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記憶----批鬥
對文革的記憶也就是我人生最早的記憶。現在我從腦海裏能挖掘的較清晰的回憶就是那時的鬥爭大會。當時,大人牽著我的手來到會場。一會兒就聽鑼鼓喧天,口號四起。前方大約四米寬,兩米高的土台上擺著一張桌子,上麵坐著主持大會的幹部們。主持人講了幾句話後,就下令把地富反壞右以及被打倒的牛鬼蛇神給押到台上。那些人都帶著高帽子,腰彎著,頭低著,雙手被綁在背後。記得有一次有個被批鬥的人還讓人在背上加上兩塊土坯磚,現在我還記得他當時痛苦的樣子。
有兩件事比較特別,所以想今天給大家介紹一下。在一次批鬥時,一個被打倒的原村長讓兩個小夥子在台上痛打,有一個小夥子還從身上還掏出來一包牛屎,一把糊到這人的嘴上。打完以後,這個人仍然站在台上接受批鬥。不知道是痛苦還是屈辱的緣故,這人哭了。小時候很少看到男性大人痛苦,所以現在我還能對那場景記得很清楚。另外有個細節給我印象最深,就是這個人流出來的兩條很長很稠的鼻涕。搞到現在我隻要看到有人流鼻涕,哪怕他是小孩,我就會聯想到那個場麵。
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這兩個小夥子打人的原委。他們是一對兄弟,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大約在56年還是57年,老人從遠處親戚家弄來一種稻種。後來這種稻種對我們那裏的某片新開墾的圩田很適合,產量很高。就由於這個,老人就被推舉當了勞模。後來,不知道因為啥,老漢和那個後來被打的那個村長鬧上了矛盾。村長比較奸猾,抓住了老漢某次開會說話時的漏洞,對他實行了迫害。勞模給撤了不算,還讓老漢在派出所呆了十幾天。出來以後,老人就得了精神病,一度自己打自己嘴巴,說自己該死,應該吃屎。好像還聽人說,老漢還真的吃過牛屎。得病一年多,老人就去世了。
另外一件事也很特別。我們那裏受批鬥的有一個是我同學他爺爺。他曾是一個投誠的國民黨軍官,當時軍銜是中校。投降以後,他沒有像很多人一樣繼續留在部隊,而是選擇回到了家鄉。解放以後,我們那裏的縣長還專門到他家看過他。同學他爺爺把“投降證”給縣長看。縣長說要拿到縣裏登個記,但是後來這個縣長調走了,那個“投降證”也不知了下落。不過縣長的確給他登記了,要不然後來縣裏也不會讓我同學他爺爺當了縣政協委員。
到了文革,作為國民黨的軍官,挨批鬥是免不了的了。不過奇怪的是,別的挨鬥的或者被綁著,或者低頭彎腰站著,而同學他爺爺卻是坐在椅子上接受批鬥。中間還會有人給他送上一杯茶。我至今仍然沒有理解這個,是因為縣政協委員這個官銜在我們那個偏僻鄉村顯得太大了,以至於人們對他有所畏懼?還是身著黑色中山裝,身材高大魁梧的軍人氣質讓人產生了某種敬佩?提一下的是,我同學他爺爺相貌很英俊。我後來上大學後與他交談過一次,那時候他雖然年近70,但無論是站坐,都是腰板挺直,說話聲如洪鍾,令人肅然起敬。
但是同學他爺爺這種待遇突然有一天被剝奪了。我記得好像是林彪出事的那一年。他過去的一個手下突然有一天來找他,他就留這個手下在家裏住下了。這個手下出來的原因就是受不了當地人對他的批鬥。在那時,作為專政對象的人家要是來了人,是需要到革委會登記的。可是,同學他爺爺知道,隻要是一登記,這個人肯定就要被趕走或者給押走。所以,他就沒有報告,指望過兩天這人就走了。
可是,第三天一大早,家裏來了當時大隊的民兵副營長。原來,同學他爺爺在軍隊裏學過一點中醫和按摩,我們那裏人誰要是腰扭了或是腳崴了,都會找他給推拿,這些都是免費的。民兵副營長頭天不知道幹嗎扭了腰,所以早上就來找同學他爺爺給推拿。不想,那個人正好讓民兵副營長撞個正著。
當天這個人就被民兵押送到了公社。同學他爺爺也被抓過去寫交代。回來以後,他原來享受的待遇不但沒有了,大隊還專門為他開了好幾場批鬥大會。 不過好像還沒有給他綁上繩子。鬥爭他的時候,他雖然頭低著,但腰板挺直,雙腳就像立正一樣,一個多小時動都不動。
我最後一次見到同學他爺爺的時候,他都快90歲了。那時他得過輕度中風,說話有困難。但是,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的姿勢仍然讓人想到他曾是再黃埔軍校受過訓的一位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