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會兒，好嗎？她抬起眼睛，從鏡片上方略帶歉意地看著我，輕輕問。
好的。我對她笑笑，也是輕輕地。
這是一個老女人。盡管那蓬蓬的波浪發仍散發著年輕女人的嫵媚；盡管那藕色套裝仍流淌著年輕女人的韻味；盡管那彎彎的黑睫毛仍閃爍著妙齡少女的純情——你還是一望而知，她已經老了，而且，很老很老了。
她的皮膚其實一點不鬆弛，甚至因為顯而易見的保養，還很細密。她的眼睛也還清澈，並未應驗人一老珠就黃的普遍自然規律。但，你就是能感到那撲麵而來的老；你就是會想起那句詩：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你就是會想到：一切都不可挽留。人間，唯衰老的宿命永遠年輕。
看著她左顧右盼等人前來相助，心中猛然一陣酸楚，恍如直麵多年後的自己，那般苦澀，那般疼惜。
於是想起那天誰貼過的歌，歌中有這樣一句：歲月老去我已不能愛，轉過身往事突然清晰。這話滑過心頭之際我再一次凝視她，想在她的年齡，她會否再愛，偶然轉身之際，往日時光會否還能在她心中掀起溫暖的漣漪。
在她的年齡，我，又會否？
臨走時我再次深看她一眼。其實那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但確乎是我第一次好好“看”她。一生中我們見過多少人，都如那詩句所說：鳥兒已飛過，天空無痕跡。隻在宿命的時分，當一切契機合宜，我們才會遽然張開心靈之眼，認真凝視一個長年累月司空見慣的生命，認真體味那生命深處一切平凡又不凡的往昔，認真聆聽那獨一無二的生命大廳裏轟鳴著的苦樂悲歡的交響曲。
看著別人，才能看清自己。自己是無法從穿衣鏡裏看清楚的。像月球，經太陽的反光你才能看到它真實的質地。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人即太陽，非地獄。
出門的瞬間對著灰蒙蒙的天和纏綿悱惻的小雨，長出一口氣，腦海中浮起生命中無數美麗時光的碎片，和那碎片中今已不知淪落至何方的人。
想起大一時來燕園找我的那個初中男同學，那麽羞怯地，笨拙地，強顏歡笑地，在未名湖畔，在初夏的斜陽裏，聽我肆無忌憚講另一個人，奉陪到末了，送我一片他自己製作的標本，還有一個標本般黯淡無光的眼神；想起那個在我生日之夜赤腳爬上高高的鐵塔發傳呼給我祝福的男孩子，那麽狂喜地，激動地，孩子一樣傻氣地；想起那個在泰山盤山石階上走著走著忽然回望我，因而差點摔倒滾落山崖的病中的男孩子；想起那個怕坐飛機怕得要命卻仍勇敢地坐飛機前來看我，決心一旦情況危急就用機載電話對我說最後一句話的男孩子......
會不會有一天，連回憶這些時光的心境和力氣都沒有了呢？當我年老之際？
比我小幾歲的cowrie不喜歡看我傷感，她說：“我又知道你們怎麽老哭老哭了, 老愛想象還沒影的事情。什麽“悲劇是最美麗的”真TM唬人。我覺得平實誠懇的生活最美好，收獲也最為豐富。我隻要唾手可得的幸福!......老板終於上菜啦......我伸手可得的幸福呀，口水花拉拉......”——讀著這小８０後可愛的宣言，心中一陣陣熱浪翻湧。她不知道，盡管她來日尚短，我卻已如此依賴她的全然簡單全然透明全然無畏全然熱情愛就是愛恨就是恨過去和未來放一邊隻有眼下最寶貴最真——的人生哲學。有如霧氣茫茫的白山林中一簇鮮紅的篝火，引我伸雙手緊緊守望，烤得一時，是一時。
所以其實，不是她在從我的存在中得到她為之陶醉的快樂，而是我在從她的或長或短的停留中攫取能量——簡單地快樂的能量。盡管她一再可愛地發誓她絕不會離去，我卻越聽越患得患失。我們的區別，也即年輕和雖年輕卻已不再年輕得一塌糊塗的區別，就在於一個不怕承諾，而另一個怕。成長是一個從數不勝數的否定破碎和事與願違中明白越多承諾就越多遺憾的過程——即便是友情。我已活到一個年齡，不願輕許諾言，也不願輕信諾言——盡管我仍會為收到的諾言深深感動，並懷著最大的樂觀和信念去渴盼它們成真。
那簡單明快的小心靈讓我如此歡喜快樂，幾乎要雙腳跳舞，揚聲高歌。沒有誰能了解，我是如何在小心翼翼收藏那光明的能量，像個窮苦人，拾起地上每一根細小的枯枝，留待天寒地凍無柴可尋之時在茅草屋中獨自點燃，換取或多或少的溫暖，以延續微薄的，苟延殘喘的生命。
我知道一切如火如荼的激情都終將過去，而且，必將過去——雖然小cowrie還年輕到不相信——因為此，我其實並不熱衷情人節。一切繁華的熱鬧過後，心會莫名地空虛，明白：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將開始走下坡路，而深深淺淺的遺憾，將開始上行。
所以生命中的一些人，我們寧願曾經隻是朋友，那樣或許還能一同走到如今。凡美好的男人美好的女人，如能停在情人的線外，遙遙相望，彼此勉勵，一起溫暖地前行，走過這注定支離破碎永不完美的人生，該是最美最溫馨的事了吧。
至少，我是這麽以為，也是這麽渴盼。水維持在沸點以下，就不會急劇地燒幹。說不定，還能燒到永遠。男人和女人各自後退一步，站在情人的線外，也許便成就了永遠的同路人。
有人說：過去是曆史，明日是傳奇，現在是上帝的禮物，所以叫present. 我感謝這present，感謝生命中很多不期而至的，溫暖的情意，也感謝上帝把如許多美好的人們帶到我生命裏。
在這特別的日子，我心懷一份比向情人更深重的，更能綿延到永遠的愛意，為所有和我一樣渴望永遠的人們。
離得遠些，就離永遠近些。這不是一個悖論。
貓貓 ２００７情人節前夜 感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