是,埋葬愛情的應該是熟稔,以及太過熟稔後那不知不覺的對彼此渴望與愛慕的萎縮。之前,生命是豐盈飽滿的,像個鼓脹脹的榴蓮,向四麵八方囊括新的空間。後來,因為眼目心思一味隻朝著同一方向,生命漸漸演變成了核桃,幹燥,皺縮,缺乏靈感。她是一個愛情至上的女人,一旦愛了,就義無反顧,破釜沉舟。抓著愛情的手越來越緊,而愛情像手心裏攥著的沙,不知不覺往下漏。他有時會詫異,她何以有如此驚人的能量去經營愛情,像蜜蜂無休無止修補蜂窩,像蜘蛛不眠不休擴張蛛網,像章魚碩大無朋的觸角死死吸附住岩石,她以一種殉道者的無畏投身在愛情火焰裏,卻並不粉身碎骨,而是在烈火中不斷重生。她無止無休需索他對愛的承諾,像吸毒者需索毒品。他的愛成了她賴以活下去的口糧,一天不吃,就會奄奄一息,麵黃肌瘦。他手捧她孩子氣的臉,凝望她純真無辜又狂野的眼神,看到希望與失望在裏麵縱橫交錯,洶湧澎湃。她以案板上的小貓般楚楚可憐的眼神清淩淩地望著他,仿佛在祈求他放它一條生路,讓它擺脫被做成龍虎鬥的噩運。他苦笑,她就憂傷地,忽閃忽閃地朝他眨眼睛,撅著嘴唇,委屈得像個孩子。她朝他揮舞她的兩個小爪子,模仿小貓學步,同時頑皮地歪著腦袋瓜,他便終於忍俊不禁地大笑。這時她就一頭紮到他懷裏,用兩條手臂緊緊纏住他的脖子,像葡萄藤緊緊纏繞在竹架上,邊孩子氣地扭來扭去,邊在他耳邊嗲聲嗲氣地問:“嗯——,你愛我嗎?”——他無奈地笑,感到一種被殘酷攫取的疲憊和空虛。怎會有這樣的女人呢?傻氣到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覺,也一定要抱著他的愛情窮開心,仿佛有了他的愛生命才有了延續下去的理由。
很顯然的,她裏麵曾經有過的多重個性都已漸漸消亡。他眼睜睜看著她曾經光華四射的精神逐日消瘦,卻無力回天。現在的她已不再是最初他認識的那個她了,她成了他癡纏的影子,他隨時需要端著大笸籮的愛賑濟的唯一的災民。
他還愛她嗎?當然愛。所有一起走過的日子裏那些點點滴滴密密麻麻的感動和相濡以沫的時分,她的體貼,溫暖,善良,天真,是任什麽都無法顛撲得破的,別說是人,歲月也不能。他曾一次又一次由衷地告訴她:你已在我心裏麵了,再不會有別的女人能進入我的心了。——即便是現在,他也不會否定這句話。確實確實,在他最低落最淒惶的日子,是她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給他快樂,給他溫暖。實際上她也的確是那麽可愛的女人,小貓一樣,孩子一樣,傻氣得讓人流淚。那次在新橫濱搭子彈頭列車去京都出差,他買票進了站,一級一級走上站台,每次回頭望她都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穿著桔黃小橫格子的休閑裝,每次一見他回頭就揮舞兩隻胳膊,顯而易見地咬著嘴唇,大睜著眼睛,轉背就會哭哭啼啼的神情。當時他一陣心酸,險些也流下淚來。她的愛,是聖經裏說的落在好土裏的種子,不知不覺已深深紮根在他心裏。今生今世,就是她了,他想。
然而不尋常的感動總是有限,生活的基調畢竟是平實。在無數瑣瑣碎碎的日子裏,光陰像空氣氧化銀塊般,讓本來光輝奪目的愛情慢慢褪色,漸次晦暗,到如今他幾已不能清楚說出自己究竟愛她什麽。她像一把失去水分的牛角梳子,你仍能辨出她稀有的特質,卻再也看不到它最初擁有的,玉一樣溫潤的光澤。據王府井牛角梳子專賣店的人說,白犀牛角活血化淤,用來梳頭會有利頭發和大腦的保健。也許她就像牛角,為他的緣故喪失了自己的精魄?
不管怎麽說,他都有義務提醒她這些讓他痛心的巨變。於是他說了,在一個恰巧他在為工作上的事心煩意亂的日子。他也後悔了,為那話裏一覽無餘的責難和有失分寸的嚴苛。他知道敏感如她,會難以釋懷。然而他最終還是沉默地表達了他對她現時的感覺。
她再次麵對他的時候,眼睛更大了——腫的。這使她看起來愈發天真稚氣。可是仔細看看,她的神情其實已迥然不同,裏麵有他曾經熟悉而今陌生的諸多內涵。他立刻驚覺到從相戀到如今她在某種意義上的死去,以及此時此刻她在某種意義上的複活。這一覺察讓他驀然感到拘謹,有如回到相識之初,他對她心懷最濃烈的愛慕和渴望之際。
“我們,分手吧。”她平靜地說,眼中隻有友善的笑意,沒有傷痛,沒有軟弱,沒有彷徨,沒有責備,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更沒有玩笑。什麽都沒有。仿佛不是她,而是另一個靈魂附著在那軀殼裏,和他毫無幹係。
他劇烈地心痛。“可是,為什麽!...我還愛著你啊!”
她無邪地笑笑,說謝謝,說還是分開的好,對彼此都有好處,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等到相看兩厭,兩敗俱傷,隻剩下一片廢墟。
他哽咽,知道自己說了不可彌補的話,做了不可挽回的事。看著近在咫尺的千裏之外的她,他不敢像平日一樣走過去抱她,隻有站著,憂傷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問:“真的那麽難以挽回嗎?真的嗎?”
她聚斂生命中所有的勇氣回看他,看著那張依然讓她迷戀的臉,那臉上的每一個老天爺鬼斧神工的精致的細節,以最大的毅力鎮壓住眼底不安分的液體。“是的,不可挽回。我們,,,何必勉強下去。”
“沒有勉強啊!你應該知道我是真的愛你!”
“是嗎?那麽告訴我你愛我什麽呢?人的特質也是消費品吧?現在,都已消耗殆盡,我還剩下什麽值得你愛呢?”
他看著她,微微惱火。“你怎麽能這麽說!你值得我愛的地方,很多很多,真的很多很多!”
她傷感地朝他笑笑,“別傻啦!你現在的感受,隻是一段感情臨終前的回光返照,而已。長痛不如短痛,退一步至少還可以海闊天空,繼續做朋友。不要,不要等到必須成為陌路。”她說完,遽然轉身,彎腰,以整理物品為掩護,讓眼裏猛然奔出的淚水垂直落在地上,睫毛幸運地沒被打濕。
他心亂如麻地想,或許分開一段也好,過些日子,她也許就會回心轉意了。就算不,其實,,,其實也未必會壞到哪裏去吧,,,最近他們的狀態,確實不夠晴朗,也許他真的不再那麽愛她了...
“那就,聽你的吧。不過今夜,請你留下來陪我,好嗎?”他深深望著她,聲如耳語。
她仰頭迎視他黑色的眼睛,憂傷地點頭。
那一夜,他們纏綿到忘記一切,忘了世界的存在,忘了塵世的悲歡,甚至忘了將臨的分手。他們像兩條火舌,彼此吞噬,彼此糾纏,難解難分。在最興奮的時分他倏然領悟到了她向他所懷的刻骨銘心的愛戀。他抱緊她,溫柔耳語:“不要離開我,好嗎?”
她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比他更溫柔地說:“對我來說,自尊比愛情更寶貴。我不能等到愛情夭折。那樣,我會心碎於無地。”
“可是我愛你。”
“你的愛隻是慣性。真正的愛已然塵封。我的愛還在,可是孤掌難鳴。這樣不平等。不平等不會有好結果。分開了,我們就平等了,至少可以好好維係一份友情。”
他說不出話。他隱約感覺她是對的,那就,那就這樣吧。
在各自睡去之前,他們各自流下感傷的淚水,為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他們卻沒能分手,而又永恒地分了手——因為那夜東京空前絕後的大地震。她一向睡得不沉,當被巨大的轟隆聲震醒時那根倒塌的柱子已砸向身邊的他的頭。她猛撲過去,拚盡全力將熟睡中的他推開,自己卻沒能躲開。被驚醒的他拚命把壓在她頭上的柱子挪到一邊,他看到她額上的血。天旋地轉的世界,他悲戚的呼叫聲全然湮沒在滿世的轟鳴中。他緊緊抱著她一點點失去體溫的身體,流著熱淚親吻她帶血的麵頰,這時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他趕緊把耳朵湊過去,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氣若遊絲地說:“寶貝,我對你的愛,是那麽,那麽地,凜,冽...”
他嚎啕大哭,想起這是相愛之初他對她說過的話,當時她說:“凜冽的愛,多美的句子啊...”
現在,當她的最後一次呼吸終結在他懷裏,他再次感受到了最初他向她所懷的,那凜冽的愛情。在天崩地裂的東京都的深夜他緊緊懷抱著她,涕淚滂沱,一遍遍念著王朔那篇小說的標題:
《永 失 我 愛》。
他們永遠地分了手,卻又永遠都不會分手,因為,她和她的愛已被這大災中的熊熊烈焰永遠地熔鑄在他心底。
他從此永遠孤獨,又永不孤獨。
貓貓 5/16/2007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