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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1 1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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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蕭玉兒
這一年的中元節,楊廣匆匆趕回京師,距上一次離京的日子還不到一年,他卻急不可待,隻想著快一點趕回去。
思念越來越深地進入骨髓,每天隻是數著時間度日,雖然拚命壓抑著自己,卻還是無法忍耐。
回到京城,進宮見父母,衣服也來不及換,便到楊素府上。楊素知道他回到京城,也早已經設宴等待。
賓主相見,寒喧過後,卻覺得大廳中比往日冷清了許多。
楊廣故做不知,“為何不見素公的美姬?”
楊素歎息說:“說來慚愧,先是紅拂夜奔,後經多方查證,方知原來是與李靖有私。李靖是個人材,即是紅拂心許於他,我也不便奪人之美。後是徐德言居然未死,找到了長安來,貞兒一心一意隻想再做徐家婦,我便索性成全他們二人,將貞兒配還給徐德言,如今這府中倒是冷清了許多。”
楊廣吃了一驚,手一顫,杯中酒便濺了出來,他咬了咬牙,勉強說:“居然有這樣的事情,卻不知他二人去了何方?”看起來是不經意地一問,心裏卻急切萬分。
楊素漫不經心地說:“想必是回了健康,前些時健康府尹還向我提過此事。”
楊廣便不語,即是有了去處,便不怕找不到她。心中暗恨,到底是結發的夫妻,患難之中,尚有真情。
酒過三巡,楊廣推說身體不適,匆匆告辭,才一出了楊素府,便打馬向城門而去,甚至不及回晉王府。也不及向宮裏辭行,隻遣了個侍從進宮去請罪,隻說忽然想起楊州尚有要事。
一路星夜兼程,想到這些日子,她與自己近在咫尺,健康與楊州,半天的路程,自己卻全不知情,更是心急如焚。
趕到楊州,直奔附馬府,府中卻冷冷清清,急忙詢問看門的蒼頭,蒼頭說是隻在這裏住了一夜,便走了。再問去了哪裏,便說不知道。
楊廣本以為他們會住在這裏,想不到奔了個空,心裏焦燥不安。此時健康府尹匆匆走來迎駕,楊廣問他可知道陳貞下落,府尹茫然,徐德言與陳貞走的時候本就是隱姓埋名,他如何得知。
楊廣立刻派人在江南全境尋找,又用八百裏急件,向各地州府詢問是否有過前朝樂昌公主的下落。
過不多久,便知道陳貞曾經在蘇州綠楊巷中居住過,但現在也已經離開了。以後的行蹤,便再無人知道。
楊廣雖然知道陳貞已經不在綠楊巷,他還是連夜趕到蘇州。
那個庭院自陳貞走後,便一直閑置在那裏,裏麵的東西也未經過移動,一切的格局都與陳貞離開前一模一樣。
楊廣站在庭院中,此時已經是秋日,梨樹早已無花,秋風瑟瑟,樹葉便翩然落下。
張大嬸被帶到楊廣麵前,她嚇得麵無血色,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楊廣聽著她反反複複地說:“我可不知道她是樂昌公主,我真地不知道,我以為她隻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如今破落了。”
他便覺得心煩意亂,揮了揮手讓人將她帶下去,抬頭看著天,天是深藍色的,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絲綢香氣,這蘇州的百姓都喜歡種桑養蠶,織出來的布天下聞名。
茅草屋中還放著一匹白絹,時日久了,白色也帶上了一點淡黃,絹上繡著一隻鴛鴦,孤零零的,水草也沒有繡呢,顯得有點突兀。
楊廣拿起這匹白絹,塵土飛揚了起來,這茅屋中太久未有人來過。閉上眼睛,指尖撫摸著絹上的繡痕,冰冷的感覺,有如那個女子的眼神。他便覺得心痛如裂,這般走來走去,難道是為了躲避他嗎?
但他卻並沒有什麽奢望,隻要能夠看見她安靜的眼神,微微的笑容,已經覺得滿足,卻連這樣一點的願望,也不得不破滅。
她是一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卻心硬如鐵。忽然起了憤怒,這天下都是楊家的,他楊廣連一個女人都得不到嗎?
驀得掙開雙眼,手指用力,白絹裂開,逶迤於地,如失去生命的蛇蛻。“即是你要躲,我便把你找出來,無論天涯海角,你到了哪裏,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要成為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等他有了天下,看她還往哪裏逃?
有了這個決定,楊廣也不似先時那樣迫不急待,他命人將這間茅草屋看管起來,這是陳貞曾住過的地方,不能再有人居住。
然後他仍然派人在全國範圍內搜索陳貞,自己卻回到揚州,即然決定要做一國之君,鏟除他的親哥哥楊勇便成了當務之急。
楊廣從京城回來後,蕭玉兒就覺得他變了一個人。
自婚後,蕭玉兒便隨著楊廣來到揚州。她嫁給他的時候還年輕,隻有十三歲,懵懂無知,一見楊廣,年少英俊,位高權重,便從心底裏愛上了他,這樣的夫君,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楊廣卻不似一般的少年人,有花前月下,添妝畫眉的愛好,總是很沉默,又似乎鬱鬱寡歡,蕭玉兒以為他秉性如此,也不介意,反而深喜夫君沒有時下少年的輕狂。
且楊廣對蕭玉兒不可謂不盡心,家中本有美姬數人,楊廣卻似乎對她們全無興趣,時日長了,或是配了人,或是自己要走的,都慢慢遣散了,府內也無由地冷清。這樣本是最好的,人人都說晉王一心一意,隻專寵王妃一人,但蕭玉兒卻總覺得有些不妥的地方。
年歲越長,便越覺出來,楊廣並非沒有閑情逸誌,卻似心不在焉。日間時常常默默沉思,想到什麽,眼中便有柔情萬種,唇角也有了笑容。便是這種神情,讓蕭玉兒暗暗心驚,晉王的心,原來並不在自己的身上。
隻幾年的光景,玉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華絕代,見過她的人都說江左第一美人,就在晉王府中。攬鏡自照,她也看出自己的美麗,那樣楚楚動人的氣質,纖細柔軟的腰身,她不明白楊廣為何全不放在心上,對於男人來講,女人美麗與否,總是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也許是司空見慣,玉兒倒是開始埋怨嫁給楊廣的時日太早,讓他並沒有在美麗成熟後的驚豔,而是慢慢地注視著美麗的形成。
楊廣每年回京朝謁,路途遙遠,並不攜她同行。這本也沒什麽特別,但卻覺得每次回京前,那種期盼的神情非常刺眼,總覺得他在京城裏是另有佳人的。
但悄悄詢問侍從晉王在京中的行動,卻全無見不得人的地方,除了進宮以外,便是在楊素府中飲宴,除此之外,再也不去他處。
似乎不應該存在,但卻又實在存在,那個女人到底是誰?蕭玉兒也是極有心計的女子,她雖然懷疑,卻並不詢問,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楊廣回來後,便馬上命她整理行裝,她問:“又要出去嗎?”
楊廣便說:“是,回京城。”
她愣了愣,“不是剛從京城回來嗎?”
楊廣微笑:“我們這次是到京城去住上一段時間。”
我們?看來她也是要同去的。便不再多言,帶著奴役打點了幾大箱的衣物。第二日便起了身,這回帶著女眷,便不得不用了一隊馬車,車上裝滿了蕭玉兒要帶走的東西。
一路走走停停,不一日,到了京城,在晉王府中歇下後,楊廣帶著蕭玉兒進宮麵見了父母,蕭玉兒便迫不急待地到掖庭去見陳婉。
她們三人自小熟識,在宮禁中玩大的,有如親姐妹一般。
陳婉年紀也大了,卻還雲英未嫁,獨自居住在掖庭中,見了蕭玉兒,悲喜交加,說起陳貞來,兩人忍不住流了一會兒眼淚,如今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何處了。
是冬日的時節,長安這一年雪很多,兩個女子也不管天寒地凍,坐在庭院裏竊竊私語,滿樹的梅花都開了,花上是雪,雪下是梅。
陳婉這一日穿了一件水紅的衣裳,露在外麵的肌膚凍得紅紅的,一抬頭,樹上的雪片就飄飄灑灑地落下來。人在梅花樹旁,映得梅樹都失去了顏色。
忽聽得侍從傳道的聲音:“皇上駕!”
兩個女子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來,隋文帝楊堅已經步入庭院之中。他年歲已高,卻因為長期節製的生活,身體還非常健康。
看見陳婉,他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許久,陳婉覺得尷尬莫名,尚跪在雪地裏,膝蓋涼颼颼的。
蕭玉兒又說了一遍:“皇上安好!”
楊堅才恍然而悟,揮了揮手:“起來吧!玉兒還沒有出宮?”
蕭玉兒答道:“玉兒馬上就回晉王府了,因為許久未與婉姐見麵,所以特意進掖庭來看望。”
“哦?”楊堅的目光又落到陳婉身上:“你叫什麽名字?”
陳婉垂著頭:“奴婢陳婉。”
蕭玉兒接了一句:“婉姐就是陳樂宜公主。”
楊堅點頭不語,又看了陳婉一眼才走出掖庭,他本是窮極無聊,想找一個女子享樂,見到陳婉,暗思,世上居然有如此靈秀的女子埋沒於掖庭之中,簡直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兩人目送楊堅走遠,蕭玉兒輕聲說:“婉姐,皇上好象喜歡你。”
陳婉歎了口氣,眉尖有憂傷無限。蕭玉兒有些疑惑:“婉姐好象不高興?”
陳婉答道:“你不知道,前幾日皇上一時興起,寵幸了尉遲迥的孫女,被皇後知道,皇後一怒之下,便殺了她。為此事,皇上甚是不悅,單騎從苑中出,一直進入山二十多裏,才被高穎、楊素勸了回來。如今後宮人人自危,誰還敢接駕?”
蕭玉兒發了會兒呆,“但看皇上的意思,恐怕不會就此罷休的。”
陳婉歎道:“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個人失了興致,便不再多談,匆匆而別,約好明日蕭玉兒依舊入宮。
第二日,進宮朝謁後,蕭玉兒仍然到掖庭之中,見陳婉容顏慘淡,麵有啼痕,蕭玉兒嚇了一跳,連忙說:“婉姐,你怎麽了?”
陳婉出了會兒神,才說:“昨日你走了以後,皇上便又來了。”
蕭玉兒雖然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卻也想不到會這麽快,忙道:“那可怎麽辦?”
陳婉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呢!皇上還說要封我做貴人,若是讓皇後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蕭玉兒陪著發了會愁,忽然說:“不如我們去見皇後吧!”
陳婉愣了愣:“不不不!你還怕皇後不知道嗎?”
蕭玉兒笑道:“皇後其實很是慈愛,隻是在這件事情上看不開,我看不如我們先是接近她,如果能讓她喜歡你,萬一事情暴露了,她也必不忍心殺你。”
陳婉想了半晌,才點了點頭,蕭玉兒說:“皇後喜歡手繡的絲綢,你把平時裏繡的東西帶上一兩樣獻給皇後,一定能討她的歡心。”
陳婉便撿了一幅百鳥朝鳳圖,這本是南朝故物,倒不是她自己繡的,又撿了一幅富貴牡丹圖,是前時,她與陳貞閑暇時繡出來的。
兩個人走到皇後宮中,見獨孤皇後正倚在繡塌上讓宮人捶著腿。陳婉又有些驚疑不定,蕭玉兒拉著她的手說:“別怕,我在這裏,皇後不會亂殺人。”
兩個人走了過去,獨孤皇後看了她們一眼,她是極喜歡蕭玉兒的,便笑著說:“玉兒,怎麽又回來了?”
蕭玉兒倚到她的身邊,半是嬌憨,半是做作地,“母後,玉兒想起掖庭有個舊姐妹,就過去看她,她說身邊有兩幅蘇繡,都是極佳的,想獻給母後。”
陳婉忙將二幅蘇繡獻了上去,獨孤皇後略看了一眼,似乎還覺得滿意,便問:“你叫什麽名字?”
陳婉輕聲說:“奴婢陳婉。”
陳婉?是陳國的公主?獨孤皇後對掖庭中的女子倒是了若指掌,見這個女子垂著頭,樣子乖巧,年紀也和蕭玉兒差不多。她向來喜歡這樣纖細雅致的女孩子,問道:“你認不認識字?”
陳婉低著頭,“認識幾個。”
獨孤皇後便說:“把桌上的佛經讀給我聽!”
陳婉拿起桌上的經文,是一部人王經,她以前讀得熟了的,順著讀了下去。才讀了兩句,獨孤皇後便叫停,說:“這是什麽意思,你明白嗎?”
陳婉忙道,“小時候也讀過,先生解釋過幾句。”將意思說了說,獨孤皇後更加滿意,點頭說:“可以。以後你便給我來讀經吧!”
陳婉連忙跪下謝恩,蕭玉兒使個了眼色,兩個人偷偷地做了個鬼臉,目前的危機是消除了,隻要皇上不再提什麽貴人的事,應該無甚大礙。
蕭玉兒也告了辭,回到晉王府,見楊廣正拿著一隻同心結出神,這同心結她也見過幾次,被楊廣掛在裏衣的腰帶上,她不知道這同心結的來曆,難道是與那個女人的定情之物?
這些日子,楊廣仍然天天出入楊素府,但這一次他的用意卻與前時不同。以前的時候,隻是希望能夠見到她一麵,全無別的心思,現在卻開始積心處慮,一意廢嫡。
楊素也是解人,這窗紙不必捅破,大家便都心裏透亮。楊勇雖是命定的太子,卻外無戰功,內無寵信,事事不及楊廣。廢立的事倒也並不是多麽難以想象。
那一段時間,楊廣的親信宇文述與楊素的弟弟楊約也過往甚密,大家商量的無非是如何能夠順理成章地廢去楊勇,改立楊廣。商量的結果,楊素在朝中舉足輕重,應該可以左右許多朝臣的意向。而宮內便在打通獨孤皇後這個途徑,隋帝向來俱內,如果獨孤皇後是偏向楊廣一邊,那麽廢立之事便是大局已定。
蕭玉兒走到楊廣身後,輕叫了一聲:“王爺!”
楊廣心神才收了回來,他回過頭,抱起蕭玉兒:“玉兒,我正想著你呢!”
蕭玉兒忍不住脫口而出,“恐怕想的不是我吧?”
楊廣臉色微變,卻馬上便恢複了常態,他將蕭玉兒抱到塌上,解開她的衣帶說:“是,不僅想著你,還想著別的事。”
蕭玉兒悶聲不響,任楊廣解開衣帶,楊廣笑道:“吃醋了?我想的是大事情,將來做皇帝的事情,你也吃醋?”
蕭玉兒臉色變了,連忙捂住楊廣的嘴:“王爺,您在說什麽?”
楊廣咬著蕭玉兒的手指,低聲說:“你怕?袁天綱不是說過你準定是母儀天下的命嗎?我要實現它!”
蕭玉兒輕聲說:“這可不是亂說的,萬一讓人家聽見了,起了嫌疑可怎麽辦?”
楊廣在蕭玉兒的耳邊低語,“怕什麽,就你我兩個人,除非你想害我。”
蕭玉兒連忙說:“我怎麽會害王爺?”
楊廣不待她說完,吻上她的胸頸,蕭玉兒說話的聲音便變成了喘息聲。事畢,楊廣低聲向蕭玉兒交待了一番。
蕭玉兒也是極聰明的人,並非全無野心,即是楊廣一心如此,她當然是全力配合。
第二日,蕭玉兒便撤換了晉王府中年輕美麗的侍從,換上年老侍從,將家中的布置也改變了許多,盡量布置得簡單樸素。
說來也巧,第三日隋文帝便攜同皇後到晉王府中看望兒子媳婦,而蕭玉兒已經作好了準備。隋帝向來節檢,一進晉王府四處打量一番,便心中暗暗滿意,而楊廣與蕭玉兒伉儷情深的樣子,也使獨孤皇後十分喜悅。
她本費盡心思,為楊勇選了一番妻室,楊勇卻對其不加寵愛,反而專寵雲定興之女,為了此事,獨孤皇後很是惱怒。楊廣卻不同,楊廣府中全無美貌姬妾,隻一心對待自己所選的蕭玉兒,在這一點上,楊勇又是不及楊廣了。
蕭玉兒心機深沉,暗暗地送了許多金銀給隋帝及皇後身邊的侍從,大家皆大歡喜,同聲稱讚,晉王與王妃賢名遠播,可惜楊勇卻還未感覺到危機。
楊素也在朝中努力,明裏暗裏提醒隋帝楊廣戰功累累,楊勇卻不同,坐守京城,全無建樹,且德薄福淺。
提醒得多了,隋帝心裏便也對楊勇不滿,侍君如侍虎,便是自己親生的兒子也要勾心鬥角,帝王家裏的常事。
這一日,蕭玉兒正在宮中向著獨孤皇後訴說著楊廣每日忙於政務,冷落了自己,獨孤皇後一邊聽一邊開解著她。陳婉坐在旁邊,冷眼旁觀,她早明白楊廣與蕭玉兒的意圖,這些事情本也與她無關,但她與蕭玉兒之間情同手足,自然也是希望他們能夠成功的。
隋帝下了朝,匆匆走進皇後宮中,見陳婉在這裏,臉上略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陳婉也不敢看他,隻垂著頭看著足尖。
獨孤皇後淡淡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宮中的事情畢竟是瞞不過她的耳目的,她早已知道隋帝與陳婉有私,但介於前一次事情,她也不想逼得隋帝太緊。而陳婉確是婉約動人,且很守本份,不象是尉遲家的女兒,打扮地妖豔,一心勾引皇上。
想到這裏,她很難得開口說:“即是已經如此,便收了她吧!”
這話剛說出來,大家都愣了愣,隋帝道:“你說什麽?”
獨孤皇後淡淡地哼了一聲:“我說你收了婉兒吧!這丫頭我倒也喜歡。”
蕭玉兒馬上拉了拉陳婉:“還不謝恩?”
陳婉便跪在地上謝了恩,隋帝方才心滿意足。陳婉雖是做了貴人,卻仍然日日到獨孤皇後宮中念誦經文,她是宮裏長大的人,知道一日做了貴人,下一日便可能身首異處,無論什麽都是謹慎小心。
隋帝對她極是寵愛,事事都與她提及,當提到楊廣時,她便也無關痛癢地說了幾句楊廣的好話。是源於蕭玉兒,也是源於陳貞。
次日,楊廣便著人送了許多金銀珠寶,說是祝賀陳婉受封貴人,陳婉也知道他的用意,無非是內外一心,一力廢除太子。
日間與蕭玉兒同在獨孤皇後處,蕭玉兒說什麽,她便應合兩句,時日長久了,獨孤皇後對太子楊勇越來越是嫌惡。
這一年上元節,按隋例,在京的王孫貴族都入宮中飲宴。蕭玉兒入宮前精心地挑選了許多衣飾,即不能太華貴,當然也不能寒酸,即要有晉王府的氣度,又不能讓人覺得太突出。
選了許久,才總算選定一套淡紫的衣飾,即端莊又內斂,想來獨孤皇後一定是喜歡的。
進了宮,卻見太子楊勇並未帶著元配元氏,居然帶著雲定興之女出席。且雲氏打扮得十分嬌豔,珠光寶氣,雖然美豔已極,卻使獨孤皇後自心眼裏厭惡。她冷冷看了雲氏一眼,便招呼蕭玉兒坐到自己身邊來。
蕭玉兒便乖巧地倚坐在獨孤皇後身邊,獨孤皇後低聲說:“這個雲氏,真是個妖精。”
蕭玉兒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好說:“母後千萬別生氣,喜慶的日子,當看不見就是了。”
獨孤皇後歎息道:“勇兒全不及英兒那麽懂事,以後如何治理天下?”
英兒是楊廣小名,這樣的話,蕭玉兒自然無法插口。獨孤皇後未待宴畢,便帶著蕭玉兒回後宮去了,明眼人都看出來,是對太子勇極為不滿。
楊勇卻未留意,仍然觥籌交錯,楊廣則頻頻勸酒,兩兄弟之間看似親密無間。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方才散去,楊勇意猶未盡,拉著楊廣到自己宮中繼續喝酒。楊廣也不退辭,兩兄弟把臂離去,落在權貴的眼中卻議論紛紛,晉王韜光斂銳,太子色厲內荏,不日怕就有變故了。
當天晚上,蕭玉兒便留宿宮中,陪伴獨孤皇後,而隋帝自得到陳婉後,一意專寵,倒是甚少再回皇後宮中留宿。
第二天一早,晉王在東宮喝了一夜酒,到皇後宮中迎接晉王妃回府,蕭玉兒已經服侍著獨孤皇後起了身,正對著鏡子給獨孤皇後梳江南流行的發勢。
楊廣給母親請過安,便坐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獨孤皇後對於兩人如此合睦,自然是滿意已極。
正說話間,楊廣忽然捂著肚子叫了一聲唉喲,臉色鐵青,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獨孤皇後在鏡中看見了,吃了一驚,連忙說:“英兒,你這是怎麽了?”
楊廣掙紮著想站起身,剛扶著桌沿立起來,便忽然吐了一口血。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蕭玉兒便拋下手中的梳子,過去扶住楊廣,獨孤皇後忙叫人傳禦醫。
蕭玉兒將楊廣扶到塌上休息,楊廣才想說話,又吐出一口鮮血。蕭玉兒驚慌失措,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抓著楊廣的手,一味哀憐地盯著獨孤皇後。
獨孤皇後過去把她摟在懷裏。此時,禦醫已經急招而至,楊廣臉色鐵青,咳兩聲便吐口血。
禦醫把了脈,臉色凝重,急著人抓了藥,又用銀針刺穴,令楊廣吐出許多黑血,方才對獨孤皇後說:“晉王是被人下了毒了。”
獨孤皇後臉色一沉,“誰敢給吾兒下毒?”
禦醫唯唯諾諾不敢言語,此時楊堅也已匆匆趕至。蕭玉兒隻是抓著楊廣的手哭泣,哽咽著說:“母後為兒臣作主。”
獨孤皇後輕歎一聲,心裏多少有數,心中本就對太子楊勇嫌惡之極,現在更是視之如眼中釘。
楊廣吃了藥,沉沉睡去,因為中毒很深,暫時不能移動,便臨時住在宮內。蕭玉兒每日在床前扶持,大概過了月餘,方才能夠行動。
獨孤皇後問及當日他都曾吃過什麽東西,楊廣卻刻意遮遮掩掩,隻說並沒有吃過什麽,而蕭玉兒卻不依不饒,一味地說,“王爺險些喪命,母後無論無何也要為兒臣作主,找出那個凶手來。”
楊廣反而惱了起來,罵蕭玉兒不識大體,蕭玉兒索性掩麵痛哭,獨孤皇後便又反過來責怪楊廣。
如此這般鬧了幾日,獨孤皇後方在無人的時候悄悄問楊廣:“英兒,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哥哥下的毒?”
楊廣低頭不語,獨孤皇後便道:“英兒,你也不必一味回護著你大哥,他如此對你,你還護他作甚?”
楊廣連忙說:“母後千萬不要動氣,大哥定是聽了什麽人挑唆,否則以我們兄弟情深,如何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獨孤皇後怒道:“一定是雲家的那個妖精,這樣的人,怎麽能讓他繼承大統?”說罷便忿忿而去。
楊廣看著獨孤皇後走完,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廢立已成定局,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蕭玉兒慢慢踱了過來,低聲說:“如何了?”
楊廣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麽話,蕭玉兒忍不住歎道:“你那天的情形真是嚇人,要用那麽危險的辦法嗎?”
楊廣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放心吧!我作事自有分寸。”
蕭玉兒默然,她雖然一心一意幫助楊廣,卻從心底裏覺得楊廣可怕,做事不措手段,連自己的命都如同兒戲一般。
這幾日的一言一行都是楊廣教的,他以這種手段對付自己的親生哥哥,真不知道以後會用什麽樣的手段對付別人。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楊廣似乎馬上看出了她的顧忌,便走過去將她輕攬入懷中,低聲說:“玉兒,你在擔心什麽?”
蕭玉兒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楊廣微微一笑:“你放心吧,我是絕不會辜負你的,我有了天下,你便是皇後。”這樣說的時候,眼底卻泛起了另一個身影,若是為了你,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忽然便覺得胸中刺痛,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放開蕭玉兒,踉蹌後退了兩步,用手按住胸口,頭上又滲出汗珠來。
蕭玉兒吃了一驚,忙問:“怎麽了?”
楊廣勉強笑了笑:“沒什麽,可能是餘毒未清吧!”
蕭玉兒輕歎一聲,欲言又止,隻扶著楊廣在塌上躺了下來,過了半晌才低聲說:“王爺好好將養,莫再憂心,如今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楊廣閉上眼睛,卻無法將那人從眼前揮去,派出去尋找的人全無音訊,思念有如蠶食桑葉一般吞嗜著自己的心,總覺得疼痛難忍,一痛起來,便出了一頭的冷汗。這樣的日子到底何時才是個盡頭?
隋文帝在次日下了廢立詔書,太子楊勇被莫名其妙地廢為庶人,雲氏賜死,連帶著雲定興也被罷了官。
立楊廣為太子,正式入主東宮。
第七章陳婉
這一年陳婉二十八歲了,如今距健康城破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時間。時光荏苒,象是指縫裏的流沙,轉眼便漏得幹幹淨淨。容顏未老,心頭卻已落了風霜。
二年前,獨孤皇後因病而死,陳婉進位宣華夫人,寵傾後宮,這宮中無論大小事情都得她親自過問,實則是代替了獨孤皇後生前的位置。
本是江南公主,現在做了北朝的後妃,這算是命途所至,門當戶對。但楊堅,畢竟是個老人,陳婉從被臨幸,到如今做了後宮之主,卻都不是她預料到的,這亂世中女子的命運便如浮萍,吹到哪裏,就是哪裏。
自獨孤皇後死後,楊堅失去了約束,每日裏縱情聲樂,酒色無度,終於精力衰竭,一病不起。這幾日,病得更加沉重,藥石無靈,恐怕是日子也快要到了。
陳婉每日扶侯在側,看著楊堅越來越是衰老,連說話的時候,嘴角都會不受控製地流出白沫。這個皇帝,年輕時曾是怎樣地叱吒風雲,英武不群,如今年老了,也隻象是一個普通人一樣,被病痛折磨著。
朝政已全由太子廣把持,人人皆說太子廣孝悌仁義,與前太子勇大大不同。他剛剛續任太子時,便請楊堅下旨,不必對太子稱臣,又刻意將庶人楊勇,接到東宮附近居住,說是骨肉情深,不忍分離,深意無非是處處監視,以免異動。
如今大事皆定,天下都在楊廣的手中了。
楊堅病重,楊廣每日入宮服侍,難免與陳婉朝夕相處,總覺得他看著她的神情有異,那樣深情的一雙眼眸,時時刻刻追隨著自己的身影。
陳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一個孩子,陳貞與她同在掖庭時,楊廣盯著陳貞的雙眸。十幾年的時光,轉眼便過去了,全不留下任何痕跡,陳貞自離開長安後便音信全無,誰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世,流落到了何方。人走了,卻又覺得並沒有走,時時刻刻感覺到她的氣息,還在空氣中流動,是不甘心?還是另有所待?
忽然明白那個時候陳貞為何處處躲避著楊廣,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眸,確是足以使人沉淪其中。
病塌上的楊堅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陳婉悄悄走出仁壽宮,這白牆黑頂的建築,雖然雄偉,卻覺得淒清,不明白當初楊素督造此宮時,為何會選擇這樣的色調。
陳婉漠不經心地踱入花園中,坐在一棵桃花樹下,正當初春的季節,萬物重蔭生機,兩隻蝴蝶在花叢中飛舞著,一朵桃花翩翩飛下,陳婉伸出手,桃花便落在她的手中。
花瓣有些殘了,卻依然美麗,想起自己,便如這花朵一般,難道隻是為了一個老人開放嗎?
腦子裏方才想到楊廣,他便忽然出現在眼前,全無預兆,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陳婉拍了拍胸口說:“原來是太子,嚇了我一跳。”
楊廣笑笑,隻是專注地注視著她的麵頰。
陳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說:“太子下了朝了?皇上剛剛睡下,可能要過一會兒才能醒。”
楊廣點了點頭,卻伸手將她的下巴托了起來。陳婉臉色一變,後退半步,厲聲說:“太子這是幹什麽?”
楊廣寸步不讓,立刻跟著逼進了一步,兩個人比剛才還要近了,“我想看你,我喜歡看你。”楊廣如囈語一般地在她耳邊說話,溫熱的呼吸拂上了她的耳畔。
陳婉的臉紅了,這樣近的距離有一種說不清的曖昧,她又後退,背後便是桃花樹,退無可退,楊廣更加靠近她,幾乎與她緊緊貼在一起。
陳婉有些驚慌失措:“太子請自重,如果被人看見,陳婉該如何作人?”
楊廣微微一笑:“看見又怎樣?我要你,你就是我的,別人能說什麽?”
陳婉咬了咬唇,“可是我是你父親的妃子,你這樣做是亂倫的。”
楊廣淡淡地說:“什麽倫常道德,我都不在乎,我喜歡你,我就是要你。”那樣堅定的語氣,似乎想了許多年了,一直在心裏不停地說,“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卻不曾真地說出口。如今才一說出來,便覺得快意,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要你的。
絲帶飄下,桃花瓣被碾碎,混入塵土之中,還有一些花瓣落在潔白的胴體上,粉紅地刺眼。楊廣的手指拂過花瓣下的身體,身體上的花瓣,這一刻,目光迷離,神智恍忽,便似多年前,在掖庭之中,那個女子在自己身下呻吟。
“貞兒!”思量了千遍的名字還是脫口而出,尋遍了天下,也沒有找到,疼痛變得麻木,以為思念早隨著時間變淡了,卻原來根本就是進入了骨髓,不必再想,每日都和人一起生存著。
陳婉臉色慘變,她驀地推開楊廣,這一推用得力氣如此之大,楊廣被她推地離開了身體。她立刻站起身,要係上散落的衣帶,但手指卻不停地顫抖,全不聽使喚。
楊廣歎了口氣,他也不再勉強,替陳婉將衣帶係好。
陳婉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園,眼睛裏酸酸澀澀的,一滴眼淚奪眶而出,心裏覺得委屈異常,忽然開始暗恨她的親姐姐,為何會是她奪去了楊廣的心。
方走入宮中,見楊堅已經醒來,一見她進來,便皺眉問她:“你怎麽了?為何哭泣?”
陳婉本想說是風砂入了眼睛,忽然念頭一轉,心裏暗思,我為何要替他隱瞞?便馬上做出憂忿的神情,以手掩麵,低聲抽咽。
楊堅忙撫慰她,又問:“到底是怎麽了?”
此時,陳婉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報複的念頭,並非為了報複楊廣意圖強暴自己,而是為了那一句“貞兒”。陳婉方才輕聲說:“太子無禮。”隻說了四個字,便號陶大哭。
哭是真的,心裏是真有委屈,哭得肝腸寸斷,自思身事,若是陳國沒有平亡,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想要怎麽樣,又有何人敢忤逆她的心意?一旦成了亡國之人,忍辱偷生,獨孤皇後生前,曲意奉承,尚不及一個宮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頭之日,眼見隋帝大漸,雖然對楊廣動了情絲,但到底是與理法不合,而他的心中隻有姐姐陳貞。
越是思量越是委屈,越是止不住哭聲,索性大哭一場,把十幾年的積怨都哭出來。
楊堅一聽之下,自然大怒,又見愛妃如此傷心,更加怒不可遏,忿然道:“這個畜生,他是當我死了?連我的人都敢動。”一時之間,怒氣攻心,全不計後果,大聲道:“來人,快傳吾子。”
可巧楊素之弟楊約剛剛進仁壽宮,聽了隋帝的話,便道:“微臣這便去傳太子。”
楊堅怒道:“不是楊廣,是楊勇!”
楊約一驚,卻不言語,隻低著頭退了出去,陳婉這時已經止住了哭聲,她雖然是一介女流,對宮內的形勢,卻也心裏有數,一見楊約退了出去,便覺得不好,也站起來跟出去。
一出了宮門,便見楊廣站在門外,楊約低聲向他稟報著什麽,兩個人同時見到陳婉,楊約立刻便不語,楊廣淡淡地看了陳婉一眼,陳婉心裏一顫,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楊廣又低聲向楊約吩咐了幾句話,楊約才退了出去。
楊廣走到陳婉跟前,淡淡地說:“夫人累了,也該休息了。”
陳婉一驚,抬起頭,楊廣神情不見喜怒,她便更加驚疑不定,她是知道楊廣的手段,這些年來,薩除異已,全不留情,該殺的殺了,該流放的流放了,如今的朝中已全部是楊廣的心腹。
兩名侍從走過來扶著陳婉向後宮而去,說是扶著,其實不如說是強迫,陳婉身不由已地向前走,忍不住回頭問:“你要對皇上如何?”
楊廣微微一笑:“皇上生病了,要多多休息,夫人何必擔心,有我在皇上身邊服侍也是一樣。”
目送著陳婉的身影消失,一股倦意悄悄地爬上心頭,辛苦了這麽多年,可不能毀在一個女子的手中。
此時仁壽宮的侍從都已撤換,楊素與張衡也匆匆進宮。楊素低聲問:“皇上如何了?”
楊廣淡然道:“皇上龍體欠佳,特請兩位進宮,以防不測。”
楊素正在進入宮門,楊廣忽然又說:“我聽說素公有家傳秘藥,向能起死回生,何不也為皇上配上一貼。”
楊素臉色一變,立刻躬身道:“臣領旨。”
待楊素進了仁壽宮,楊廣便帶了幾個人到了東宮外的庶人村。這本是楊勇初做太子時,為示韜晦,特意建的。建成後,楊勇便遷出東宮,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居住在這裏。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向父母及朝臣標榜,自己縱做了太子,仍然時刻自勉,不敢有絲毫怠慢。而廢立以後,楊廣更是順理成章,讓楊勇繼續住在庶人村中。
進了庶人村,近侍剛想進去通告,卻被楊廣使了個眼色阻止了。他向身邊一個侍衛揮了揮手,便有兩人持刀衝入楊勇居處。
屋內傳出楊勇的喝問聲,然後是爭鬥聲,過不多久,聲音靜止了,一個侍衛提著楊勇的頭走了出來,躬身行禮道:“稟太子,庶人楊勇意圖謀反,已被臣斬了。”
楊廣點了點頭,“容後論功行賞。”楊勇的頭猶在不停地滴下鮮血,一雙眼睛怒目而視,眼珠幾乎突出眼眶之外。他心裏不由升起了一絲謙意,“這隻能怪你自己不好,誰讓你生在我的前麵?”
再回到仁壽宮,楊素和張衡在塌前服侍,一碗藥已經煎好,放在塌旁。
楊堅雙手擊著床塌,怒氣衝衝:“楊素,你快去傳楊勇。”
“楊素,你沒有聽見朕的話嗎?朕叫你去傳楊勇。”
楊素拱手說:“皇上,楊勇已是庶人,臣不敢奉旨。”
楊堅氣得全身顫抖,但此時,他卻全無他法,隻長歎道:“獨孤誤我。”
此時楊廣已經走了進去,楊素及張衡便退了出去。楊堅盯著楊廣,這本是他最喜愛的兒子,卻心計如此深沉,連父母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楊廣拿起那碗藥,恭恭敬敬地跪在楊堅塌前:“父皇千萬不要生氣,還是先將藥喝了,調養身體要緊。”
楊堅轉過頭:“我不喝。”
楊廣淡淡地說:“父皇不喝藥,病什麽時候才能好呢?”
楊堅怒道:“你這個不孝子,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就快點把你哥哥找來。”
楊廣微微一笑:“父皇那麽急著見大哥嗎?也快了,大哥在下麵大概也等得很是心煩了。”
楊堅一愣,馬上便明白過來,雙手顫抖:“你,你,你這個畜生,你……”,楊堅老淚縱橫,一口氣梗在胸口,連聲咳嗽。
楊廣將藥送到楊堅口邊:“父皇,您看,您又咳嗽了,快喝藥吧!”
楊堅剛張開口想罵楊廣,卻被楊廣趨機將藥倒入口中,他連忙想吐出來,已經不及,終於還是喝了一口下去。
這藥性極烈,隻一會兒功夫,楊堅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楊廣站起身後,後退幾步,手中的藥碗傾斜下來,碗中的藥便倒在地上,升起一股青煙。
楊堅雙手按著胸口,象一尾死魚一股在塌上掙紮,過了不久,便不動了。
楊廣一直站在旁邊靜靜地觀看,此時他的麵容平靜,雙眼空洞,看著親生父親死在自己的手裏,心裏即不覺得悲傷、也不覺得喜悅,即沒有愧疚、也沒有快意。隻是平平淡淡地看著,象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此時,他忽然驚起,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是為了陳貞嗎?為了一個女人?還是本來就深藏在心底的野心,一直沒有暴露的野心?
這麽長久以來,總以為是她使自己有了成為一國之主的欲念,但是不停的尋找,從未有任何人能夠找到她的下落,而野心卻一日一日滋長有如毒草,如果此時,她再回到身邊,會否還會不顧一切,天下都不要,隻要得到她?會不會這樣?
捫心自問,連楊廣自己也不知道。深心裏的思念,對於權勢的渴望,到底哪一個更重要?
陳婉回到宣華宮後,越是思量越是害怕,楊廣那種眼神,平淡之中隱含驚濤駭浪,對於一件事物的渴望,如此強烈,這樣的神情,十幾年前,她便見過。那個時候,陳貞能夠坦然地直視著他,安靜冰冷的目光似乎可以化解楊廣眼中狂熱的烈焰。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何楊廣會對陳貞念念不忘,當楊廣眼中升起那樣狂野的目光時,隻有陳貞能夠平靜地注視他。
坐在鏡前,鏡中的容顏與多年前的陳貞如出一輒,她們姐妹自小相象,都是同樣的清麗動人,但是她卻一直沒有陳貞那樣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總是靈動跳脫,象是一個二八少女,其實她的個性也如此,雖然這些年一直壓抑,但到底本性難移。
這個時候,她卻有點恨自己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那麽象陳貞,也許楊廣便不會那樣注視她,事情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忽聽得鍾鳴九響,陳婉心裏一顫,站起身來,一個宮人匆匆跑進來說:“夫人,不好了,皇上薨了。”
陳婉一陣暈眩,剛才離開的時候,皇上還是好好的,這便忽然薨了。
有一個宮人扶住她,急聲說:“這可怎麽好?太子當上了皇帝,一定不會放過我們。”
陳婉默然不語,她剛才離開的時候便覺得不妥,楊廣那樣的神情,如果早知如此,她真不應該多嘴。
宣華宮中人人自危,大家已經知道陳婉曾經向皇上稟報過楊廣調戲自己的事情,接下來皇上便薨了,若是太子記恨在心,隻怕她們也會連坐賜死。這樣的事情,在那個時候本就是極為常見,妃子犯了過失,連侍侯她的宮人也是一個都不能放過的。
接下來的幾天,忙於喪事,楊廣似乎尚無暇理會她們。一直到喪事都忙完了,登基大典也準備好了,馬上便要登基稱製,這一天,忽著人送了一隻錦盒。
錦盒送到的時候,宮人顫抖著手接了過來,若是毒酒,不僅陳婉要死,她們也是同樣要死的。
錦盒送到陳婉麵前,陳婉倒是十分平靜的,她隻看了一眼便道:“打開吧!”
宮人要解開錦盒上的絲絛,但手顫抖得厲害,卻是解了許久也沒有解開。陳婉便自己走上去,隻三下兩下將絲絛解開,翻開盒蓋,卻不是什麽毒酒,是一隻鑲金嵌玉的同心結。
同心結是用五彩絲線做成的,大概是年代長久,絲線的顏色都褪了,但上麵的珠玉卻還閃爍異彩。
陳婉心裏象是被針刺了一下,隱隱疼痛,這同心結,她十幾年前便見過,那個時候,陳貞曾經撫摸歎息,如今人事已非,這同心結居然會送到自己的手中。
便覺得悲哀,自己也是一個女人,為何要做別人的影子?
一見是同心結,宮人們都鬆了口氣,這下好了,皇上不僅不會殺宣華夫人,以後榮華富貴,仍然會源源不斷而來。
卻見陳婉臉色蒼白,顫抖著手拿起同心結,一下子摔在地上,又仿佛不能泄忿一般狠狠地踩了兩腳。
宮人大驚失色,連忙攔住陳婉,將同心結撿起來,小心地放入錦盒中,一邊勸道:“夫人這是幹什麽?當今皇上不記前嫌,還願意寵幸夫人是夫人的福份,夫人可別再惹惱皇上了,就算夫人不為自己著想,也為我們這些宮女想想。”
陳婉默然不語,任宮人們為自己梳妝打扮,換上最華貴的服飾,心裏卻覺得悲哀如死,他到底還是無法忘記陳貞。
當天晚上,楊廣果然臨幸宣華宮。床第之間,婉轉奉迎,雖然心裏悲傷,卻忍不住還是沉淪其中,忽然發現,也許自己早就是喜歡他的,從十幾年前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便開始了。
次日蕭玉兒忽然來訪,自楊廣與蕭玉兒住進東宮後,她們便經常見麵。但如今到底和兒時不同,雖然也是十分親熱,卻總覺不似先前般全無猜忌,親密無間。
此時楊廣剛剛入朝聽政,蕭玉兒也不掩飾,開門見山地說:“婉姐,夜來皇上可是宿於此處。”
陳婉臉上一紅,垂下頭:“玉兒,你不會介懷吧?”
蕭玉兒淡淡地說:“我怎麽會介懷?皇上按例是有三宮六院的,更何況我與婉姐情同姐妹,我的東西就是姐姐的,就算是讓我把這個皇後之位讓給姐姐,也是沒關係的。”
陳婉愣了愣,“玉兒,你說什麽?我從沒有想過和你爭什麽,何況我本是先皇妃嬪,名不正,言不順。”說到這裏眼圈一紅,便說不下去了。
蕭玉兒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便過來拉住陳婉的手,正想勸慰兩句,忽見桌上的錦盒裏放著一隻同心結,蕭玉兒心裏暗暗氣苦,這些年來,她見楊廣始終將同心結帶在身邊,是極心愛之物,想不到現在居然送給了陳婉。她便疑惑,難道陳婉便是楊廣心裏的那個女人。
本來想說的話又吞了回來,似笑非笑地盯著陳婉:“婉姐,這同心結可真精致啊,卻不知道是從哪裏得來的?”
陳婉歎了口氣:“是皇上賜的,如果皇後喜歡,便拿去吧!”此時她已經改口不再叫玉兒,而是以皇後相稱,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無形之間更加疏遠。
蕭玉兒冷冷一笑:“即是皇上所賜,我又怎麽敢奪人所愛?”說罷這句話便拂袖而去。
陳婉暗暗歎息,爭什麽?爭來爭去,都不是自己的。
接下來的幾日,楊廣忙於登基的事情,無暇顧及陳婉,蕭玉兒私自傳了旨將陳婉遷入仙都宮。
陳婉也不怨恨,也不通知楊廣,收拾了東西,悄然無聲地遷到仙都宮去。
仙都宮地處偏僻,本是極不得寵的嬪妃居住之地,與冷宮無異,陳婉居於此處,卻覺得安閑舒適,退出宮庭的是是非非,雖然冷清寂寞,卻也自得其樂。
然而楊廣卻不願輕易放過她,待到登基大典結束,朝政也恢複正常的秩序,又派人到仙都宮招陳婉回去。
陳婉卻不願奉旨,隻寫了一首詞,讓使者帶回:紅已稀,綠已稀,多謝春風著地吹,殘花離上技。得寵疑,失寵疑,想象為歡能幾時,怕添新別離。
楊廣見了這首詞唏噓歎息,也步韻合了一首:雨不稀,露不稀,願化春風日夕吹,種成千萬枝。思何疑,愛何疑,一日為歡十二時,誰能生死離。
卻沉吟良久,終於還是沒有再遣人送去。
正如今,秋高氣爽,四海升平,雖有楊諒之反,也被楊素平息了,一切都在掌握中,沒有什麽再需憂心,隻是她卻仍然全無消息。
派出的人越來越多,尋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卻還是全無所獲。各個州府的戶藉上也沒有徐德言與陳貞的登錄,想必是改換了姓名。
心裏卻還是覺得空落落的,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深心的思念還在思念,不再有目標後,才發現原來心底的痛依舊在那裏,並沒有減輕,隻是痛得麻木,不再覺察。
忽憶起揚州的瓊花也該開放了,那一夜,曾與陳貞站在月色下,安靜而恬淡。有多年未見過瓊花了,是否還象是以前那般嬌豔?
便立刻傳旨要下江都,命人輸通了永濟渠,以郭衍、李景為前軍,船艇相連二百餘裏。
不一日,到了揚州,多年來的舊邑,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卻沒了年少時的心情,那樣執著而輕狂的年少,如今隻存活在記憶中。
換了冠帶,微服出訪,隻想在記憶裏走上一趟,象是多年以前,時時輕裝徒步,在這個江左古邑的街頭,聽一會兒軟語呢喃,看一會兒紅袖簾招。
茫不經意間,到了瘦西湖畔,遠遠地見瓊花被竹籬圍著,嚴禁遊人靠近,卻有許多紅男綠女,簇擁在左近低語:“皇上下江都就是為了看瓊花來的!”
“可不是,這瓊花天下也隻有揚州才有,別的地方想看還看不到呢!”
忽見一個青衣荊裙的女子從眼角掠過,心裏一驚,連忙回首,可巧那女子也正好抬回頭,兩人目光相對,心裏皆是一震。
十數年的尋找,似乎得來全不費功夫,再次相逢時,竟是在揚州的瓊花旁邊。
默然相視,喧鬧的人聲在耳邊一掠而過,便消失的幹幹淨淨,碌碌的眾生迷迷茫茫地從身邊走過,全不留一絲痕跡。
隻是安靜的凝視,前世今生的回憶一下子便擁上了心頭。
“你……”
同時說了個“你”字,又同時住口,都等著對方先開口,卻又誰都不願意搶先,便相視一笑,楊廣說:“你清減了許多。”
陳貞微笑:“江湖飄泊,自然不比在楊公府上。”
楊廣也微笑:“想不到你在這裏。”
陳貞回頭指了指瓊花:“瓊花是昨夜剛開放的,大概知道皇上要來。”
楊廣也抬頭看著瓊花,花枝上開滿了潔白的花朵,這一年的瓊花隻有一種顏色。忽然便沉默下來,兩人都不知說什麽話好。思量了許多次的重逢,當重逢真地發生時,卻不似想象中驚心動魄。
楊廣仰天呼出口氣,忍不住笑意,其實無論她是誰都不介意,是楊素的姬妾也好,是徐德言的妻子也好,隻要能夠相見,便覺得心滿意足。再低下頭時,見陳貞一雙清亮的眸子安靜地凝視著自己,這些年來,容顏也許改變了,但那樣的一雙眼眸卻全無變化。
也不想再問什麽,別後情形全不在意,重要的是此時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就在自己的眼底。
“玉兒也來了揚州,你們姐妹情深,是不是要去探望她?”試探著問。
陳貞微笑著搖頭:“不必了,如今陳貞已是庶民身份,不敢逾矩。”
楊廣便不勉強,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陳貞抬頭一笑說:“皇上安好,民女要告辭了。”
楊廣愣了愣,失聲說:“這麽快?”
陳貞道:“民女還要將布料送到布坊去。”說著揚了揚手中拿著的絲綢。
楊廣便說:“我陪你去。”
陳貞忙說:“不敢有勞皇上。”便福了福,也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楊廣也不說話,隻遠遠地跟著陳貞,陳貞雖未回頭,卻也知道楊廣跟在身後。到了布坊交了布料,見楊廣站在斜對麵的一個攤販旁邊,用眼睛望著自己,她隻作不見,徑自向家中走去。
楊廣仍然跟在身後,進了家門,正想關門時,楊廣說了一句:“你明天還去布坊嗎?”
陳貞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楊廣便笑笑。
陳貞關上門,愣愣地發了會兒呆,這些年風花雪月,也隻是彈指地過了,本與徐德言江湖飄泊,四海為家,兩年前,以為自己的事情都無人記得了,才定居在揚州。為什麽會定居這裏,也許是因為那一夜曾經談過的瓊花一直留在記憶裏。
想不到,才兩年的時間,他便也到楊州來看瓊花,居然又會那麽巧在街頭相遇,難道因緣未盡?依然是造化弄人。
到了晚間,徐德言從書館回來,她也不提起此事,雖然有點偷情般的慚愧,但她知道自己是絕不會再與楊廣有什麽牽掛的,多年前,最靠近的時候,也被她硬生生地分開了,到了現在,他是皇上,她是民婦,更不可能有什麽。
第二日午後,方拿了繡好的絲綢出門,就見楊廣站在巷口的樹陰下,兩個人迎麵相逢,也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看上一眼。
仍然是陳貞在前麵走,楊廣遠遠地跟在後麵。
如此這般鬧了幾日,陳貞心裏終究覺得不妥,他是皇上的身份,如何能夠日日在民間治遊?且紙包不住火,這樣的情形久了,難免被人看破。
那一日,遲疑許久,卻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揚州的生活到此也該結束了,匆匆的相逢隻當是春夢一場,以後還是另尋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棲止,終此一生吧!
待徐德言回來,便與他提起,如今皇上到了江都,滿朝文武都跟了來,舊識甚多,怕會不小心遇到什麽人,不如歇了館,離開江都。
徐德言也不吃驚,居無定所的日子過慣了,反倒覺得在一個地方住長了有些不習慣呢。
兩個人匆匆收拾了東西,徐德言第二天一早入了館交待了一切,便雇了輛馬車載了陳貞離開揚州,那時候雖不到晌午,但楊廣因怕陳貞又一次消失,早派了人日日監視著他們的動向。
一見他們果然離開了,立刻飛馬去報楊廣。
楊廣接到消息時,正在批閱長安送來的奏章,一接到消息,馬上便騎了馬追出去,追到城外,遠遠地見了馬車,卻又忽然失去了勇氣,到底是以什麽身份什麽名目來追尋呢?
於是便勒住馬,心裏惆然若失,這些年來,本已經麻木,卻又不期而遇,難免再升起希望,但到底她還是慣常的冷漠,終於又一次棄他而去。
看著馬車越走越遠,消失在蒼茫之中,他才吩咐道:“暗中保護他們。”
侍衛領命而去,所謂的暗中保護自然也便是暗中監視,到了這一次,楊廣是不會再讓陳貞象上次一樣消失得那樣徹底。
卻也失去了在江都的興致,匆匆回京,方進仁壽宮,便聽見宮人傳訊說,宣華夫人病重,已到了彌留之際。
楊廣暗暗歎息,想不到陳婉竟命薄如此,若是讓陳貞知道,難免又是一場傷心。蕭玉兒雖是前時恨陳婉得寵,但到底是姐妹情深,忙擺駕仙都宮。
匆匆到了仙都宮,見四處蕭然,連個花樹都沒有,且本就靜僻,路上也無人打掃,野草長得肆無忌憚,難免暗暗後悔,隻為了一念之妒,便連幾十年的姐妹之情都顧不得了。
進了宮內,見陳婉麵黃肌瘦,沒一絲生氣,躺在塌上仿佛連呼吸都沒了,忍不住落淚。
陳婉睜開眼,見是蕭玉兒,微微苦笑,“玉兒,你們從江都回來了?”
蕭玉兒便上去拉住陳婉的手,“婉姐,你怎麽一下子病成這樣?”
陳婉淡淡地說:“也沒什麽,可能是命數到了。”
蕭玉兒悄悄地拭了拭眼淚,低聲說:“婉姐,都是我不好,不該這樣對你。”
陳婉微笑說:“我們姐妹還說這些幹什麽。”
蕭玉兒扶著她坐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問她哪裏不舒服。陳婉卻對自己的病情全不在意,隻是說:“已經請了禦醫看過了,都是束手無策,命數已至,夫複何言。”
蕭玉兒忍不住又垂淚,陳婉反倒安慰了她兩句,才道:“玉兒,你還記得前時在健康,你問我要那串南海珍珠。”
蕭玉兒點點頭,“剛巧我去了舅舅家裏,回來時健康便城破了。”陳婉歎道:“珍珠卻還在我這裏,是我在掖庭時,皇上派人送來的。”便命人將南海珍珠取來,交與蕭玉兒。
蕭玉兒忍不住問:“婉姐,莫非你在掖庭時,便……”
陳婉打斷了她的話:“玉兒,你猜錯了,皇上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蕭玉兒疑惑地看著她,“那是誰?”
陳婉苦笑,“是我的姐姐,皇上寵幸我,隻是因為我長得象姐姐的原因。”說著,淚水也流了出來。
兩個女子相互偎依,蕭玉兒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淚,擦擦自己的,再擦擦陳婉的,卻怎麽擦也擦不幹,索性不擦,哭個痛快。
過了許久,蕭玉兒方說:“原來是貞姐,我卻想不到呢!前些年貞姐跟著徐德言走了,如今也一直沒有消息。”
陳婉說:“那時候,我和姐姐在掖庭,皇上送了同心結來,姐姐卻不要,如今反落在我的手中。”她從枕下拿出同心結,交到蕭玉兒手裏,“玉兒,如果你以後還能夠見到貞姐,便把這個同心結給她吧!告訴她,告訴她,我先走一步,沒緣份再相見了。”
蕭玉兒接過同心結,忍不住又抱著陳婉痛哭一陣,兩個女子淒淒切切,心裏百味雜陳。
蕭玉兒道:“我先時還那麽傻,要與婉姐爭,卻原來怎麽爭都爭不過的。”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見天色已晚,蕭玉兒便讓陳婉安心養病,說明日再叫禦醫來會診。
她回到宮內,想一會兒哭一會兒,不僅為了陳婉,也為了自己傷心。也不問楊廣與陳貞之間到底是什麽情形,隻覺得這些年,自己原來都是白過了。
到了半夜,忽聽得鍾響,嚇得她連忙起身,過了一會兒,有內侍來傳信,說是宣華夫人已經薨了。
她愣愣地發了會兒呆,急穿上衣服,到仙都宮中,見陳婉安靜地躺在塌上,麵色紅潤,竟不似白晝那般枯黃。
又忍不住傷心欲絕,拉著陳婉的手哭到天明,方被宮人勸走。忽然有些暗恨楊廣,如此冷漠,心裏便真地隻記得陳貞嗎?
第八章楊廣
陳貞自離了揚州後,便一路向著西北而去。中原都走遍了,走到哪裏都不能擺脫舊日的影子,也許離開中原,方是真地開始另一次生命。
途經洛陽時,聞說李靖和紅拂正在此地練兵,隻遠遠地望了他們一眼,紅拂益發英氣逼人,儼然一位女中豪傑。
陳貞也未上去相見,世事滄桑,聚合便如水中浮萍,今日相見,明朝依然分離,何必徒惹傷心。
繼續向西北而去,到了張掖,這地方已經是大隋的邊界,再下去便是突厥可汗的勢力範圍了。真似走到了天邊一般。西北的風沙吹在人的臉上都會生疼,口音也完全不同,抬起頭是時而晴朗、時而灰暗的天空,樹木都是參天地高大,沒有樓台煙雨,沒有草長鶯飛,這地方一切都是爽快的,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便暫時棲止在這裏,依然是過著以前的營生,徐德言替人寫字,陳貞則繡一些畫樣送給綢緞莊。
方住下沒多久,傳出始畢可汗犯邊的消息,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漢人都遷向東邊去了,胡人也都索性向西遷徙,唯恐戰事真地發生,會殃及池魚。
徐德言與陳貞倒是並不驚惶,仍然停留在這裏靜觀其變。
不一日,朝廷的大軍也到了,居然是皇上禦駕新征的。楊廣在未繼帝位以前,不僅消滅了江南的陳國,還屢次向遼東征戰,大勝而歸,也曾經向西討伐突厥,都是得勝回朝。因此,當楊廣繼了帝位以後,高麗、百濟、新羅、吐穀渾、高昌等蠻邦紛紛來朝,突厥的啟民可汗更是娶了宗室之女義城公主,與大隋修好,如同兄弟,那個時候,可真是國威昌盛,國運享通。然而突厥部畢竟還是覬覦東方的大好河山,窺邊之心不死。
大軍駐紮在離城不遠的地方,禦駕則進了城,啟民可汗也親自率部勤王。這突厥的人,倒是與漢人很象,內部並不團結,都想借機能打倒對方。
城內的士兵多了,做買賣的胡商便又紛紛擁回張掖,帶來西域盛產的葡萄美酒、地毯、香料等物,再換走中原盛產的茶葉、絲綢。
來自各地的馬戲班子也忽然聚集在這裏,每天從早到晚地上演著希奇古怪的馬戲,張掖因為戰爭而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常。
陳貞住宅的門前,便有一個胡人的雜耍團,每天都有胡女穿著妖豔,隨著胡樂翩然而舞,人們說這種舞蹈叫做胡旋,男人跳的時候,英勇不凡,女子跳的時候,治豔動人。
陳貞時而倚在門前看一會兒胡女的舞蹈,胡女們都長得白膚碧眼,金黃的頭發,與中原人全不相同。
禦駕進城的當日,楊廣就換了便裝,到街上看胡人的舞蹈,他早知道陳貞住在這裏,卻又裝做全不在意地踱過來。
陳貞見楊廣的手裏提了一個鳥籠,鳥籠裏養的是一隻烏鴉,她便忍不住想笑,人家養鳥都養金絲雀、黃鶯、畫眉,怎麽他卻養了一隻烏鴉。
楊廣蹲在陳貞的門旁,完全象是一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閑閑地說:“這胡女的舞蹈可真奇怪啊!”
陳貞“嗯”了一聲,也不理他,自顧自地繡著花繃子上的一朵牡丹。
楊廣便說:“你繡的什麽花?”
陳貞瞟了他一眼,低聲說:“牡丹。”
這時籠子裏的烏鴉“呱呱”叫了兩聲,陳貞忍不住笑道:“皇上怎麽養烏鴉?”
楊廣也笑了,“這烏鴉可與一般的烏鴉不同。”
陳貞說:“有什麽不一樣?還不都是黑的?”
楊廣笑道:“你沒見這烏鴉長了三條腿嗎?”
陳貞仔細看了一眼,才看出來,果然是三腿的烏鴉。“原來是俊烏,恭喜皇上。”
楊廣笑笑,“這鳥是從蜀中進貢來的。”俊烏是傳說中的神鳥,生活在太陽當中。當年後弈射日時,太陽落在地上,就變成了俊烏。如果哪朝哪代能發現一隻這樣的神鳥,說明當朝的君王是受命於天,無可爭議的天子。
陳貞便繼續繡花,楊廣也繼續看著胡姬,兩個人似乎全不相識,隻是路人見麵,隨便聊兩句。但陳貞卻心裏有數,楊廣必是一直派人跟蹤她,才會一來便知道她住在哪裏,心裏忍不住有些酸楚,說不清什麽滋味。張掖的風沙大,陳貞用青布半遮著臉,楊廣蹲在牆跟旁,不一會兒就滿麵風沙。
忽見有一個獵戶推車走過來,車上放著從山裏擒來的野物,其中有一隻全身黑毛的狐狸,沒有一絲雜毛,楊廣看了,便叫獵戶停下車子,買了那隻狐狸,有侍從走過來,將狐狸拿走。
陳貞輕笑說:“皇上現在對動物特別有興趣嗎?”
楊廣也笑了笑:“是一隻玄狐,最近倒是出了許多不世出的珍禽靈獸。”
陳貞便道:“天降祥瑞,是大隋的福份。”
楊廣歎道:“也許是吧!雖然大局已定,但宗室門閥擁兵自重,且有邊關各族,狼子野心,目前能夠相安無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忽然發難。”
陳貞安慰他說:“皇上前些日子頒布了科舉製度,必能網羅天下賢才為朝廷所用,以後總會慢慢地好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楊廣忽然說:“其實天下如何,本與我無關,我,若非是為了你,我也不會做這個皇帝。”
這句話一說出口,兩個人都吃了一驚,楊廣愣愣地發了會兒呆,怎麽還是說出這句話,本是不想說的。陳貞默然良久,方道:“天下皆以皇上為重,皇上再不可說出這樣的話來。”便進了門,關上房門。
楊廣站起身來,望著房門,隻是一道木門,力氣大的,一腳便能踢開,卻隔著兩個人,象是天地之別。他心裏忍不住疲倦,跟著她到了西北又如何?一切都還是如此,全無改變。
隔日忽傳來消息,吐穀渾與始畢可汗勾結,從北方來了,戰事一觸即發。
楊廣全不驚慌,他自少年時便東征西戰,出生入死,這樣的陣仗也見得多了,命人到並州招李淵護駕。不料吐穀渾卻事先獲知了消息,將後援部隊的來路斬斷,一時之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互成犄角之勢,張掖驀然成了一座孤城。
這下城內的居民真地驚惶起來,本以為不會真地開戰,突厥數次犯邊,都是遠遠地見了朝廷的正規軍隊,便望風披糜,想不到這一次卻是真地要打仗了。許多居民都向南逃離,進入祈連山深處躲避戰亂。
這一日,楊廣依然微服到街頭,陳貞似乎並不知道戰事臨近,仍然安靜地倚在門前繡花。對麵的胡旋班子,在幾天前也倉皇而去,本來熱熱鬧鬧的地方,驀地冷靜了下來。
“你不走嗎?”
“皇上沒有把握打贏這場仗嗎?”陳貞閑閑地說,頭也未抬。
楊廣笑笑道:“我不知道,年輕的時候一定能打贏,現在我老了。”心裏不由升起了一絲悲哀,真地老了,時光荏苒,青春易逝。
“不是有援兵嗎?”
“誰知道什麽時候能到?你也進祈連山避避吧!”
“我不去,我過不慣山裏的日子,何況還沒有交戰,怎麽就知道會輸呢?”
楊廣看了她一眼,剛巧陳貞也抬起頭,兩人目光相接,忙又匆匆避開。楊廣想,是不是該告訴陳貞,陳婉已經過世了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說。
剛好在這時,陳貞問道:“玉兒和婉兒可好?”
楊廣點了點頭,“好!”
陳貞若有所思地看著楊廣:“聽說皇上收了婉兒,希望能夠好好照顧她。”
楊廣低下頭:“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有兵士急報戰事有變,楊廣便匆匆而去,陳貞收起花樣,見徐德言站在身後,她便笑道:“什麽時候出來的?”
徐德言淡淡地說:“剛剛出來。”他看了陳貞一眼,續道:“鄰居們都走了,我們是不是也到山裏去避一避?”
“我看不必了,也不一定就會攻到城裏來。”
徐德言便點了點頭,也不再問,心裏卻忍不住想,留在這裏,是為了與楊廣生死與共嗎?但他卻終於未說出口,兩個人聚散離合,這些年來更是江湖漂泊,有許多話都不必再說,說出來不僅傷了人,也傷了自己。
戰事的危機一直持續了一個月,終於因李世民帶一騎輕兵擊潰了吐穀渾軍隊而告終。始畢可汗因吐穀渾軍隊已向隋稱臣,他自己則是孤掌難鳴,便也匆匆撤了兵,並送了一封求和書。
楊廣不為己甚,不僅接受了求和,還將宗室的一個女兒嫁給了始畢可汗,那個年代公主的命運似乎就是用來和親的。
陳貞暗想,幸好她是陳國的公主,陳後主從未勉強他的妹妹和親,她才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嫁給徐德言,雖然也許這隻是造化的一個玩笑,但畢竟是自己選擇的,就算是苦果也勝似別人安排的命運。
張掖之圍解除後,陳貞反而催促徐德言整理行裝,說是西域不適合久住,還是再找合適的地方吧!
徐德言本就想離開這裏,便收拾了一切,將房屋還給房東。兩個人隻整理了不大的兩個包袱,背在身上,才走出屋門,便見楊廣站在門外。
徐德言隻拱手行了個禮,便走到一側,他當然知道楊廣並非是找他來的。
楊廣也拱了拱手,見陳貞的樣子,便知道她又是要走了。他歎了口氣說:“這一次又要去哪裏?”
陳貞淡淡地說:“民女也不知道呢!隻是請皇上不要再派人保護民女,我與德言隻想過平靜的生活,不想再被誰打擾。”
楊廣心裏一陣酸楚,“你便這樣怕見到我嗎?”
陳貞半轉過身:“皇上是一國之主,天下還有多少事情等著皇上處理,何必以民女為念?”
楊廣淡淡地說:“如果你願意到我的身邊來,我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
陳貞咬了咬牙,還是橫下心來說:“多年前已經向皇上表明過了,國恨家仇不共戴天,陳貞是萬萬不能服侍皇上的。請皇上以後也不要再掛念陳貞,隻當是一場春夢,夢總有要醒的時候。”
楊廣便忍不住怒意,他道:“好,隻要你跟著他走,以後我都不再見你。”
陳貞看了楊廣一眼,福了福,低聲說:“皇上萬安,民女告辭了。”轉過身走到徐德言身邊,兩個人向著城外走去。眼見兩人的背影慢慢消失,陳貞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楊廣便覺得心裏冷冷的寒意,西北的風吹在人的身上,仿佛一直吹到心底。這時,有個侍衛走過來請示,是否還要繼續保護陳貞,楊廣搖了搖頭,即是她不要,何必再勉強?
有了天下又如何?還是沒有她。
心底又一次深深地疲倦,象是許多年前,疑惑自己為何會這樣累,隻想休息,覺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連活下去也會覺得很累。這天下,還要它作甚?
蕭玉兒覺得楊廣自張掖班師回朝後,似乎又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先是命人建了迷樓,又令人選取天下美女置於迷樓之內,每日裏也不再處理朝政,隻是飲酒作樂。
先是大夫何稠進禦童女車,這車內的空間極小,隻能容兩人在其中,且有機關將女子手足固定,纖毫不能轉動。楊廣便招了處女,在其中試用,果然妙用無窮,便賞了何稠千金。
這何稠得了千金後又挖空心思,再做了如意車,在此車之中禦女,自然搖動,倒是比前時設計更加精巧了。楊廣便又賞了他千金,每日裏都要找處女在如意車中開苞。
被蕭玉兒見到幾次,心裏甚是不快,也勸說過,但楊廣隻是笑笑,即不惱怒,也不聽勸,依舊每日故我。
後又在迷樓中轉角處加設了許多銅鏡,於其中禦女,則曆曆可見。
便這樣每日淫樂,全不管天下事情。沒多久,有各地豪門領導了農民起義。楊廣命大臣去平定,自己依舊日日笙歌,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時而有宮人秘報說某某有謀反之意,蕭玉兒令其直接報與楊廣。楊廣聽了,不僅不生警惕,反而將宮人殺了了事。
後來,再有宮人秘報時,蕭玉兒便歎道:“天下事已到了這個地步,何必再讓皇上憂心呢?”
此時,宇文述已死,其子宇文化及身居右屯衛將軍之職,專司京城及皇宮的一切安全護衛。
蕭玉兒總是覺得宇文化及望著她的神情不加掩飾,充滿欲望。她卻不覺得厭惡,這個年輕人很象是楊廣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看見他,便會想起以前的時光,楊廣還未做太子時,他們在揚州,雖然不似如今這般富貴,卻自得其樂。至少,那個時候的楊廣,眼中並沒有旁的女人。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大業十二年,第三次下江都了,不明白楊廣為何那麽眷戀瓊花,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想到揚州去看一看。這麽多年,瓊花還象是以前的老樣子,全沒有改變,蕭玉兒隨著楊廣去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柔情,那樣的眼神,總覺得並非是為了瓊花。
舟行河上,每一艘船中都有千名女子,執雕板鏤金楫,稱為殿腳女。女子是民間千挑萬選選來的,每一個都是青春年少,雪膚冰肌,在船上被風一吹,一色的白衣便翩翩飛起,宛如謫仙。
楊廣每日都臨幸不同的女子,雖然身體一日日倦怠,他卻全無所覺。曾有矮民王義上奏說,人生難得壽,陛下亨天下富貴而不知自愛重,如此行樂,難以壽盡天年。
楊廣聽了,依然隻是笑笑,也並不責罰王義,每日行樂如故。
到了長江邊時,夜晚忽見有客星犯太微宿,天官皆默然不語,如此征兆實是不吉。接下來便傳聞唐公入了京師,立了代王為帝,遙尊楊廣為太上皇。
聽到這個消息,隨駕來的朝臣難免驚慌失措,便向楊廣提出,該當北伐,楊廣卻是高深莫測,即不言好,亦不言惡,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這個時候,蕭玉兒隨著楊廣住在丹陽宮內,夜來獨宿,忽聽頭上鴉鳴不斷。她心裏本就是紛亂如麻,聽了鴉鳴更是心驚膽戰。
如今她已經是三十六歲的人了,雖然外表看起來仍然象是二十出頭的女子,但畢竟時光易逝,青春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