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變幻不測,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有時你不知不覺地就進入到寂寞和孤獨的境地。如同吃東西嚐試甜酸苦辣一樣,這寂寞和孤獨有時也能給人以獨特的心理感受。
還有人喜歡寂寞,就如同有人喜歡吃辣一樣。梁實秋先生就有一段文字描述寂寞: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裏,焚起一爐香,嫋嫋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裏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幹的磕碰聲,最後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我感到了寂寞。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並不太易得,與環境有關,更與心境有關。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裏去尋求,隻要內心清淨,隨便在市廛裏,陋巷裏,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 “ 心遠地自偏 ” 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遊。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盡管這段描寫很美,但老飄還是本能地不喜歡寂寞,更不會主動去找寂寞。不過,當寂寞因某種原因或以某種形勢來臨時,最好也不要怨天尤人,苦惱萬分。有時有意識地去享受一下寂寞帶來的寧靜和釋然也是不錯的享受。
1987 年,我參加講師團在四川的一個偏僻的縣城支教,任縣教師進修學校英語教師。四月份,學校放農忙假,學生回家兩周。我本來還有三個同伴,一個回北京探望生孩子的妻子,一個到成都他叔叔家去了,還有一個拿著背包到海螺溝去遊玩去了。老飄自然就成了唯一的執教點留守人。頭幾天還好,到書店逛逛,電影院溜溜也就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星期,這寂寞和孤獨感就上來了。每天一起床就感到百無聊賴,連到商店買東西都想和售貨員多說幾句話。
有一天,實在憋不住了,就在街上買了一包豬耳朵,一包牛肉和幾瓶啤酒。背上一個雙肩挎的背包就無目標地朝縣城東邊的山裏走去。
縣城東門隻有一條土質的公路,路上車輛很少。由於是農忙季節,行人也非常少。老飄順著公路,半小時候就到了山腳下。沿著公路再往前,就進了樹林。山上都是不太高的鬆樹,極少能看見其他的樹種。路兩旁的雜草不深,走在上麵感覺就像走在毯子上,很舒服。
在林子裏走了幾十分鍾後,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好在山上隻有這一條大路。隻要能記住來的方向就不會迷路。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老飄終於爬上了山頂。山頂有一處平台,那裏有一個很矮很舊的房子。後來才知道那是護林員的房子。房子前麵有一個不大的象停車場一樣的平地,好像是長途汽車上下客的地方。房子後麵有幾塊蔬菜地,黃瓜茄子萵筍長得鬱鬱蔥蔥。
房子門是鎖的。老飄有點累了,就坐在房子前麵的土台上休息。解開背包,拿出豬耳朵,牛肉和啤酒就開始吃將起來。涼涼的山風吹在出汗的臉上和背上很是愜意。
止住了饑渴,老飄這才環視四周。從樹林的縫隙裏可以看到周圍的山峰和遠處的山溝。再朝房後看,還能看到遠處的縣城。居高臨下,四方方的縣城布局依稀可見。雖然迷茫,但很漂亮。再看近處,樹林的黃色小花在風中搖曳,於草叢中若隱若現,美極了。
周圍萬籟俱寂,隻有山風的呼嘯聲,和草中蟲子的鳴叫聲。盡管老飄在鄉村長大,但一個人靜靜地在無人的高山上還是第一次。後來我幹脆躺在草地上,眼睛看著藍天。讓從樹林裏穿過來的陽光隨意地灑在臉上,熱熱的,癢癢的,非常的舒服。
正在老飄盡情享受大自然的時候,突然一陣狗叫聲打破了沉寂。老飄嚇了一跳,爬起來一看,隻見一個瘦瘦的老漢牽著一條特大個狼犬向房子走來。老漢衝我歉意地笑了笑,然後用口語讓狼犬安靜。走到近前,問我 “ 等車的吧? ”
我笑著回答: “ 不是,我是爬山來玩的。 ”
一聽我說普通話,老漢有點詫異: “ 從成都來的? ”
我搖頭: “ 縣城來的。 ”
老漢笑了: “ 縣城來玩的少了,我經常看見成都有人過來看山,但都是開著車來的。你是哪裏的? ”
我說: “ 我從北京來,在縣城工作一年。今天沒事,就上山來轉轉。想不到這裏的風景這麽好。 ”
老漢笑了: “ 城裏人都說這裏風景好。我是這裏的護林員,周圍 5 裏都沒人家,隻有我一個人。隻有早晚有人在這裏搭車。你要是想玩,我可以帶你轉轉。 ”
老漢開開門,招呼我進去。我進門一看,裏麵雖破舊,但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兩間房子,一間是廚房,有一半堆著柴火。一個灶台,麵上幹幹靜靜。另一間是臥室加客廳。放了一張床,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床上整齊地疊著一個舊軍毯。拐角上有一個臉盆架,旁邊有個壁櫥,上麵有暖壺和幾個茶杯。讓我奇怪的是,所有的東西盡管很舊,都是軍用品。
“ 你還沒吃飯吧,要不要跟我這吃一頓? ” 老漢笑著問我。
我知道當地人比較節省,很少吃肉,就把剩下的豬尾巴和牛肉拿出來,對老漢說: “ 剛才我吃了些,這裏還有點肉,咱倆吹吹。我這還剩三瓶啤酒。 ”
老漢樂了: “ 乖乖,你真能整,一個人買這麽多肉。我不喝啤酒,我這裏有燒酒。你等一會,我整兩個菜。 ”
這時我發現牆上有一個像框,像框的玻璃擦得很亮,裏麵有張合影照片。裏麵人都穿著老式有軍銜的軍服,帶著大蓋帽。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位肯定是個老退伍軍人。
大約一刻鍾左右,老漢端出幾盤素菜,一盤麻辣萵筍葉子,一盤涼拌黃瓜和一盤泡菜。然後把我剩下的牛肉和豬尾巴灑上花椒粉和紅辣油。老漢拿來兩個軍用茶杯。對我說: “ 你願意喝啤酒就喝你的啤酒,不然喝喝我這燒酒也行。 ”
為了套套近乎,我毅然地要了燒酒。嚐了一口,居然味道不錯。老漢說這酒是山裏一個村子裏出的,味道很好, 4 毛錢一斤。幾杯酒下肚,老漢的臉就紅起來了,話也多了。問了我很多北京的事情,當我給他講長安街和前門時,老漢明顯表現出異常的激動。
過了一會,我問起那照片的事。老漢歎了口氣,對我說起了他的身世。老漢參加過抗美援朝,立過二等功。回國後還在北京呆過,在當時的國防部大院警衛部隊當連長,軍銜是大尉。後來,彭德懷鄧華一倒,國防部換人,他就轉業回縣城了,在縣武裝部當部長。
後來他結了婚,有了兒子。可就在 1964 年,一次喝酒時,他不知怎麽了,突然為彭德懷叫冤。當別人勸他時,他還打了人家。這下好了,第二天就被隔離起來了,最後給他撤了職,下到山上做了護林員,當時的縣委書記還不錯,公職還給他保留著,但工資級別給降了好幾級。後來老婆還跟他離了婚。從此他就在山上和樹林做伴。縣武裝部的新部長對他不錯,所有日常用品該發的還給他發。
他說,這其實也不都是壞事。過了幾年,來了文化大革命。別的幹部都受到衝擊,打倒的打倒,下放的下放,有的連公職和工資都沒了。他在大山裏裏麵,根本沒人管他,工資一分不少。後來老婆又跟她複了婚。老婆是縣醫院的護士長,可能是看到文革時打倒的人多了,才覺得受處理的他也沒那麽可怕了。
後來到了 1978 年,彭德懷平反了,自然他也跟著被平反了。工資恢複到以前的水平,並把自 64 年起降的工資差額都補發給他。縣裏安排他到縣人大當副主任,還分給他一套 4 室一廳的房子。他和老伴還有結了婚的兒子兒媳住在一起。
可是回到縣城生活以後,他就感到非常寂寞和孤獨。無論是走在熱鬧的大街上,還是坐在舒適的家裏,自己都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孤單。沒辦法,兩個月後,他和縣委書記商量,想繼續回到山裏當護林員。
縣委書記理解他,讓林業局安排他到了離縣城最近的山上。回到山上以後,他就像回到久別的家鄉一樣,精神和身體都感到輕鬆了很多。
我問他: “ 你在這裏,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不感到寂寞嗎? ”
他喝了口酒,擠了一下眉毛對我說: “ 小夥子,這裏和我說話的可多了。我每天巡視林子, 大樹小樹都是我的朋友。早上我起來,它們對我笑,晚上我睡覺,它們給我唱歌。樹有靈呀! ”
“ 樹不像人,不論你高興還是不高興,它們都對你好。你就是砍了它,它也不恨你。它隻會讓它們的後代再生出來,再對你笑,再給你唱歌。我這一輩子,就喜歡樹! ”
我無言了,眼睛有點濕,連忙端起酒杯來掩飾。後來我們又談了不少北京的事。他說他就想回北京看一眼,當年離開的時候太匆忙,根本就沒來得及和這個城市告別,現在就想回去補一補。
記得我和他都喝了不少。到了半下午,我起身告別,主要怕回去太晚看不清路。他也沒挽留,握著我的手,說: “ 下次再來,我還沒帶你看林子呢,這裏可美了。 ”
我告別他下山,腦子裏一直想著他的故事。眼睛不免看著路兩旁的樹,心想,這都是老漢的朋友吧。我雖然感受不到樹在笑,在唱歌,但是我的確感到樹確實是有靈的。
等我到了縣城東門外大橋的時候,天已經傍晚了。帶著還沒消去的酒意,我回頭看著我剛才走下來的山峰。隱約之間,我好像看見了山頂上的護林員的房子,看見了那翩翩起舞的樹林。這時,橋底下的水流突然讓我聽起來就像護林老漢所說的樹的歌聲。
何時再去把酒言歡當又是一番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