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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的童年: 關於文革的斑駁記憶

(2007-05-11 06:48:06) 下一個
好象是剛剛記事兒的時候, 有天晚上, 門被狠狠地砸, 就驚醒了。爸爸去開門,媽媽穿衣坐起,懷裏緊緊抱著我,我暗自慶幸弟弟竟然沒有被吵醒,要不然他肯定會大哭,媽媽就會把我放一邊不管。

進來一夥人,說是一個壞分子逃跑了所以要挨家挨戶地搜。其中一人似乎還是媽媽教過的學生,他走進裏屋,有些尷尬地叫了聲老師,外間就有人喊:王三兒你別磨蹭,這家是下放臭老九,跟咱不一條心,要好好搜!他跑了出去,接著聽見有人在翻灶間的豆秸,還有人在地上跳, 說:這兒是空的!聽見爸爸平靜耐心的聲音,告訴他們那裏是菜窖,問:要下去看看不?又折騰一會兒他們就走了。
爸進來說:關燈睡覺。於是就又都躺下,媽媽摟著我,我心裏接著感歎弟弟怎麽就沒被吵醒,小嬰孩兒真是好奇怪的。然後聽見媽媽歎氣,說:老孫太太怎麽受得了啊!聽了一會兒弄明白了原來逃跑的壞分子是孫奶奶的兒子。我和弟弟都是她接生的,媽媽對她充滿了信賴和感激--在我的父母心裏,孫奶奶代表著這荒原當地人的淳樸善良還有智慧。

那個壞分子從沒有被找到,有人見孫奶奶流著淚說:這個孩子這是沒了,我自己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寧折不彎的人啊!就有人偷偷地勸,說:可能就跑了呢,藏到山裏頭可難找呢。孫奶奶搖頭說:天天有人看著,打呀審呀的,咋跑得了呢!長大了幾歲,問過媽媽那人犯了什麽錯。媽媽說:就是派係鬥爭。就又接著問:咱連裏就這麽點兒人,有多少派呀?媽媽於是不耐煩地把我罵一頓,威脅說要是再聽到我亂說話就把我扔出去不要了。

上小學了的時候,有一天連裏為孫某某同誌開追悼平反會,我們全校中小學生都排著隊進場參加,還默哀 什麽的(那一兩年裏這套練得很熟)。原來那人當時就是被打死了的,那天晚上的搜查都是做戲的。追悼會上有人致悼詞說他一向是勤勞正直的好同誌。還有不知哪裏弄來的骨灰。他的唯一的兒子也講了話,說了好多的感謝。這個兒子在艱難歲月中長成了英武男子,因為我常聽父母的誇讚感慨,總把他看作英雄一般。從他高大的背後遠遠地看他,聽他念著寫在紙頭上的答辭,不明白他感謝為何。會開完後,他家親屬中有人罵,似乎說組織追悼會的幾個頭頭腦腦的人物中就有當年打死人的那夥人裏的。孫奶奶由她的孫子扶著勸那個親戚,說:“都過去了,都過去的事情了。”那人就抱著孫奶奶大哭。孫奶奶已經很老了,一頭白發很稀疏,人幹瘦,但仍是幹淨利落。我排在隊裏離場時向她的臉上看過去:她沒有哭。

還有就是記得有一個叫做成祿的人當連長當了好幾年,權利很大。夏天有人進山采了木耳,蘑菇,還有葡萄,全都被他沒收放在連部辦公室裏示眾。我和一幫小孩兒爬窗看那些紫色晶瑩的葡萄流著口水,小雪梅說:山葡萄都是酸的。我的口水就流了更多。成祿連長樹大根深威風八麵,人們都怕他。爸爸當時被分配做獸醫,有一間離他不遠的辦公室,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因為有些不卑不亢故令他比較惱火,說:你個臭知識分子神氣什麽!我爸連忙說:不神氣,不神氣!繼續拿鑰匙開他的們, 然後走進去。知青點就在連部對麵,叔叔阿姨們來我家聊天時說連長老婆把展覽示眾的“贓物”都取回家了。媽媽關照他們別多說什麽,卻忘了交代我。有天我出去玩兒看見連長癡呆的女兒,就問她:山葡萄是酸的嗎?回家被我媽一頓好打。媽說:被‘辦學習班’時,連睡覺都小心不說夢話的!(因為確實有人等著記下來去報告,真的嗎?)有這麽個小東西什麽都出去亂說,與其被她害死,不如先把她打死!爸爸把俺搶下來,還托人從團部商店好不容易買了葡萄讓俺吃。

出國以前有一次回娘家探親,媽突然間提起,問我是否記得我農場童年時的那個恐怖的連長。我又想起了酸葡萄事件,母女都很感慨。媽說兵團老人兒來省裏辦事到家作客,說那個成祿多次強奸他自己的癡呆女兒,被老婆告了進了監獄。媽歎氣,說:那麽一個革命革到骨頭裏頭的,竟真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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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革命都不過就是個體層麵的‘天地翻覆’吧?整體形態會怎樣,大的或小的粒子誰還顧得上呢?每個人隻看到自己的局部角落,大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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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寫得有點兒灰禿禿的意思是嗎?其實我還真不怨也無恨。荒原上撒野的童年比高校筒子樓裏的強多啦!

因為很早開始瘋狂識字,見到有字兒的紙就念,看到小人書就喜歡的不要命似的,於是那全連的小孩兒都把書拿來讓俺讀,他們就圍著聽,裏三層外三層啊,光線不好啊,所以俺就成了近視眼了。光讀是不過癮的,我就組織他們‘玩兒打仗’。把渡江偵察記什麽的,還有好多抗美援朝的英雄故事拿來演。武器彈藥是自己造的。把向日葵的杆子截一節,用樹枝把裏麵的瓤子都捅出去,再在一頭用玉米芯塞上,裝土,叫做‘唰子’,很好的衝鋒武器!攻站山頭兒特好用:埋伏好了,揮手一揚,嘿,一天下來,各個灰頭土臉!
前兩年偶然地電視上看到一美國英雄訪談,好象是一飛行員被我誌願軍俘獲過的,叫‘迪安’!才非常慚愧地憶起當年大夥兒都跟著俺念‘追安’的!還誰也不願意演他,最後俺強迫小李二演的。那夥演‘好人’的把李二抓住,問清楚他就是美國王牌飛行員‘追安’,就把他關押在一秘密的地方,然後我們就接著打,天黑了就散了各自回家吃飯,冬天天黑得早啊。後來聽見小李二他媽滿世界喊:‘李二,你死哪兒去了還不回家吃飯!’俺們又都鬼鬼祟祟地出來,知道闖禍了!關押地點太秘密了,費半天勁才有一家夥想起來,是寶民家的豆秸垛!‘追安’的兩手被綁在後麵動不了,人被從豆秸裏扒出來時棉襖上眼淚鼻涕凍得硬硬的!哭聲都不大了隻是哼哼,俺當時都嚇傻了。。。

倒是沒有人追究俺領導責任:一夥兒小屁孩兒玩兒唄,差點兒闖下大禍,幾乎人人挨頓打,過幾天就連小李二都一塊兒還接著玩兒!可是俺因為內疚自責,再也不能指揮若定了:想著一直以來,所有人都是,我讓幹啥就幹啥,我讓說啥就說啥,讓演好人演得興高采烈,讓演壞蛋雖不情不願但為了大局也好好演。。。差點兒出人命啊!誰也沒怪俺,還指望俺接著領導,要不然他們玩兒不出什麽花樣兒來。
。。。 。。。
我卻是再也做不到了!沒有了果決,沒有了創意,沒有了揮灑自如!心裏總問自己:‘你憑啥什麽都把握著?不就是大夥兒一塊玩兒嘛?讓人家隨便愛咋玩咋玩唄!’
大家由奇怪而失望,俺沒了威信。隊伍成了一盤散沙,整天瘋跑亂打,俺跟在裏邊,因為生得弱小,沒有什麽戰鬥力,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就連弟弟都總說俺‘沒用’是他的累贅。旁人看是無趣得很,俺當時覺著還行。

研究生畢業那年,奉母命帶了張姨讀高中的女兒,重回北大荒,讓小丫頭看看當年她父母偷偷摸摸談戀愛的地方。見到小李二他姐,聽說李二在隊裏開拖拉機,已經娶妻生子。俺心中平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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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 回複 悄悄話 侯叔才看見!
您的《焉知三十載,重回北大荒》俺可是差不多每集都頂的啊!我爸大學時情同手足的同學下放在您那個六師,後來跟一知青阿姨結婚。再後來去世了。
餛飩侯 回複 悄悄話 哈哈,看到我們下一代寫的文章了。盼繼續。
sesame45 回複 悄悄話 不錯!你這個應該接著寫,很有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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