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水千山,邊走邊愛
(2006-02-08 20:48:47)
下一個
1. 彈盡糧絕
一個人如果睡不著, 是有原因的。如果睡不醒,那麽他是困,或者,是他並不願意醒過來。
房間裏空蕩蕩的。睜開眼,白晃晃的天花板,視線下移--一張舊式的五屜櫃。櫃門上掛著昨天換下來的藍色T恤。暖氣片還是開到三檔。
原來我還在這裏。清醒了的意識慢慢浸過眼幕。我徒勞的閉上了眼睛。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巨大的厭煩感,即使把頭蒙上也完全擋不住。
不去上課了。
這種自暴自棄的勇氣是我與生俱來的。深吸一口氣,勉強坐起來,覺得不去上課的念頭讓我心情鎮靜不少,於是暈著頭往外走。
室友已經去上課了。她又忘記了關緊水龍頭,水聲滴滴答答,不緊不慢。鏡子裏印出我一張慘淡的臉。摸到牙膏,已經隻剩下最後一點了,隻好硬著頭皮往外擠,唉,明天該買一管新的了---那股巨大的力量猛然間立刻拽緊了我,硬生生把我抵到牆角,逼我睜開眼睛清楚的回到現實:“還剩多少?!”
睡夢的痕跡完全退去,我清清楚楚地記起了所有的一切。是的,明天怎麽也要交學費了,而減去學費,賬麵上的餘額隻剩下11塊6毛7分。
和其他來美國讀書的學生不一樣,我沒有拿到法學院的獎學金,費用既不是單位讚助的,也不是政府公派的,在中國和美國銀行都不能申請貸款,家裏更是不用指望的。
我所有的錢,都是找朋友,也就是個人借的。
如果稍微翻閱一下法學院的網站,你大概能算出法學院對於美國人來說都是一項昂貴的消費了,如果是著名的學府,更是有理沒錢莫進來。
幾十萬巨債,還沒開始掙錢,就已經背上了。而且,現在生存已經是個問題。住宿費裏麵包含了現在大部分食宿,所以暫時還餓不死,那麽買課本怎麽辦呢?牙也總是要刷的吧?考bar 馬上報名了,輔導班3000塊,這個夏天的吃住怎麽算呢; 在宿舍樓裏打工, 這個學期因為課程衝突不得不辭掉了一半,月收入基本上可以不考慮;留給家裏的一萬塊人民幣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張口要了,周律師那裏已經借過了一次錢…
昨天的問題又接踵而至。
我今天刷牙刷的特別仔細。直到吐出的泡沫裏混有血腥的紅色。擰開了水龍頭,也就細細拉拉的鑽到下水道裏去了。牙齒是堅硬的,隻是也需要血肉來支撐。
窗前正對著法學院大樓。雪天裏的院子裏分外靜謐。巨大的樹幹托著輕盈的雪跡,在天空劃下蒼勁的文字。陽光很淡,淡漠的幾乎看不見,除了莊嚴冷然的古式建築,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我腦袋裏也是一片茫然。直到電話鈴把我抓回。
“你幹什麽呢?小蘇。”我看他的電話號碼就看出來了,是許生。背景吵雜得很。
“我沒幹什麽。 你在幹什麽?”
“我在公司外等司機過來。等了4分鍾了。今天下午去銀行存錢,工行效率差勁得很,排號等好久。下次直接電話轉帳,誰有時間在這裏浪費啊。不過也好,正好讓我養養神,昨天那個文件搞到4點鍾才回去,今天早點,現在你們那邊幾點了… 你沒上課嗎?”
“上午沒課。”
“哇,這麽好。 怎麽樣,吃的還好嗎?我想你應該買維生素, 或者買點豬皮凍吃,對皮膚可好啦。”
我哭笑不得“這裏哪去吃豬皮凍,你又怎麽知道對皮膚好了?”
“我怎麽不知道?我也吃啊。”
“許生。”我聽見自己吐出兩個字,就覺得喉嚨裏幹得要命,連呼吸都有些難過。
“嗯?小蘇?”他停下等我說話,我聽見電話中傳來北京的淩厲的風聲。
“我…”我一時說不出話,頭腦裏空白。
“怎麽啦。”他也靜默下來,不再說話。
“許生,”我直愣愣的說出來,一秒鍾後,我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我要找你借錢。”
“嗬, 猜到了。”如往常一樣的聲音,沒有一絲驚訝。他一點未停頓,“你需要多少。”
他的平靜和合作的反應讓我感到不可言狀的羞愧。他是早算準了的。他知道我沒有別的辦法。 這一短暫的沉默讓我無法控製的臉紅,即使和他相隔這麽遠。
“借錢”是我最不願向他說出來的兩個字, 而現在我直愣愣的說出來,他一點都不驚訝的口氣讓我感到莫名的委屈和憤怒,卻講不出任何道理來。眼淚毫無征兆的湧上來。
不可以。哭有什麽用嗎?既然已經出口,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抑平了聲線,沉默後開始報賬“考bar 報名要3000塊,不過我們公司說如果我考過了可以給我報的。”
“你當時籌措的錢沒有到位是嗎?”
“到位了。 但本來就是不夠的,隻夠學費和生活費,這考試的錢是另外的。另外,暑期不能住學校了, 要另外租房子, 吃飯也要另算了。”
“好。你需要多少?”他的語氣溫暖。
“這樣加起來…複習兩個月…我租這邊便宜的房子住,暑假應該很便宜的,然後自己做飯可能也要省很多,報名加報輔導班大概3000多…”我知道自己說話不清,條理欠缺,當律師最大缺陷。
“不要緊,丫頭,”我能聽出他微微笑起來。“一共多少?”
短暫得停頓了一下後,“4500到5000塊。” 那怯生生的語氣讓我再次臉紅,我想做律師得混多少年才混得出來。
“好, 5000塊。”他很快回答“別擔心,我…”停下來微笑一下“我支持你。”
“哦。”
“夠嗎?”
“夠。”我一口回答,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5000塊自然是不夠的,那隻是暑假上課的錢,現在還有半年怎麽過?我這學期的課本都還沒有買齊,還有學校也不是每天一日三餐都包的…
“好,怎麽給你呢?匯過去?恩,你的給我帳號,或者打到你的信用卡裏。還不用算匯率了。不過學費可以刷的嗎?你的信用額度夠不夠?…”
講到細節永遠是他的強項。
而我知道,我無論如何沒法再開口了,剩下的問題,我得自己解決。
中午的時候沒有心思上課,去實驗室處理了一下家裏匯款需要的文件,掃描儀無論如何都不運轉,我折騰了大概半個小時,才知道有硬件衝突了。而我又是對電腦一知半解的,糊裏糊塗的浪費了好多時間。心裏一直懊悔,早該看別人玩電腦的時候也留點心眼的。
“蘇,你知道怎麽弄掃描儀嗎?”
我轉頭看是馬優。不,他不是中國人,一個印度同學,名字翻譯過來就是這樣了。不過我一般記不住他的名字,常常叫他阿三同誌。
我幾乎毫無意識的就歎了口氣。阿三人是很好的,聰明,也常常笑容滿麵,但整個人仿佛還沒有長大的小孩,什麽都不會。大概他家裏是某貴族,身邊從來所有事情都是有人悉心照料,衣食無憂。即使他在英國呆上的兩年,說是實習,連廚子都是配好了的。我在宿舍打工值班,常常要半夜兩點跑出來給他開門—因為他實在是不記得鑰匙放哪裏啦!現在他一開口,我知道又得幫他弄了。
不過今天實在是沒有心情,我沉默著幫他掃描好了,沒有一句多話。他心滿意足的走開,還非常客氣的表示了感謝。我心裏窩了一肚子火:中國男性不懂照顧女性算是好的了,至少他們知道照顧自己。
是的,一直我都自己照顧自己。19歲離開家讀書後就再也不是千金寶貝,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暑假幫家裏打工賣文胸,和媽媽兩個人守到一天賣出去一個,賺了兩塊錢。後來轉方向賣其他小商品,勉強糊口。父親的工作也是異常吃力。幸虧我還算爭氣,讀書都讀到公費,隻是打工度日,並不能支援家裏分毫。工作幾年,薪水雖高,但處處缺口,表裏麵裏也須事事親躬照應周到,統共並沒有餘下幾個錢來。
走出圖書館,我給葉容打了個電話。
“我找許生借錢了。”我麵無表情。
“哦,為什麽啊”。她在家裏看電視,聲音懶洋洋的。
“我沒有錢了。 跟他開口後我還是哭了半天”。
葉容和我認識二十多年,開襠褲的交情。我的情況她都一清二楚。現在在一個小公司裏麵上班,日子過得也坎坎坷坷的。女性如果做朋友,除了一定要對脾氣,多半是兩個人的幸福程度相當,如一個事事圓滿,另一個亦難坦蕩相處,日日訴苦。
“有什麽好哭的。 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我茫然的摸了一下口袋,大概還有20多塊錢,加幾個硬幣。沒等我回答,她說“我給你匯5千塊人民幣過去。”
我大吃一驚。“不要不要,你哪裏來的錢…”她的情況我也清楚,都是打工掙錢的,又愛個小打扮什麽的,手上時時吃緊。
“我呢,今年發了個年終獎,家裏給了一部分,自己留著也是存著。接外麵幾個私活,錢前雖然不多,我自己零花是夠了” 葉容爽爽快快給我倒了個底,最後加了一句“我知道, 不到山窮水絕,你這個人哪會找他開口?”
我捂著眼睛不說話。
她忙在那邊寬我的心:“你以後掙大錢的, 嘿嘿。 你想啥我都知道,二十多年了,我還不知道你。 帳號有空發給我。”
“唔。”我捧著手機站在雪天裏,話到這裏都是多餘的。冬天晚得快,那一點點單薄的陽光早已消失,不過,我明天得去買牙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