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裏自從有了土院牆,便有了農家小院的模樣。尤其是一日三餐燒起土灶的時候,炊煙嫋嫋,意境悠長,滿是煙火氣。那個場景讓我格外留戀,真有點“未見飯食已覺餓,炊煙勾起腹中饑”的意思。
雖說大鐵鍋裏也沒有什麽高級食材,但那一刻卻讓我覺得一切都剛剛好。娘用粗茶淡飯養育了童年的我,那味道,也是我如今最懷念的滋味。
有了房子,有了院子,又養了家禽家畜,這是勤勞的爹娘一點點創造出來的生活。當然,還得養一隻看家護院的狗,有它守著,心裏才踏實。於是娘打定主意,要養一條狗。
那個年代,農村養狗並不複雜。知道村裏誰家的母狗下了崽,去抱一隻回來養就行了。別說花錢,連客氣都算不上。
可在我娘眼裏,這事卻不能這麽草率。那段時間她常念叨:“養小狗可得選好了,誰把狗抱來,性子就隨誰。不光要挑好狗,去抱狗的人也得選好。”
這話聽著像“迷信”,可細想並不全是。
我姥姥家以前養過一隻狗,就是家族裏一個遠房親戚幫著抱來的。那人愛串門,天天不著家。結果那條狗長大以後,也是一副德行——不到吃飯不回家,吃完飯就出門。狗倒是膘肥體壯、皮毛發亮,可一天到晚在街上瞎溜達,不看家、不護院,活脫脫一隻“街溜子”。吃得多,還不幹活,養它幹嘛?
經過再三琢磨,我娘終於選好了抱狗的人——我的表哥桂成。那天他來我家對過的磨坊磨麵,我娘一眼就看見了,特意叮囑他說:“桂成啊,你要是知道東頭誰家的小狗生了,給姑抱一隻來!”還反複交代,一定要他親自送來。
背地裏,我娘把表哥誇了個遍:“桂成脾氣好,有眼力勁兒,不是厚臉皮,知道幹活,還不用人盯著。”
她說得一點不誇張。有這麽好的表哥送來的狗,肯定差不了。狗還沒影兒,我就已經滿心期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天放學回家,院子裏果然多了一隻小黑狗,是桂成哥親自抱來的。聽說已經滿月斷奶了,能吃嚼碎的白饅頭,慢慢養著就行。
一家人對它都很上心,盼著它將來能看家護院、通點人性,千萬別學成“街溜子”。小家夥長得飛快,沒幾個月就成了大狗。農村的看家狗,不是寵物,見生人能叫幾聲,就算合格。
可我家的小黑狗,比一般看家狗還要出色。
它的防衛意識很強,對家人和親戚的分辨能力尤其準。隻要不是自家人,哪怕是住在對過的鄰居進了院門,它都會狂吠不止。別說鄰居,就是一隻雞、一頭羊,隻要不是我家的,靠近大門,它準叫。
可要是親戚來了,它卻一聲不吭。哪怕是從沒見過的濟南四姨奶奶、新疆小姨奶奶,在家裏住上好些日子,它都安安靜靜。常來常往的親戚,更不用說了。大家都誇:這黑狗通人性,有眼力勁兒,還懂得親疏遠近。
這話一點不虛。
它不僅能和家裏的雞鴨牲畜和睦相處,每到一家人在堂屋吃飯時,它就老老實實趴在門口守著。等有人給它拋半個饅頭過去,隻要輕聲說一句:“狗狗,去大門口吃吧。”
它就叼著饅頭,默默走到大門邊,趴下慢慢啃。一邊吃,一邊盯著門口動靜。有人經過,它喉嚨裏還會發出低低的“嗚嗚”聲,算是警告。真是一條好狗。
那幾年流行狂犬病,說是很多狗被傳染成了“瘋狗”。當地組織了打狗隊,號稱要消滅鎮上、村裏的所有狗,以此“預防狂犬病”。
我一直有個疑問:狂犬病不是靠打疫苗預防嗎?怎麽就變成把狗全打死?直到現在,我也沒想明白。簡單、直接、粗暴,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打狗隊多是些被組織起來的“無業青年”,平日裏就是鎮上的街溜子。六七個人,開著農用三輪,走村串鄉。每人手裏一根裝著鐵鉤子的哨棒,見狗就追,追上就往死裏打。
要是狗拴在家裏,那更慘。打狗隊聽見動靜,直接闖進院子,在主人眼前亂棍打死,美其名曰“預防和消除狂犬病”。
三輪車鬥裏,除了那幾個瘋狂的小子,中間堆滿了狗的屍體。被打死的,多半並不是瘋狗,瘋的倒像是人。
民不與官鬥,狗的主人隻能認栽。可孩子心思單純,有人拿著粉筆,在街裏房前屋後的牆上寫字發泄不滿。幾乎每個村沿街的牆上都能看到,內容也直白——
“打狗隊都缺爹!”
我娘怕小黑狗被打死,那陣子天不亮就把它送到五裏外的大姨家。雖然不遠,但分屬不同縣管。把狗裝進編織袋,怕被人看見。
可第二天淩晨,人還沒起,狗已經跑回來了,在門口狂叫等著開門。每次回來,眼淚汪汪。
幾次三番,大姨家實在關不住它。最後隻好聽天由命,解開狗鏈,讓它自由活動,不再送走。隻能祈禱它不染病,也別死在我們眼前。
其實,也不能全怪打狗隊。那幾年狗繁殖得快,家家都有,多出來的根本沒人要。常能看到被遺棄的小狗躲在草垛底下。狂犬病確實傳播得厲害,時不時就有土狗發瘋,鄉裏鄉親人心惶惶。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一天,我家的小黑狗出去了,再也沒回來。找遍整個村子,也沒找到。養了五六年的狗,就這樣消失了。沒人知道它遭遇了什麽,它再也沒回到那個有土院牆的小院。
可即便如此,它一直活在我的記憶裏……